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站 1915.6.11(二)

作者:咕军奋战 更新时间:2023/8/21 7:25:49 字数:3002

强烈的晕眩感,我的头非常的痛,我的脑子晕晕乎乎,我的胃里翻江倒海,我的腿不住地哆嗦,肚子里的食物不住地往上涌着,让我有种想吐的感觉。在一片扬起的烟尘中,我茫然地站在原地,无所适从。我的视野变得非常模糊,无论什么都在我的眼中都笼罩着一层环状的光碟,不断向四周衍伸着,在扬尘的遮掩下,这一切都显得非常虚幻,都显得这么的不真实,有一种支离破碎的感觉。我的身边什么人都没有,汤姆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希望他没事。正想着,隐隐约约间,我看到有人倒在地上,痛苦地挣扎着。尽管我的耳朵依然嗡嗡作响,但依旧能听到那个人嘴里发出的不住的哀嚎,这让我从恍惚中挣脱了出来,重新返回了这虚幻的现实之中。

我跌跌撞撞地向那个人走了过去,我的腿不知为何已经没有了知觉,但还有移动的能力,因此在我的本能驱使下,我慢慢地靠近了那个不断发出惨叫的物体。那个人仰面朝上,浑身发抖,两眼失神,双唇止不住地发颤,胸脯剧烈地起起伏伏,吐沫星子从两片薄薄的有点干裂的嘴唇里散射了出来,其中夹带着血点,不断地喷射到了他的衣襟上,把它染成了微微的殷红色。他的头盔掉在一旁,正在打着转。他很年轻,看上去应该跟我一样大,或许比我小。他的下巴上的几根黑毛胡乱地缠在一起,剪得很短的金发布满了灰尘。在看到我的到来后,他停下了那毫无意义地呼喊,用他那碧蓝色的眼睛直勾勾地看着我,眼里的希望与绝望不断地交替着。在他的正上方,一个大窟窿正对着他,阳光从那个窟窿照射下来,洒在了他的脸上,使他沐浴在了这片圣洁之中。

“救救……”他已经说不出话了。

我点了点头,握紧了他伸出来的已经残缺的右手——他的右手已经失去了食指和无名指,大拇指失去了一个指节——说道,“你撑住!你撑住!”我用力地朝着他的耳朵喊着,试图让他慢慢浑浊的眼睛重新变得明亮起来,“医疗兵!医疗兵!”我大声喊了起来。

他已经没有救了,我知道。

他的已经没有下半身了。从中间裂开的身体不断地喷涌着鲜血,身体里的器官散落一地,有些还在微微地跳动着。这样富有冲击性的场面,仅仅使我略略感到不适,除此以外,就没有其他的感觉了。那个人试图抬起头,马上就被我按了下去,免得他受到无意义的刺激。

这是只有重型炮弹才能造成的伤害。

“别抬头。”我说道。我伸出手,把半截暴露在空气中,沾满了飞扬的尘土的肠子轻轻抓住,然后把它塞回了那个人的身体里。

人的身体是奇妙的,无论你怎么把器官乱放,它总是能够把那些放错位置的东西摆回到它原来的地方,根本不会出错。

人在极端的情况下,会暂时失去痛感,但只是暂时的。我不知道这个原因,但这总是对的。那个人显然不知道在他的身上发生了什么,他再次抬起了头,然后看到了这刺激的场面,开始惊恐地大叫起来。他到喉咙已经沙哑,声音里带着无助的哭腔,泪水从他肮脏的眼眶里流了出来,把他沾满尘土的脸染成了花色。

“没事的...没事的...”我的手开始发颤,我逐渐意识到,我做的事完全是徒劳的,是没有多大意义的。那个人的脸逐渐变得苍白起来,原本还微微发红的嘴唇刹那间就已经白得跟张纸一般了,他的呼吸也变得更为急促了,他的喊叫声也低了起来,变成了喃喃自语,我已经听不清他在说些什么了。他瞳孔已经开始涣散,右手逐渐松了开来,没有刚才那样的力度。疼痛席卷着他,使他不得安宁。豆大的汗珠从他的面颊上流了下来,跟刚才的泪痕一起,

他要死了,马上就要摆脱了。

我微微松了口气,像是解除了身上一个压不过气的重包袱。

一个医疗兵跑了过来,怀里抱着一个画着红十字,开着口的箱子,蹲在了那个人旁边,粗略地检查了一番,然后摇了摇头,起身就打算离开。见他想离开,我一把就拉住了他。

“你救救他吧。”我对那个医疗兵恳求道。

“救?怎么救?”他看了看那个人,又摇了摇头,“你的眼睛也没有出问题吧?都成这个样子了,怎么可能救得回来?”他叹了口气,脸上露出了无奈之色。

“那,你能不能给他打一针吗啡?”我哀求道,“好歹让他死得不这么痛苦。”

医疗兵没有说话,他蹲了下来,在箱子里翻了几下,然后拿出吗啡,给那个人来上了一针。在打完针后,那个人的表情逐渐放松下来,眼睛合上,脸上竟缓缓地浮现出一丝的笑意。笑意带着轻松与解脱,不知道他在这渐死的朦胧中看到了什么,也许是他最心爱的事物吧?

