“嗨呦!莯卡,莯卡!你怎么就这么不明白呢!”
男人焦躁地把白布丢进开水锅,他现在只觉得自己的舌头像是块沙漠里的干海绵。整整一下午!他都挤在这个狭窄漏风,充满着羊膻味的木板棚里游说那个蠢猪一样懦弱的莯卡。
羊膻味!他恼怒地盯向蜷在干草铺上的“苏西” ,那白毛畜牲正嘲讽般地看着他,安稳的啃着葵叶。
“我知道,阿洛皮齐,我就是……”莯卡坐在门板上,拿着一根木棒不断摁灭火焰中噼啪跳出的柴渣,她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小。
“你担心薇尔恩?啊对,啊对!我不也是操心她才会来的吗?”阿洛皮齐捡起个砖块坐到上面。“莯卡,你想的什么我还不会明白吗?但这是……”
“战争!”他猛地跳起来,摊开双臂做了个像秃鹫一样的夸张动作。
“打仗了!你今天没听见吗?城里已经乱了,好吧!你还想留在这里?你能保护薇尔恩?莯卡,你还记得六年前他们干的吧?你想跑?能往那里跑?从啫里逃出来的现在就剩咱俩了!九百多人啊!你这回还能这么运气好吗你能保着薇尔恩?”
他面色胀的像新鲜的猪肝,吼出这一串后,这个黑瘦的水手又坐回砖块上,摘下帽子扣到了苏茜角上,那山羊摆着头,却没弄下帽子。
“操……”他挠着油腻发结的头发,白屑和盐粒纷纷落下。
“我还是说,先跟我去西法吧,那里什么不比这地方好?没钱的时候政府给你发吃的。”
莯卡没有说话,她抱起腿,眯眼望着火焰,她的眼中像是回忆着什么,但更多的是担忧。
在某个瞬间,阿洛皮齐看她有些出神了,她真美,她的左脸在烛火下像是古典油画里贵妇那样光洁,隐于昏暗中的右眼时不时闪烁,让水手想起了薄雾东升时,天空中若隐若现的启明星。
“咱们都是打小一块儿长起来的,”阿洛皮齐感觉到自己的耐心已经耗尽了,他站起身,弯腰从苏茜角上拿下帽子。
“官老爷们都走光了,后天最后一次船,明天晚上我再来问问你。”
魁梧的身影低头擦过门框,站在野地里左右望望,快步地消失在浓雾里。
——
在那人融入粘稠的夜色后,棚屋旁的柴草垛抖了几下,薇尔恩-希德 从里面拱了出来。
她拾起一块石头扔向远处的土地,发出一声闷响,又等了片刻后,薇尔恩走进家去。
“我回来了!” 她笑着跳向莯卡。
刚才那人留下了鱼腥,酒臭,与长时间不清洗积攒下来的体味,这确实是一个常年烂在酒窖里的船夫该有的气味……但还有一种陌生,刺鼻的异味,这味道不属于自然,是冷漠而疯狂的工业造物。
“薇尔恩!”
