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家酒馆?”
卡特抬头看着那些挂在交错麻绳上的衣服,女孩洗得很干净,深灰色的衣服散发出淡淡的皂角香气。
他总觉得似乎自己在什么地方见过穿这些衣服的人,可惜没来得及多想,身前的女孩已经用手中的木头晾衣杆戳了戳他的头。
“卡特先生,发什么呆呢?走吧,进屋,我们要准备弄吃的了。”
愣神间,面前的人已经走进了那间闭塞的小屋子,卡特连忙跟了进去。
棚屋内部依旧是往常那般让人窒息的模样,乱七八糟的东西堆积满了这里的每一处空间,但是看得出来主人对于卫生十分在意,她尽量地将这些东西摆放整齐,将其打扫得干干净净,甚至还平整了一下泥质土地。
小棚屋内部划成了两个空间,中间用一张用不同衣服缝合而成的帘子隔离,一走进棚屋卡特就听到了中年女性低沉的呻吟声中帘子后面传来,时不时还带着几声咳嗽。
“母亲大人,请您别乱动,好好呆在床上。”
女孩的声音响起,紧接着又是急促而痛苦的咳嗽声,过了很久才平息,最后,虚弱的声音传来。
“塔罗拉,不要冷落了客人,我一时半会儿还死不了,卡特先生还等在外面呢。”
“卡特先生,让您见怪了,我现在的样子并不好见人,请您见谅。”
一声是嘱咐自己的女儿,一声是对客人的抱歉,女性很有涵养,卡特当即开口。
“没事的,是我突然上门冒犯了。”
帘子轻轻掀开,一脸失落的浅黄色头发少女走了出来,她抹了抹自己的眼睛,让脸上重新扬起微笑。
“卡特先生,您久等了,我们来处理食材吧。”
她笑着招呼青年,但是卡特却在后者洋溢着阳光的脸上看到了浓浓的愁云。
女孩口中的食材是一小份勉强还能看出来是肉类的碎肉,里面甚至还裹挟了不少内脏,这些在庄园中只配被厨师丢尽垃圾桶的东西在这里却被视若珍宝的对待,女孩小心翼翼地将他们倒在木盆中。
“屠夫大叔把这盆肉给我的时候里面混了一点牛皮之类的,我们需要将其挑选出来,卡特先生,你可要认真,牛肉是很贵的,我们平常可吃不起。”
她认真地叮嘱,青年看着手中这些让人作呕的东西,突然觉得心里有些发堵。
卡特是在一个下雨天在街道上闲逛时遇到面前这个姑娘的,后者当时刚好归还衣服出来,拉着一个小推车,手上打了一把伞,她十分热心地将青年拉在了自己伞下面。
诺顿领的女性可远远还没有王都那么开放,能够对一个陌生男性做出这种举动的女孩少之又少,对于习惯了和宴会场上那些心怀不一的贵族小姐打交道的卡特来说,塔罗拉是那样的不同。
刚好处于困扰之中的他需要一个特别的视角观察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劳苦大众们,因此和少女的交流成为了他了解领地民生百态的一个重要窗口,少女会向他抱怨税收,抱怨夜校的那些老师们狗眼看人低,抱怨棚户区的治安差,自己晾晒的衣服一直被偷之类的种种。
在卡特眼中,面前的平民姑娘勤奋,乐观,开朗,一个人将大大的负担扛在自己小小的肩膀上,简直就是所有贵族们认知中最为优秀的平民模板。青年曾经听过后者谈及自己的家庭,她做为空艇船员的父亲早早就在事故中离世。卡特甚至不忍心想象这么幼小的一个姑娘是怎么拖着自己病重的母亲这么一年年熬过来的。
可就是这么一个姑娘,这么一个勤劳努力的姑娘,到现在还只能窝在一间小小的棚屋里面,没日没夜地干着活,拿着微薄的,除了填饱肚子之外就没有其他剩余的酬劳,连一点点正儿八经的肉都买不起。
祖父曾经不止一次在自己面前自豪地说过,红狮家族领土是整个王国中最富裕的地方,而身为其核心的诺顿领更是无数财富汇聚之地。在灯火辉煌的宴会大厅,贵族们觥筹交错中,黄金和白银如同江河一般生生不息地流淌,但是这些流动的钱财最后究竟是到了哪里去?
“卡特先生,我听酒馆里面的那些大叔们说南方是一个好地方,只要肯动手任何人都能够在那里过上好日子,您听说过吗?”
塔罗拉的声音打断了卡特的思考。
“南方?”青年一愣。
“你说是哪个南方?帝国南方吗,那里和我们这里差不太多,甚至气候环境还要糟糕一些,他们那里的冬季可不好受。”
然而少女却是摇摇头。
“当然不是帝国的南方,我说的是西普的南方,就是在诺克斯领往南的地方,他们说那里有个叫曦光领的地方,据说公主殿下就在那里。”
卡特从来没有想过自己能够从面前的女孩口中听到曦光领这个地名。这个在过去名气不显,但是自从王都之行过后就成为公爵会议桌常客的地方。
青年对于自己认知产生疑问的原因正是由从这个地方冒出来的一个人引起的。那个自己本来将其视为合作对象,做为自己诸多附属中毫不起眼的一名少年。
他年龄比自己小上太多,却如同他那神秘强悍的势力一样突然出现,将已经沦为一团乱泥的王都局势搅得粉碎,击败一个个敌人,最后斩断了那位公主的锁链。说来可笑,他还曾经妄想过得到那位公主。
卡特在那时候第一次亲眼看见了那些三流小说中扯淡的骑士与公主的故事,一个平民,一个无论是现在还是过去都和贵族扯不上半点关系的平民,做到了自己根本无法想象的事情,几乎击碎了自己可笑的尊严与骄傲。当自己还在狐假虎威时,已经有比自己更年轻的人掀翻了祖父那一类人的棋盘,并且用胜利将他们踩在脚下。
塔罗拉疑惑地视线放在卡特身上,女孩似乎有些疑惑一向见多识广的卡特先生现在怎么沉默了。
“卡特先生您也不知道吗?”
