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二十日。
沉重的灰吞没了世界。
遮掩天空的云层变的越来越厚重，仿佛很快就要破碎崩塌。
就像是为了迎合即将到来的杀戮和死亡一样，一切都烦闷，焦躁，连呼吸都沾满水汽，变得愈加滞重。
这已经是来这里的第二个月了吧？
繁重的训练和枯燥的生活，已经渐渐磨平了人们的耐心和兴奋。
那些兴致勃勃的士兵，也不再唱着高昂的军歌，而是开始抱怨起了这样无趣的日子。
“总感觉事情还会越来越糟。”看着四周死气沉沉的样子，抱着吉他的乔尔先生心想。
他有些恍惚，不知不觉间，记忆里又开始浮现梅尔小姐的样子。
“您看，您的手指需要像我这样分开，然后分别按到一、三、五这三根琴弦上，这样您就能弹出一个简单的C和弦…….”
“乔尔先生？乔尔先生？！您在听我说话吗？”
“啊，抱歉。”听到威廉先生的声音，乔尔先生才回过神来。
“我刚刚和您说的记住了吧？”
“应该没问题。”
“那您……试试看？”
“嗯。”
乔尔先生点点头，有些吃力地用手指按住琴弦，不怎么漂亮的弹了一下。
“看来还需要多练习啊。”蓝色眼眸的青年有些无奈的笑道：“让我再教教您吧。”
。
日子在压抑中一天天过去。
十月末，乔尔先生所在的部队结束训练，被派上了战场。
但他们并没有和敌人作战，而是被安排在后方修理战壕。
乔尔先生还记得，那段时间一直阴雨连绵，战壕里的土壤和杂草被雨水泡草，全变成了黏糊糊的，带着一种腐烂气味的泥浆。
他和威廉先生每天都在臭烘烘的战壕里，没日没夜的用铲子，用头盔把泥水不断的往外倒。
腐臭肮脏、枯燥无聊，这大概就是生活的全部了。
不过，在闲暇的时候，威廉先生仍会教乔尔先生演奏吉他。
尽管旋律并不动听，乐音也总是跑调。但这却是为数不多美好的时候。
或许乔尔先生真的有些天赋，没过多久，他就能完整的把梅尔小姐最喜欢的那首《斯卡布罗集市》给弹奏出来了。
尽管还不算特别熟练……
秋末的一天，在练习完吉他后，两人又坐在脏兮兮的战壕里聊起了天。
“您真的很厉害。”看着乔尔先生手中的吉他。威廉先生由衷的赞叹说：只要勤加练习，相信不久后，您的技术就会和您做的那些点心一样棒了。
“多谢夸奖，这也得益于我有个好老师嘛。” 乔尔先生笑道。
“对了，威廉先生，我很好奇，等战争结束后，您还会去继续旅行么？”
“当然。”对方笑着回答。
“想起来，有很多地方还没去……城市，雪山，海边……
荒无人烟的地方，门庭若市的地方…….
走啊走，走得越来越远，就像以前那样…….
或许我还会足够幸运，在某个时候找到自己爱的人，然后拥有一个被人们叫做“家”的东西。
再也不会孤独。
就像您拥有的那些美好的事物一样。”
威廉先生沉醉的说道，阴郁的眼神里难得有了一丝光彩。仿佛他预想中的美好和幸福就近在咫尺。
“会有这么一天的。”看着面前的青年，乔尔先生由衷的祝福道。
“谢谢您。”
威廉先生说着，露出了一个令人愉悦的微笑。和那天他在弹奏乐曲时如此相似。
“如果您愿意的话，我还想请您和梅尔小姐一同旅行，那样一定……”
“咻！”
尖利的呼啸声打断了威廉先生的话语，随后，一声巨响，将视线，将感观，将一切变得支离破碎。
吉他上沾满了鲜血……
“啪嗒…..啪嗒……啪嗒”
细碎粘稠的血肉，顺着战壕的内壁，一点点的向下滑落着。
鲜血的气息和泥水混杂在一起，顺着狂风飘的很远很远。
乔尔先生捂着被震出血的耳朵,拼命哀嚎着。
“威廉！威廉！”
满身污秽的他下意识的喊叫着，用模糊的视线在焦黑的战壕中拼命寻找。
终于，他在一片尘土和泥浆中找到了他的挚友。