莯卡蹲下来紧紧抱住了女儿,这可爱的小家伙,她就像一团小火苗,一只太阳鸟,光是看到她,自己那颗高悬在天湖里恐惧的心就稍稍落了地。
莯卡的手指颤抖着抚摸女儿的头发,“唉哟,你知道我下午有多担心啊,城里一直在打枪,也不知道……”
她的声音突然抽咽,把女儿抱地更紧了些,薇尔恩感觉到了她的异常,便握住了母亲的手。
“我当时……嗯,就害怕……”
莯卡哭的更大声了,她用手捂住脸蹲了下来,靠在粗糙的门板边啜泣。
薇尔恩轻轻地拍她的背,在耳边安慰她,缓缓的,薇尔恩轻轻从她怀里抽身,把锅里煮的毛巾挑起来甩干,将暖暖烘烘的热毛巾铺在母亲膝盖上。
“我让你担心了,”
女孩抱来布单,把自己和母亲裹在里面,她把火盆勾近,又把布单的四角掖的紧紧的,不至让寒风侵扰。
在让人安心的黑暗与温暖中,莯卡逐渐哭的不那么大声了,只是把头埋在膝盖里,小声的抽泣。
“我让你担心了,对不起。”薇尔恩又抱住她。
莯卡太太摇了摇头,又摆了摆手,薇尔恩便握住她冰冷的手放进怀里。
“我中午那时候……”
莯卡的心情稍稍平和了下来,但她的声音还是断断续续的,带着很浓的哭腔。
“就听到了城里那面在打枪……然后我当时就……在想你会不会……”
她的情绪终究还是坚持不住了,今天一整天,莯卡的心思都像挂在狂风鞭打的悬崖上,她不敢进城去找薇尔恩,因为她担心如果女儿回来了自己却不在家;但她又焦心城里的情况,几次她走出家门却都又折返回来,那时她痛恨自己的懦弱,犹豫不决和风湿骨痛的关节。接着,恐惧淹没了她,她害怕薇尔恩出事,害怕她被枪打到,害怕她被人贩子掳走,害怕她在最需要自己时,自己却因胆小而没有出现,害怕……莯卡简直不敢再想下去了,那莫大的绝望感,她曾经的家人,爱人,友人都被这个时代碾成了灰,如果薇尔恩出了事,她完全不知道自己该怎样活下去。最远的一次,她甚至能闻见海港特有的气味了,可莯卡却终不敢再往前走一步了,在这样的痛苦的纠结中,阿洛皮齐恰好撞见了她,于是就扶着莯卡蹒跚着走了回家。
“对不起,”她听见薇尔恩说,
“没有,没有……”
莯卡将女儿揽进怀里,轻声低呢着。
山羊苏茜抬头靠近火盆,在干草与粗枝拼凑成的小屋里投射出一片混乱诡异的阴影。
薇尔恩正安静的靠在她的怀里,随着呼吸起伏,一团团白雾形成。
莯卡则彷徨地望着门外荒凉的野地,她神情有些悲伤,却因麻木而不甚明显。现在莯卡的心里充满了懊悔,早在入秋的时候,就不断有关南方人造反的消息传来,只是她内心对战争的极度恐惧,使得她抵触并拒绝相信这些真像。而入冬的时候,城里的官绅与富豪就开始一船船地往西法去了,可那时人们都说战争不会蔓延到这里……
但早已什么都晚了,入冬时迁往北方的那批福纳港居民在上周凄惨地回来了。据那些衣不遮体的可怜人所说,西法士兵控制所有的交通要道,阻止他们逃难,而且,军队正在大面烧毁农田,并把全部农村和小城市的人口强制迁移向大城市——圣西法政府打算通过彻底摧毁东以恩殖民地的生产节奏,来打乱起义军的进攻势头。
如果耕地都没人……莯卡思索着。那今年大概是要颗粒无收,冬时又要爆发饥荒了。而且这样明显的事,连她这样粗浅的农妇都可以看出来,那些老爷们怎么会不懂呢?他们会将仅存的粮食购走去酿酒,那时候形式会更加艰难……
莯卡太太低头抚摸着薇尔恩的脸,女孩闭着眼,就像安稳的睡着了一样。
如果留在这里的话……
莯卡太太看了圈这栋茅顶的木屋,在六年前,她和薇尔恩在这里落脚,在这里搭建了个草棚后,便在这里住下。也许是她对人群心怀戒诋,住在这样偏僻的半郊区反而让她更自在。
假使留在这里的话,就算逃过兵乱,又怎么躲过饥谨呢?既然北方禁止通行,南方又有兵乱,这样来看的话,唯一的希望就是阿洛皮齐了,反正已经没有什么路可走了,那就跟着阿洛皮齐去圣西法吧。
莯卡感到十分纠结,不是她不信任阿洛皮齐,只是他真的有本事带着自己和薇尔恩去圣西法吗?要是他没办成,不是白白浪费了两天时间吗?谁知道南方人什么时候会杀来哩!