“你跟他是什么关系?”那个医疗兵把箱子合上,问道,“亲戚?朋友?一个班的?”

我摇了摇头,“我们不认识。”

医疗兵瞪大了眼睛,然后点了点头,若有所思的样子,然后拍了拍我的肩,“担架在那边,不行了之后把他抬过来,白布也在上面,记得盖上。”他指了指一个方向,然后往另一个方向跑去。

我茫然地点了点头,然后又蹲了下去,因为我看到那个人原本已经闭上的眼睛又睁了开来,浑浊的眼珠重新发出了光芒,他嘴巴动了动,好像在说些什么。我俯下身子,把耳朵凑到了他的嘴边,勉强听到了几个音节。

“信...”他说道,然后使劲地喘了几口气,“口袋...”他拍了拍自己的腰部,向我示意。

我把手伸进了他的口袋,很容易地就拿出了他说的东西。“放心吧,我会帮你寄出去的。”我把信在他面前晃了晃,让他看清楚我手里的东西。

“名字...没...写...我叫...利奥...波...德...”他说道。

“我知道了。”我握紧了他的手,没有松开,直至他的生命之火慢慢熄灭。

“他...来了...来了...走...近了...走过来了...我看到...他了...”这是利奥波德的最后的话,他的双眼死勾勾地盯着前方,那双美丽的碧蓝色的眼里填满了厚厚的恐惧,随后,他就没了呼吸。

我把他抬上了担架,然后一个人把他拖到了那个医疗兵指的地方。烟尘已经散去,阳光重新进入了我们的眼睛。我看到,在那片空地上,有将近二十具被盖着白布的尸体被整齐地排列在一起,一些伤员则坐在一边,接受着包扎。我把尸体放在了空地上,马上就有人走了过来,把他身上罩着的白布拉到齐胸的位置,然后把手伸进他的衣领,摸索了一番后,翻出了一个铁盘——那是我们的身份名牌——沿着缺口,把它对半撕开,放进了手里拿着的一个小布袋。小布袋随着那个人的走动不断地发出着叮当声,让我想起了以前我用来存放硬币的陶罐。

我环视了一遍四周,看到了坐在一边,正在抽着烟的卡连夫斯,向他走了过去。卡连夫斯除了灰头灰脑,没有什么事。他看到了我,然后向我点了点头。

班库蹲在他旁边,一个劲儿的抽着烟,然后一个劲儿的咳嗽。我记得,这是他第一次抽烟。

几个人扶着残缺的柱子,弯着腰,不断地呕吐着,身子跟筛糠一样不停地发抖着,脸上的笑容早已消失不见,只有惊恐与悲哀嵌进了他们柔软的脸庞。应该是新兵,我想到。我看了看地上的呕吐物,马上就辨认出了那些半消化的不断冒着异样气体的物体——他们今天吃的是米粥——我想到。

“没事吧?”卡连夫斯问道。

我点了点头,“其他人怎么样了?”

“都没事。”卡连夫斯把一包烟递给我,让我抽一支,然后拿出火柴,擦着,把那支烟点着。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猛地吸了一口,然后剧烈地咳嗽了一下,只有这样才能让我的内心稍稍地平静下来,“只有重型炮弹才能造成这样的伤害,但对面的炮兵不可能打到这里来啊。”

“空袭。”卡连夫斯说道。

“空袭?”我细细地咀嚼着这个崭新的名词但无法理解它所代表的意思。

“就是空袭。”卡连夫斯把烟嘴丢在了地上,狠狠地踩上了一脚,“那些炮弹是天上的飞机丢下来的。”他指了指天空。

我抬起头,看向了蔚蓝色的天空——没有一丝云彩。几个黑点在空中快速地挪动着,由于实在是太小了,所以我无法确认那是什么。几只很大的鸟?亦或是卡连夫斯口中的飞机?倏忽之间,那几个黑点消失了,就像黑板上的白点,随手被人抹去了,好像没有存在过,只留下了地上一片狼藉,述说着刚才发生的悲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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