威廉先生被埋在被炮弹翻涌而起的泥浆里满头满脸都是灰尘和血污，原本深蓝色的眼眸，也被细小的弹片和喷涌而出的鲜血所掩盖。
“好……痛…….”涌出鲜血的口中传来支离破碎的话语：“我好像…….看不见……了。
“别怕，我救你出来，我马上救你出来……”
乔尔先生抓住威廉先生的衣领，拼命把他从泥沙中拉了出来，但他这才发现，他的两只手也不见了。
曾经弹奏吉他，修长漂亮的双手，变成了一堆血糊糊，软趴趴的烂肉，无力的垂落在肩膀下。
乔尔先生慌了，他忍着疼痛和令人窒息的血腥味，拼命按住威廉先生手上鲜血喷涌的断口。
“医务兵！”
他绝望的嘶吼着。
“医务兵，快来啊，有人受伤了！医务兵！”
。
临时搭建的医务帐篷内，威廉先生正躺在病床上。
他的样子很糟糕。
他的双手和眼睛都被缠上了染血的绷带，原本英俊的面容也被弹片炸的一塌糊涂。
更糟糕的是，因为医疗用品的缺乏，他的伤并没有得到有效的救治。
于是，在恶劣的条件下，那些伤口很快就开始化脓，腐烂。
从旁人看来，现在的威廉先生只是一个丑陋，恶心，又瞎又脏的怪物。
他的一切都被夺走了，他弹吉他的双手，他略带忧郁的蓝色眼睛，还有他时常挂在嘴角的笑意。
“抱歉，我们的医疗物资几乎都被提供给在最前线的士兵了，我帮不了他。”看着站在威廉先生床前的乔尔先生，医务兵无奈的说道。
乔尔先生没有回话，他只是静静地走到威廉先生的床边，用湿毛巾抹去他脸上的尘埃与血迹。
“您来了？”
床上的青年微微张开干涩的嘴唇，苍白的笑道。
“您认得出我？”
“当然，因为除了医生外，也就您愿意忍受我身上这股糟糕的味道了。”
他说完，沮丧的叹了口气。
“运气还是稍微糟糕了点，居然变成这样一副狼狈的样子了，真是抱歉。”
“对了，乔尔先生，我的吉他怎么样了？”
“它断了一根弦，不过别担心，我已经委托军乐师修理了。”
“那就好…….”
青年露出了一丝苦笑。
“我想，我干脆把它送给您吧，反正这副样子，我也没法再弹了。”他说道：“请务必接受它，好吗？”
“嗯。”
乔尔先生默默的答应道。
像是重要的东西得到了应有的归宿，威廉先生如释重负的舒了口气。
“记得当时在火车上的时候，我们聊过，说每个人的命运是不同的。
美好的事物，有些人拥有它们易如反掌，有些人却只能奢望。”
“而我是不是太过贪婪，想去抓到那些不属于自己的东西，然后受到了惩罚呢？”
“不，您一点都不贪婪。而美好的东西，也应该平等给予每个人才对。”乔尔先生摸着青年的脸颊，轻声说道：“只是……某些不幸的降临，是毫无缘由的，而且，也不能被人们所左右。”
“是么……您这么说，我倒是觉得平衡一些了。”
威廉先生舒了口气，沉默了一会。
“乔尔先生，我好想去旅行啊。”
“我还很想去弹吉他。”
“我还想去看一看您居住的那座小镇…….”
想去海边、去雪山、去城市…….”
青年的语气忽然颤抖起来，蒙在眼睛上的纱布渐渐被泪水浸湿。
“没有人会记得我的…….”
“我不想死……”
“我不想被忘掉…….”
我不想死…….”
“我不想……死。”
他拼命诉说着他那并不过分的愿望，但很可惜，没有一个人能帮他实现。
。
世界并不公平。
有时候，它会很过分的将苦难不断叠加在一个不幸的人身上，直到他倒下，直到他支离破碎。
几天后，威廉先生就去世了。因为伤口腐烂和细菌感染。
因为怕疾病传播，士兵们把他的遗体运到了很远很远的地方，并用火焚烧的干干净净。
又因为没有亲人的缘故，他的身份表和档案袋也被随意的丢弃了。仿佛他从未在这个世界出现过一样。
就像他说的那样，没有人会记得他。
除了那位抱着吉他的乔尔先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