薇尔恩在她怀里轻轻翻了下身,看着女儿的那一瞬间,莯卡太太已经在心里做了决定。
这苦命的小家伙,生了个颠沛流离的命。莯卡打定了主意,她要带着薇尔恩到圣西法去。阿洛皮齐说得对,她又能逃到那里去呢?数百年的贩奴与开采,以恩大陆早已满目疮痍,苦难在这里盘根曲结,几个大国趴在这片摇摇欲坠的大地上轮番吸血。也许她可以走出阿莫山脉,可以走出铁角半岛,甚至可以走出东以恩,但那又怎么样呢?只是从一块殖民地走到另一快总督区罢了,难到只要她走的远,痛苦就不会追上她和薇尔恩吗?
在以恩这片大地上,就算是最顶级作家所构想的悲剧也会显得幼稚,这里没有希望,以恩人在自己生长的土地上只被当成高级动物对待,但只要到了西法……
莯卡太太曾经听过一些年轻人的演讲,那是一次她去城里修剪刀的时候,她看见十几个的青年人,他们举着条幅,拦在马路中间,其中一个高个子的帅小伙轻快地跳到木台子上,向周围的群众做了一番激扬慷慨的演讲,大致说的是些“以恩是以恩人的以恩”“打倒帝国主义”之类莯卡听不懂的话,但周围人听的十分亢奋,青年的声音很活泼,富有感染力,每到他大声喊出什么口号,人们就激动的把帽子抛向空中。
这些话让莯卡太太感到困惑,把西法打跑了,那沃尔芬人不就回来了吗?
接着,不少落魄的人一个个站上台,斥责西法的暴行。莯卡看到一个十多岁的少女竟撩起裙子跳上桌,挥舞一面红黑相间的旗子。
她的丈夫怎么会允许她这样放肆?莯卡太太诧异地环顾四周,却看见人流一起向天空中伸拳,喊着一致的口号,整齐的向街口列阵好的军警走去。
这样的情景让莯卡感到莫名的恐惧,这些被愤怒裹挟的人们就像是被魔笛控制了一样,他们不怕子弹吗?
莯卡不理解这些人,也许他们不满西法的管理,可对于她来说,这些国家都是没什么区别,只要能让薇尔恩能过上安稳生活,那西法与艾格什么的都没有区别。
“薇尔恩?”
下定决心的莯卡太太戳戳怀里薇尔恩的脸,女孩眼睛微微眯开,伸臂揽住她脖子坐起来。
“你还记得阿洛皮齐叔叔吗?”
“谁?”
“是内个以前肩膀被马车碾过,一直耷拉着的,想起来了吗?”
“他是之前去跑船那个?”
“对,是他,阿洛皮齐刚刚跟我……”
远处一声枪响撕破了薄雾,两人立刻惊地站起来,接着,又是一阵乱声。
“城里出事了!”
薇尔恩立刻甩开被子往外跑。
“别出去!”莯卡想要抓住女孩,
“看!有火!”
薇尔恩站在门外,手指着海港的方向。
莯卡太太把火盆盖住,不让她发出亮光,踉踉跄跄地走出去。
“打起来了!”
薇尔恩扭头叫到,莯卡在女儿脸上看到了一丝压抑不住的兴奋。
一阵比黑夜还深暗的浓烟遮住了月光,远处一片橙红在深渊中翻滚,那依稀能辨认出的高耸塔楼正在燃烧,如一条探出地狱的火舌,虽然隔的很远,却依稀有枪鸣的嘶叫。
惶恐摄住了莯卡的心,那逃不过的终究来了。
“我们快跑!薇尔恩!”
她用力拽着女儿往屋里拉,没时间了,必须现在就走,管不了那么多了!有多远走多远吧!
“等等!那不是在打仗!”
薇尔恩不配合地扭摆着,眼却死死盯着那燃烧的世界。
莯卡一松手冲进小屋,薇尔恩跌倒在草地上,
不一会,莯卡抱着鼓鼓囊囊的草席出来,
“别看了!要死了!”她把被子扔给薇尔恩,女孩打开,看见里面裹的是两垫面饼。
“我们去哪里?”
远处一声爆炸传来,两人扭头看,那塔楼正缓缓倒进火海,溅起一阵燃风。
“先跑!”