青年挣扎了一会儿,他本能地想要说些坏话,毕竟后者可是诺顿家族的敌人,但是在最后他还是决定放弃。
“我,我不知道,也许那是个好地方,我也听说了公主和无名骑士故事。”
“对啊对啊,妮娅公主的故事,我从那些大叔口中听说的,我还专门在酒馆里面听完了的呢,真是太浪漫了,陌生的骑士从天而降,拔剑向敌,拯救出深陷囫囵的公主。”
卡特竟然在原本成熟的塔罗拉身上看到了独属于小女孩的那股天真,可是这份少女的憧憬对象并不是自己。
他内心不由而然的觉得有些烦闷,心里默默地将那个小酒馆放在了心上。
王都的事情本来就处在封锁中,那间酒馆竟然这样大肆传播,他倒要看看对方是何方神圣。
塔罗拉最后将这些肉配着一些土豆生菜炖在了一起,在卡特看来根本无从入嘴的食物竟然让母女两人食欲大开,就连病重的伯恩利女士都强拖着身体吃了一些。
象征性地吃了一些食物,卡特告别了母女两人,临行时他专门去问了一下那间酒馆的位置,最后在平民区的一个角落找到它。
这件店铺看上去已经开了有一阵子,客人还不少,出入的大部分是一些打扮粗鲁的工人,青年在门口犹豫了一会儿,最后下定决心还是走了进去。
他并不知道,自己走进这家酒馆的时候就已经有人注意到了他。
一个蹲在酒馆对面,头上戴着浅灰色的贝雷帽的男性全程看着青年的动作,他站起身,点了支烟,一边吸烟一边向酒馆旁边的小巷子走去,最后,他观察了一下四周走进了酒馆的侧门。
这一切对于已经进入酒馆的卡特来说并不知情,此时的他正在仔细地观察着酒馆的环境,这里已经坐了不少人,装修并不算奢华但是还能够算得上干净,杉木桌子上也没有什么油渍与酒迹,这一点在贫民区其他酒馆十分罕见。
空气中漂浮着一股淡淡的酒香,青年走到了吧台边。
”你要什么?”
穿着马甲,身材高大,留着一缕茂盛胡子的酒保主动询问。
“有南方来的酒吗?杜松子酒之类的?”
青年面不改色地开口,脸上看不出任何端倪,配合上他那一身平民派头,倒是真像一个正常的客人。
“您应该是熟客介绍过来的吧,南方酒是我们这里的特色,我们这里有最正宗的南方酒。”
酒保说着,为他倒了一杯透明的液体。
青年端着小嘬了一口,眉毛一挑。
“很不错,这些酒都是从南方空运过来的吗?”
“当然,我们有专门的运输渠道。”酒保显得十分得意。
“可是,我听说诺顿家族不是已经封锁了和南方的航路吗,你们是怎么运过来的?”
青年低声问道。
和预想的不同,面对这个敏感的问题,面前的人大大咧咧,丝毫没有放在心上。
“这还不简单?给管事多塞一些钱呗,客人,我告诉你,不止是我们,这里和南方人做生意的可多了个去了,我们只能在其中占据微不足道的一部分。”
他目光看看四周,贴到卡特面前,低声开口。
“我听说还有专门负责收钱将人送往南方的蛇头呢,他们运送的可是人,红狮家族不是一样没有管?”
什么!卡特一时间惶了神,毕竟他听到的实在是有些匪夷所思。
在自己家族的本土核心领地,竟然还存在这样的事情?如果说一些交易也就算了,他们还能够睁一只眼闭一眼,但是竟然还有偷渡领民的?
对于贵族来说,领民就是最重要的财富!偷渡就算了,竟然还要偷渡向敌对势力?
他一时间没有了继续停留在这里的想法,将手中的酒一饮而尽,随手拍了一张大额钞票,急急忙忙地走出了门。
在卡特离开后不久,一个客人主动上前关闭了酒馆大门,灯光打开,空间中所有人面色严肃起来。
“我们暴露了。”
这句话是那个酒保说的,此时的他目露沉思。
“没想到下一任红狮公爵竟然亲自找上了门,我们究竟是哪里出了纰漏。”
“既然暴露了就先隐蔽吧,我们的任务不就是潜伏在诺顿领吗?先确保安全再观察情况,情报说本土又要面临战争,这个时候不宜胡乱行动。”
有人提出了意见,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点点头。
酒保同样认可。
“我们先隐蔽,来自本土的新指令很快就要到了,在这段时间内我们先蛰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