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飞驰的列车上,在车轮不断地转动中,在“况且况且”声中,你总能很快地遗忘刚刚发生的事。这个长条状的、一节节的、黑不溜秋的、如同蜈蚣一般的列车好像有着一种神奇的魔力,能够让任何在它上面的人随着它的前进而将一切都抛之脑后。就在刚刚,我们遭到了空袭,看到了极为惨烈的场景,内心五味杂陈。友人死去悲哀、余生的庆幸、对天上飞舞的飞机的怨恨,交揉在一起,如同一瓶苦涩的烈酒,呛喉却又让人久久无法忘怀。但随着列车的缓缓启动,车厢外景物的慢慢后退,这种感觉逐渐消退了,仿佛一阵雷雨,来的快,去的也快。
车厢里的气味实在是太重了,而且里面非常地不透气,又闷又热,光线也不大好。我们觉得这节车厢应该是用来装货物的,而不是来运人的。尽管不情愿,但我们还是努力忍受着——服从命令,哪有这么多怨言。况且,没让我们徒步前往前线已经很不错了。但我们可不想戴着防毒面具,在这似明似暗中度过这一路,因此我们把门拉开来,好让新鲜的空气冲淡这股浓厚的气味,让炽热的阳光刺入这片昏黑之中,使我们得以不那么痛苦地喘息,不那么勉强地看清彼此,不在因闷热而引起的头昏脑涨中产生些许不真实的幻觉。
我感觉有些难受,自从进了这节车厢之后,也许是车厢里弥漫的死亡的气息吧。
车厢里慢慢地充满了说话声和谈笑声,我们互相拿对方打着趣,说着一些没品的笑话,描述着各自在遭遇空袭时的丑态,同时用夸张的动作和表情来模仿当事人,增加所说之话的可信度,然后不约而同地开怀大笑起来。
我们乐在其中,每个人的脸上都绽放出了笑容,气氛非常的和睦。
空虚,极度的空虚。
不知道是谁先提起了那个老生常谈的话题——“仗打完之后,你们打算干什么”——这可是一个危险的话题,在我看过的书里,凡是提起这句话,书中的人物大都会有一些不好的下场——不过现在可不是想这些的时候,只要穿上了这身深绿色的衣服,我们的一条腿就已经迈进了地狱的门槛,另一条腿正急不可待地等着一起迈进去。至于什么时候,早晚的事。
所有人都被这个不祥的话题吸引了,开始用那已经被乱七八糟的东西塞满的脑子思考起来。
“这个嘛,不知道。”莫尔斯挠了挠自己的头,说道。
“你什么时候知道过事情?”汤姆在一旁挖苦道。
“那你呢?”莫尔斯不服气地反问道,“你知道?”
“我当然知道,哪像你这种人?”汤姆毫不客气地说道,举起食指在空中晃了晃,一脸不屑。
“那你说说,你要干什么?”莫尔斯来了兴趣,问道。
“哎,算了算了,现在说这种话题不吉利。你忘了那些书里的人在回答了这个问题都是什么下场了吗?亏你还跟我们在征兵的时候讨论过这个问题,我记得你可是坚定地发誓不问这个问题来着。”汤姆滔滔不绝地说道,然后握紧了自己的右手,把它放在了自己心前,模仿莫尔斯当时发誓的样子:“我以我的荣誉起誓。”他郑重地说道,然后扮了鬼脸,吐出了自己的舌头。
大伙都笑了起来。
“得了吧莫尔斯,你以荣誉起誓,你有什么荣誉,嗯?”海博乐呵呵地问道,笑得他脸上的大胡子一抖一抖的。
“我的荣誉可比你们多得多了,你们...算是什么东西!”莫尔斯的脸涨得通红,跟那种熟过头且干瘪的番茄一样。
“你说的难道是你跟伦娜的事吗?”汤姆使劲捂住自己的嘴,不至于让自己笑得太放肆,但就像我们朝着敌方阵地冲锋一样,是徒劳的,“那确实是一种荣誉,而且是无上的荣誉。”
“喂!这事就别提了!”莫尔斯的脸一下子就变得很白,好像被人刷上了一层浅浅的白漆。他一跃而起,扑向汤姆,试图把他的嘴狠狠地堵上,让他那件丢脸的事不至于被抖搂出来,成为我们口中的笑料——虽然已经是了——我说过了,这是徒劳的。
“哦!哦!”车厢里的人开始起哄,海博把躁动不安的莫尔斯抓了起来,将他像只小鸡似的拎了起来,接着把他丢到了那几匹马的旁边,用自己强有力的铁爪狠狠地按牢了他。但莫尔斯还是不老实地动来动去,试图挣脱海博的控制,直到海博把枪上的刺刀取了下来,在莫尔斯的眼前晃了晃,他才停止了自己的动作,眼里满是恐惧。
“科特,能不能把伦娜的照片借给我一下,就一下,给大伙看看就还给你。”汤姆对我说道。
“这个...”我有些犹豫。这张照片来之不易,我担心会突然发生什么意外,把它弄坏了。
看到我犹豫的样子,汤姆有些急:“科特,就一下,我们会小心的,保证不会让照片出事。”
周围的人纷纷点头应和,脸上满是期待,有甚者举起了自己的手,开始发誓。
“好吧好吧,注意一点。”我打开了日记本,小心翼翼地把那张妮足珍贵的照片从本子抽里了出来,然后递给了汤姆。我感觉自己的头有些晕乎乎的,又感觉有些口渴,视野开始摇摇晃晃起来。
“大伙都过来看看,这就是伦娜的照片,怎么样?”汤姆拿着照片的手有些颤抖,开始不停地吞口水。慢慢的,他的声音开始变得遥远了起来,我有些听不懂他在说什么了。
一片死寂,除了轮子摩擦铁轨的声音,车厢相互碰撞的声音以外,听不到任何声响,甚至没有一丝的呼吸声,就连不停乱动的莫尔斯,不断发出哼哧声的马,此时也没了声响。
我一个激灵,一股寒意直冲我的头顶,头里的昏沉感顿时一扫而空。我长舒了一口气,有一种奇妙的感觉充斥在我的体内。身体轻飘飘的,但脑袋很沉,我感觉自己的灵魂好像从身体里抽离了出来,或是回到了身体里?
车厢好像空了。
我抬起头。
车厢空了。
车厢空了!
接着,我看到了一个长发飘飘的女人,戴着一顶插满白花的帽子,穿着一条纯白的长裙,右手拿着一个白色的小包,站在那一缕明媚的阳光中,除此以外,我什么都分辨不出。尽管我身处昏暗,但我眼前的阳光已不再刺眼,相反,显得非常柔和,暖乎乎的,以至于在阳光的人的身影有些朦胧,有些虚幻,有些模糊,又有些真实,有些具体,有些触手可及。
圣洁。
这是我唯一想到的名词。
我张着嘴,想说些什么,但又好像没什么要说的。
我的胸前好像有什么东西,低头一看,那是一朵白花,不知何时绽放在了我胸前的口袋,从里面探出了头,争着向外延展着,幽香萦绕在我的鼻腔里。
尽管她没有转过身,但我莫名知道了她的身份,一个根本不应该也不可能出现在这里的人。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么想,几乎是下意识的。我张了张嘴,试图发出声音,但不知为何,我却说不出话。我的嘴唇就好像被粘上了浆糊,怎么努力都拉不开。最后,我还是说出来了:
“伦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