莯卡又钻进木棚,
“你去把苏茜牵出来!”她的声音传出来。
薇尔恩跑到屋后,从一片柴堆里扒出那枚金币,擦擦放到嘴里,又把旁边栓羊的小绳从树上解下,一转身又看见莯卡正捧着火盆出来,
“别愣着!”
于是她便进屋把绳子系到苏茜脖子上,想拉它起来,那羊却倔着头,卧在干草上不懂。
“烂屁股!”
薇尔恩骂道,一手用力揪着羊尾巴,总算把它拉起来。
莯卡钻进来,匆匆忙地把床板上的针毡卷进布袋。
“我们去哪里?”
“先跑!”
她从木枝上拿下挂着的剪刀,放到地上,使劲用石头捶打,呯呯几声后,莯卡把半把剪刀递给薇尔恩。
“当刀用。”
她嘱咐道,接着拽住薇尔恩离开小屋。
“门板拿上吧?”薇尔恩提醒。
“有些重……好,拖着吧”
她们一起把横在地上当床的木板拖到一片空地上。
远处依旧是一片血红的地狱景象,莯卡扶着薇尔恩的肩,看着弥漫着的大火,好似是从大地裂缝中喷涌出的熔岩,自两百年前便建立的海港,两个帝国剥削积累百年的财富,在今夜像一片天空中飘荡的飞灰,散去了。
“那不像在打仗,连炮都没听见。”
薇尔恩拉住母亲的手。
莯卡没有再理会女孩,她把麻绳穿到门板的孔洞上,把鼓囊囊草席放上,再把棉布盖上,捆到门板上。
“先去西面的林子,”她将绳子缠在自己双肩,拖着门板和上面的行囊。
薇尔恩也牵着羊跟上,时不时扭头看看赤红的火光。
——
漫天奇光异彩,唯有一千个太阳才能与之争辉,地下没有固地,像是凝胶样的悬停着。在很远的地方朦朦胧胧有建筑,却又触手可及,那些诡异的反几何体,正在时时刻刻变化着,保持着古怪的形体,它们处于光中却没有色彩,好似团密度更大几近固态的粘稠质,又如雾一样飘渺,就如同蠕动的混沌……那些线团,五彩炫目的线团,死死的紧绷着,四向拉扯着那些火…伸展着触须的火,融化的火…
在一阵剧烈的咳嗽中,薇尔恩被从梦境中拉扯出了梦门。
头脑嗡嗡昏沉,眼睛疼痛发烫,她费力挣扎着坐起来,“砰”的一声,脑袋撞到了木板上。
受挫的痛感稍稍驱散睡魔,薇尔恩听着水声迷迷糊糊地在草地上爬了几下,用手胡乱摸到了水流,她把脸猛地扎进泉水中,冷冽的雪水把她刺的一个激灵跳起来。
下雪了…
薇尔恩有些迷迷瞪瞪地看着那些覆“雪”的树木,她伸手触碰那些扭曲树枝上的灰白的碎屑,一下子,如同轻柔的絮丝样碎了。
是灰。女孩抬起头,阴暗,如同冰冷大海翻滚的天空上,灰烬正如鹅毛般飞舞,这些都是圣福纳港的碎片。
女孩没有在美景中沉迷太久,空气中弥漫的浓烟硫磺味让她的喉咙干涩生疼,薇尔恩俯下身,捧了几口流水喝下后,理智的思绪逐渐回归到她的身体。
这是大火后的第三天,她们在这僻静的山腰处待了一天两夜,这段时间对她来说是一种煎熬,因为一个疯狂的念头在不断束紧她,回到港口去。也许这愚蠢的举动会让她送命…但在欲望面前,小命算个什么?那些灰色倒塌的建筑,蝴蝶一样飞舞的烟灰,以及莯卡找不到她时的惊慌……她想看到这些!还想…还想!
刚刚从沉睡中运作起来的大脑在这样激烈欲望的下阵阵作痛。薇尔恩把双手狠狠摁进水里,看着自己的双手在雪水里先发白,又逐渐红肿,水从破旧的麻布袖口往上渗透,直到双臂都变得冰冷潮湿,她才把手拿出来。现在她的双手麻木而发肿,在暮冬的寒风里,两臂瑟瑟发凉。
薇尔恩抬起头,在粗树枝的交叉处,她看见了一个由细枝拼接出的盘状鸟巢,只是看不见里面有没有活物。
“小鸟!”
