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竟然活了下来。
今天,雨停了。太阳出现在了我们的眼前,但阴云密布,那个红色的火球好像裹了石油一般,昏暗且沉重。它吝啬地将些许光与热丢给了我们,而我们则像饭店门口不停徘徊的狗一样,贪婪地享受着它的一点小恩小惠。
战壕里泥泞不堪,我们的脚没进了这些粘稠的烂泥中,行走艰难,一不留神就会滑倒在地。尽管往地上铺了木板,但依然无济于事。莫尔斯光是上午就已经滑倒了三回了,他因此全身上下沾满了污泥,像一条刚刚被捞起来的泥鳅——他又瘦又高,麻杆似的,确实很像泥鳅。我觉得他身上的泥厚得已经可以挡子弹了。
“妈的!”他在第四次滑倒之后,忍不住破口大骂。而我们则是再一次哈哈大笑起来。
“哦,莫尔斯,你怎么跟个泥鳅似的?快钻回你的洞里去吧。”汤姆把自己的声音压得很细很尖,表情夸张,“别因为把腿摔断了,然后就回了家,多丢人啊。”
我们又一次哈哈大笑起来。
“我打赌,你肯定会滑倒第五次,就赌昨天被你赢走的那包烟。”汤姆显然对昨天的赌约愤愤不平。
“你别嚣张。”莫尔斯狼狈地从地上爬了起来,把那些大块大块的烂泥从自己身上剃了下去,“你马上也会滑倒的。赌注跟你一样。”
风来了,把昨天的迷雾都吹散了,现在,我们才知道自己将要面对什么。
“那是一座山吗?”汤姆的笑容凝固在了脸上。
“我想是的。”我说道。
“咱们要把那座山拿下来?”莫尔斯问道。
“看来是这样。”卡连夫斯在帮我们磨快铁锹和刺刀,他抬起头,看了看前方,然后又低下了头,继续干他的活,不过,他的手有些颤抖。
随着迷雾的散去,我们看清了出现在我们眼前的地狱。那是何等的壮观,何等的绝望,那绝对是死神的家,毋庸置疑。这座山散发着死亡的气息,又散发着诱人的气息,它引诱着我们向它前进,又不遗余力地收走了我们的身体与灵魂。它会给我们带来无上的荣耀,也会给我们带来无尽的绝望。也许,死神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群体;死神不是一种职业,而是一种本能;死神不是固定的,而是会不断转化的。现在,他们就在我们的面前。
“15道铁丝网。”汤姆数了数,“这怎么打啊?”
在战场上,一道铁丝网约等于五十条人命,这是一条简单至极的换算公式,是一个老兵告诉我的。但是,随着铁丝网道数的增加,伤亡就会出现指数爆炸式的增长。这很好理解,毕竟离对面的阵地越近,所受的打击就会越大。地雷、机枪、喷火器,这些东西正等着我们。它们会在我们冲过去的时候向我们发出怒吼,发出奸邪的笑声,而操纵它们的死神则会露出满意地笑容,发出得意的声音,用我们的生命去换取胸前的带绸带的铜块。
不过,我们何尝不是这样呢?
尽管进攻的命令还没有下,但所有人都知道,进攻马上就要开始了,也许在今天,也许在明天,不过都没有多大的意义,不过是多苟延残喘一天或是少经受恐惧与害怕的一天的区别罢了。
我死的可能性很大,因为我身上带着那把巨大的钳子,负责剪开那些阻挡我们前进的铁丝网。我曾亲眼看到几个跟我一样有着钳子的士兵去剪开一条铁丝网,马上他们都被机枪打成了筛子,身体就像是被炸过的岩壁一样,身上的各个部位如碎石一般一块块地脱落。这让我想起了院子里那棵树上常年挂着的蜂窝,不过区别在于,蜂窝的孔小而多,人身上的孔大而少。但是,他们没有完成任务,他们甚至没有碰到铁丝网,就这么变为了碎块,就这么离开了这苦难的世界。
到现在,我甚至都有些羡慕他们,希望自己也能这么利索地死去,而不是像战地医院里的那些可怜的伤员一样,在痛苦与哀嚎中看着死神向自己走近,慢慢地感受死亡的滋味,最后在肉体与精神的双重崩坏中,一命呜呼。
卡连夫斯突然停下了他的动作。他抬起了头,像一头警惕的鹿,嗅了嗅空气。他呆了一会儿,问了我一个问题:“现在是什么风向?”
“风是朝我们来吹的。”我看了看身后不远处的旗子,说道。
“炮击停了?”他又问道。
“早停了。头,虽然你很专注,但不至于连这种事都忘了吧?”莫尔斯说道。
“早停了?”
“是这样的。”我点了点头。
“准备好防毒面具。”他说道。
我从腰间的罐子里取出了防毒面具,刚想检查一番,就被一个经过的人轻轻地撞了一下,随即脚下一滑,摔倒在地。
“咔!”清脆的破碎声响起。
没有人笑我,不是因为他们有多包容,而是炮击又开始了,而且爆炸产生的烟雾是黄绿色的。
黄绿色!战壕里的所有人都乱成一团,每个人都赶紧掏出了自己的防毒面具,戴在自己的头上,我也不例外。
毒气涌进了我们的战壕,充斥了战壕里的每一寸的空间。我看到它张开嘴巴,露出了狰狞的笑容,吞噬了那些没来得及带上防毒面罩面具的人,他们大多是新兵,没有这方面的经验。死神高高地举起了他的镰刀,轻松地割走了他们的灵魂,只剩下毫无意识的肉体留在这混乱的地狱。
戴上防毒面具后,我感受到了不亚于毒气的窒息。我大口地喘着气,试图保持供氧。隔片卡在了我的嘴里,让我感到极为不适。镜片上全是水雾,什么都看不清。
马上,我看清了,然后绝望顿时塞满了我的大脑。我在那一刻,我成了一具行尸走肉,恐惧压制了我的理智,使我做不成理性的思考——左眼前的镜片上,有一道很长的裂痕。我拼命地捂住了它,试图不让毒气钻进来,给予我的身体重创,然后夺走我的生命。那些吸了毒气的人死得很惨,很憋屈,我在野战医院里看到过他们。我不希望自己死得憋屈,死得难受。
我想起了小时候在河边游泳。那条河不浅不深,在沿岸的树木和田野的衬托下,也呈现出充满生机的黄绿色。但我溺水了。象征生机的黄绿色变成了死亡的颜色,恐惧压制了我的理性。在水中,我感受到生与死的界限是多么的模糊。最后,我侥幸地被人救了上来。
一样的窒息感,一样的恐惧感,我浑身发抖,捂着左眼的手不住地颤抖。我觉得,我活到不了明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