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的天气很好。
我们连被打废了。
布鲁斯、比利、鲁德、班尼死了。
他们没有死在战场上,而是死在了医疗站肮脏不堪的病床上,病床上的床单沾满了脓水和血迹,混着一些泥土,散发着难以忍受的恶臭。他们死在战场上,而是死在这种狭小的地方,他们并没有像个英雄一样死去,而是在恐惧中一步步被死神拖向了地狱。
由于大批伤员的涌入,医疗站里紧缺人手,所以我去那里帮忙。不是因为我内心善良,富有助人为乐的热情,而是在战壕外,新一轮的冲锋开始了。我不想看到自己人像羔羊一样被轻松地杀死,所以来到了医疗站,只是为了暂时逃脱眼前的惨剧。
但医疗站里何尝不是一个惨剧?这里的条件差得要命,到处是蚊虫。苍蝇就像侦察机一样到处盘旋,四处寻找目标。它们停在了伤员还在冒血的伤口上,用纤细的手搓了搓头,再搓了搓手,摇头晃脑地观察了一番,然后又飞走了。
医疗站里非常的脏乱,闲置的担架胡乱地堆放在了一起,一些床铺上躺着伤员,床铺的空隙间上摆着担架,上面同样躺着伤员。
不仅环境脏乱,蚊虫肆虐,而且恐怖的场景时常展露在我的眼前,一览无余——由于医疗站位于的防空洞非常的狭小,而且一时间又涌入了一大批的伤员,所以里面变得十分拥挤。尽管如此,医疗站里的手术还是继续进行。我看到那些穿着被染成血红的衣服的医护人员把一块湿淋淋的,勉强还能看出是白色的长布拉了起来,把手术室与那些不断哀嚎的伤员隔开。那块白布被喷溅的血液染成了暗红色,正不断往下滴着血。我没有太靠近那块布,就闻到了一股只有屠宰场才有的血腥味。在给躺在手术台上的伤员打上一针吗啡之后,手术就开始了。
但是,吗啡的效果并没有起得这么快,所以,手术开始的时候往往是伤员还有知觉的时候,因此,医疗站站里经常会响起撕心裂肺的嚎叫。这个声音每次都能盖过医疗站里原有的哀嚎声,然后让全部人都安静下来,这时候,除了洞外的枪声和炮声,洞里一片死寂,只有那个伤员沙哑的声音还萦绕在所有人的耳边,以及轻微的手术刀滑动、钳子夹开肌肉、血液喷出的声音。
这个声音就像蚂蚁一样不断啃声着每个人的内心。看得出来,每个人都受不了这种声音,包括我。我赶紧拿起一个担架,三步并两步地逃出了这个地狱般的地方。
在战场上,一个人常常会在不同的身体部位上受伤,我看到有人头部中弹、脖子中弹、肩部中弹、胸部中弹、后背中弹、腹部中弹、手臂中弹、胯部中弹、裆部中弹、高玩中弹、臀部中弹、膝盖中弹、双脚中弹;看到过有人被刺刀刺伤了胸部和腹部,体内的器官露了出来,一跳一跳的;也看到过有人缠满了铁丝网,上面的倒刺深深嵌进了肌肤。总之,受伤部位因人而异,完全凭运气。
布鲁斯死于头部中弹。一颗子弹击中他的头部,从额头进,从后脑勺出。从额头进的时候是个小孔,但从后脑勺出使则是一个大窟窿,白色和红色混杂的液体流了出来。他一枪毙命,没有任何痛苦。他非常幸运。
比利的运气跟布鲁斯一样好——他是被炮弹炸死的。莫尔斯看到了全过程。据他所说,当时比利跟他一块冲锋,原先两人是并肩而行,不过后面成了比利在前,他在后,他仅仅比比利慢了五步。在第一道铁丝网的时候,一颗炮弹落在了他们面前,由于比利跑得快,他跑得慢,所以比利为他挡住了大多数的弹片,但这不是没有代价的:被冲击波震飞的比利狠狠地撞在了他的身上,把他撞得人仰马翻。
不过鲁德和班尼的运气可就没这么好了。鲁德被带回来的时候,身上挂满了一团团的铁丝网,使鲁德看上去跟个刺猬似的。他浑身是血,满脸的划痕,明眼人都看出了他的结局——死亡。即使他没有死于失血过多,也会死于破伤风以及其他的感染。鲁德的脸变得煞白,跟涂了一层白油漆似的。鲁德的生物很好,回回都能考满分,随便指向一个部位,他都能报出它的学名以及作用。他想当一个医生,或是一个生物学家,志向远大,但又有什么用呢?他两眼空洞,直勾勾地往上看着,不再发出声音。脸上的血还在不断往下流着,滴到了担架上。
最后是班尼。他身中数弹,在担架上苟延残喘。我略略一数,他的胸前大概有四五处弹孔。他的左腿被机枪打烂,只剩下不到二分之一的大腿。右腿也好不到哪里去,几块弹片嵌在了他的腿上,非常刺眼。他的胸腔被撕裂,从弹孔看去,隐隐约约可以看到他的还在运动的肺。尽管如此,但班尼还是没有死。他满嘴的鲜血,不断地咳嗽着。那些泛上来的鲜血堵住了他的气道,他只能用力地咳嗽,把那些血液吐出来。他的呼吸时短时长,没有规律可寻。有什么东西堵住了他的喉咙,听上去像是痰,他想把痰咳出来,但做不到。班尼不断地发出垂死的呼噜声,痰一进一出,两手紧紧地抓住了自己的衣襟,面目狰狞。他已经打上一针吗啡,但他还是感到疼痛。
班尼看到了我,我忘不了他的眼神:直勾勾,像暗夜里觅食的狼一样。他显然有什么事放不下。我走了过去。他死死地瞪着我,如果他的眼睛能喷出火焰,那我早已被烧死了。
他紧紧地抓住了我,力量之大,让人难以相信眼前这是一个垂死的人。他想说什么,但痰堵住了他的喉咙,只能发出一些意义不明的呼噜声。他死死地抓紧我,力量越来越大,就好像一个溺水的人在激流中抓住了一段浮木。他的眼里重新出现了光芒,脸色变得有些发红,两颊开始有了血色。突然间,我明白他想说什么了。
“我会照顾好班库的,我发誓。”我抓紧了他的手,坚定地说道。班库是他的弟弟,比我小一岁。
听到这句话,班尼的手顿时就松了。他的脸变回了惨白,两眼暗了下去,呼吸开始急促起来,然后又归于舒缓。他瘫在了担架上,马上,他就要在死神的拖拽下前往地狱了。垂死的呼噜响了一阵之后,停了下来,几秒后就是一段长长的吐气,接着充归于平静。
我笑了笑,因为我哭不出来。
我感到了轻松,因为班尼受折磨的时间不长,并且已经结束了。
为一个人的死去感到庆幸,这是非常错误的,是罪恶的,我时常为此感到羞愧,但我还是希望垂死之人能够死得快点,这样就能减少他们所受的折磨,以及带给陪伴者的痛苦。
今天躺在这里的他们,那明天又会是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