女孩咧出一个笑脸,把湿答答的手臂伸出。
“我们来做好朋友吧!我可以抱抱你!”
报以回答的自然只有沉默。
发什么神经呢……
薇尔恩把手放下来,收起笑容,现在她冷静下来了,她是个理智的人,尽管她的理智是为欲望服务的,偶尔的发疯是只是必要调节。只有在痛苦中强迫自己快乐,在快乐中懊悔自己的堕怠,才能使她的情绪保持一个诡异的稳定。
和之前的无数次一样,薇尔恩又在为自己刚刚的行为后悔了,她冷了。
女孩把两件浸湿的上衣全脱下。也许,我可以光着去港口?这个念头令女孩感到有趣,她喜欢一切打破常规的事物,若不是天气寒冷,也许她真会考虑这样。
一路甩着衣服,薇尔恩回到了她的营地——那斜靠在大石头上的门板形成三角形的间隙,用一些树枝加宽,上面盖着遮光的草席。
掀开草帘,莯卡正蜷在垫子上睡觉,薇尔恩坐到火盆旁,火早以安息,只留下温暖的余烬。她把一些干絮放入,小心的俯下身轻轻吹,微弱的橘黄色火苗又颤颤巍巍地冒出,薇尔恩也躺在地上,环抱住温暖的火盆。
“吃饱了吗?”
她对着小火苗低声问到,裸露皮肤接触着坚硬寒冷的地面,怀里却犹如蜷缩着一颗小太阳,这样反差的奇异感觉使薇尔恩十分满意,她把脸凑近火焰,跳动的暖光映衬在她眼中闪烁。
“你想吃肉吗?”
火光一如既往的跃动。
“我听说所有火的母亲都是太阳,”她的声音有些愧疚,“对不起,你的家人们前天在开宴会,你却只能跟着我们挨饿……”
她又将火盆抱的更紧了,暗棕色的灰烬擦在她肚子上。
“我待会儿要去见你的亲人们了,如果它们还在。”
薇尔恩转头看向还在睡梦中的莯卡,那瞬间,无穷的自责与愧疚涌上心头,这恐惧的痛苦几乎令她窒息。她猛地坐起身,大口的喘息——刚刚,一个伴随她数年的梦魇又缠上了心头,它是如此地刺骨,以至于要用减少睡眠与思考来逃避它,它就是对时间的恐惧。
对于死亡,薇尔恩抱以嘲讽的态度,但她恐惧迈向死亡的过程,每每在闲暇之余,一想到自己不可逃避的未来,那种攥紧的恐惧就会牢牢控制她,死亡的可怕不在于停止思考,而在于终将到来的无力感。
而莯卡又使薇尔恩感到纠结痛苦,她惊恐的发现自己对莯卡具有依恋,这她可以理解,毕竟是母女。而令她折磨的是越是在莯卡身上感到温暖,她就越是紧张,越是害怕莯卡,越是想伤害她,越是渴望看她对自己震惊失望的眼神……可薇尔恩又不想这样,她想让莯卡的风湿好起来,想和母亲永远生活在一个温暖和平的角落,想永远忘记曾经发生一切。这样极端的反差,在每一次回家和母亲的拥抱时,每一次为母亲烧热毛巾时,无时无刻地折磨着她。
薇尔恩无法理解为什么自己会对自己施加这样这样折磨惩罚?她原以为可以用淡漠的心态穿过所有苦难,但面对母亲,她实在不知如何是好。
一个可怕的念头顺着双手爬上…只要烦恼永远消失,那她回忆里的那个莯卡将永远是美好的…也许会后悔,但后悔永远好过现在纠结的折磨。
理智终究战胜了这疯狂的想法,薇尔恩披上半干的外衣,站到外面,压抑的低温抑制了她狂躁的思绪。她意识到,自己刚刚又被自己给愚弄了,鉴于自己情绪的极端不可控,薇尔恩一直在不断对自己操持警惕,警惕自己是不是在享受这样自虐般的纠结,同时警惕自己是不是在享受警惕自身带来的自豪感…
薇尔恩感到自己的大脑越想越乱,她在一块大石头边蹲下,随手拔下根草放到嘴里嚼。现在是时候想正事了,自己一会儿要回港口找找斑鸠他们,把自己那钱给换成硬通货,尽管她很怀疑,在这样混乱的时候还会有人按规矩来事吗?不管怎样,回去看看总是好的,至于莯卡…她醒后发现自己不在,以莯卡的性格肯定不敢到处乱跑,就让她在这里一个人提心吊胆吧。
薇尔恩整理起自己简单的行囊,她将自己躺的单子裹住上身,又用湿衣服缠住腰,使它不至漏风。虽说依旧寒冷,却不用穿湿衣服了。在自己单子下的一块松土里,刨出来自己的那枚金币,思考片刻,她又拿上了那半把磨的锋利的剪刀。
看着这锐利的银色尖器,女孩的心情好极了,刚刚那癫狂的痛苦一下被抛之脑后,她开开心心地挥舞剪刀砍着身边齐腰的灌木,蹦蹦跳跳地朝远方走去。
——
曾经的圣福纳港散发着堕落与木纳的腥气,还没走进外城那些低矮的车间,就能闻见这股混杂在腐鱼味中的绝望,仅凭鼻子,就可以闻出这里的生活一眼就能望见头。麻木,平庸,无知。这是以恩大陆的一个缩影,三十年轰轰烈烈的工业运动带来了什么?开采的千疮百孔的山脉又带来了什么?十四次失败的解放战争又带来了什么?不过是为这个注满污秽的大染缸又添了墨而已。
也许这大火烧掉那腐烂的外科,反而能让里面长出新肉? 薇尔恩谨慎地走在原属聚居地的废墟上,这里的房子原就是以廉价的木棚拼凑的,因而在火灾中受损最为严重,只剩些散落在灰烬中分辨不清的焦黑玩意。剩下的人们在西边的土丘背风处搭建了许多帐篷,薇尔恩到那里时,却看见了些新奇的东西。
在营地与周边的马栏上,插着许多红黑斜交叉的旗帜,薇尔恩知道他们,这些人自称安那其战士。这几年来,薇尔恩一直可以看见他们活跃在各种见不得人的地方,向那些还不算麻木的人宣扬他们那不切实际的幼稚空想。
女孩站在远处打量着那些系着红围脖——他们穿的同样褴褛不堪,只有鲜红的围巾才能让人看出他们不只是一群饥饿的暴徒——的士兵,他们不少人手里拿的还只是绑了个锐器的木矛,少数人手里有枪,同时也穿着统一的背带裤。薇尔恩认得出来,他们拿的枪有些是自制的土枪,有些是督警用的。联想到前夜倒塌的塔楼下就是警局,他们大概缴获了不少武器。
没人会注意她这样普普通通的小女孩,在薇尔恩走进营地时,检查推车的卫兵甚至没有看她一眼。
整个营地规划的很整齐,大约有三四千人。每四十个帐篷围一个圆,中间是集体厨房和委员会投票处,在山坡处是块脚手架搭设的木演讲台,上立了一根木桩,上面绑了个被褪去上衣的男人,薇尔恩见过他,这是警局长,他还穿着睡裤,像是被从床上粗暴拽下来的。在男人旁边站着两位女青年,她们在激动地向台下的听众质控这罪人曾犯下的恶行,只是效果不佳,大部分民众都低着头,不敢看那受缚官员的脸,他们只是为了粮票才来凑热闹的。而且对于审判,那女演讲员刚刚过膝的裙子也许更吸引他们。
在如此无精打采的氛围中,两旁坐着的法官与陪审团打断了这尴尬的控诉,依据公义委员会以人民的名义,这名堕落的反动头子,数百名谋杀罪与**的被指控者,奴隶贸易头子,践踏自由与人性的恶魔,被判处——永久驱逐出境与剥夺政治权利五十年。
这一判决使本就沉默的会场更加死寂。在陪审团中,一位留着小胡子的中年男人站起来,他似乎很受人尊敬,旁边的人主动为他让开路。
“先生,女士以及同志们,”他迈步跨上木台。
“请给出你们的回答吧,我们只是律师,判决罪人的权利在你们手中!”
他的声音洪亮而震撼,震的那如同牲口般沉默的人们依旧满脸盲目,他们一生都被人使唤,突如其来的权利反而使他们惶恐不安。
“他杀了我爹…”
角落里的声音打破了沉默,所有人都朝那里看去,那年幼的发言者在无数双冷漠的眼神中又缩了回去。只是他的声音虽然微小,却如同震雷般打破了麻木的死寂,窸窸窣窣的声音在群众中攒动,不多,却像星火。
“我知道,这个判决令人震惊,一个这样的人渣,居然被这样似乎轻易的放过?”
那留胡子男人讲话时来回踱步,同时将帽子摘下握在手里。
“但大家知道我们为什么能将压迫者打跑,把他们的刽子手头子绑在这里吗?或者说我们的力量来自哪里?他们的力量又来自哪里?”男人拿帽子抽了一下警局长的脑袋,后者像死人一样垂下了头。
“反动派的力量来自那些暴力的爪牙,因此他的军队崩溃后,他也就一无所有了。而我们的力量来自高尚的信念!来自我们内心中千百年对自由与平等的渴望,我们站在正义的一边!因此我们的力量也就永不会消散!”
“现在,很多同志觉得我们十分虚弱,他们感到恐惧,他们动摇了!他们不知道的是,我们曾经更加弱小,我们正在不断成长和发展,人民的军队不断前进!就在今天,意瓦里工厂已经被我们完全控制,很快它将重新运转,每一名战士都能分到枪,我们将更加强壮!而这些骑在尸体上的官僚们正在日趋虚弱腐烂!”
“暴力是反动派垂死挣扎的手段,他们只能靠杀戮来掩盖他们对我们的恐惧,并用虚伪的法律来为自己遮羞,而我们以平等的名义站在正义一边,这是我们的力量来源,也是我们革命的原因。先生们,女士们!难道我们要为了逞一时之快而污染了我们心中的正义吗?难道我们革命是为了变成下一个压迫者吗?尽管这罪名可能不尽人意,但它是为了保护我们力量纯洁的水源……”
薇尔恩没有再听下去,在这样危难时刻不去拉拢人心,反而去扯淡这些虚头巴脑的东西,也难怪听众们如此冷淡,他们中九成九都是文盲,正义?谁给吃的谁才是正义的。
“小孩!”
突然,一个比她大不了多少的卫兵拿长矛指住她。
“回去!你为什么不听本德同志的讲话?你是不是反对他!”
看着那锋利铁片抵在自己面前,薇尔恩只好悻悻地坐回去,现在,她可知道为什么这里没一个人离开了,那名叫本德的男人也许的确高尚而正义,但他的手下似乎将那虚幻的“正义”当做神像来跪拜。
这令薇尔恩感到有趣,本德越是谦虚,越想平等,他的追随者就把他捧的越高。这个小小的自由地注定存在不了多久,它就像一个肥皂泡,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却是空心的。它宣扬的虚幻理想注定了它终究只能是一个童话般的梦,能让人记一辈子,却不管饱。
演讲结束后,薇尔恩又在营地里闲逛了一阵,她要找的人肯定不在这里,“斑鸠指甲”,薇尔恩不知道他的真名,只知道他是一个住在大宅子里的有钱人,他相当富裕,搜集赃物只是他的的癖好。
女孩打听到,安那其自由地控制的是矮丘到监狱的一块地区,殖民地的军队龟缩在港口一带,中间则是混乱的交战区,北方的政府军似乎正在往这里赶,西南方的起义军似乎也时刻会杀到这里。看来前日的大火只是一道开胃菜,更加残酷的战争就在不远的将来。
她把腰上的衣服解开缠在头上,这样她看起来就和其他人一样不起眼了。接下来她要穿越那片混乱无序的前线废墟,她要去港口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