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源源不断地从被拉开的车厢门外灌了进来,从顶部的缝隙里漏了下来。水花不断地被激起着,撞在冰冷的车厢壁上,形成了一层层移动的玻浪,在车厢里徘徊着,打在了我的小腿上,肚子上,马上就到了我的胸前。
水!它是从哪来的?我不是在行进的列车吗?这几个念头就像是狂风呼啸的黑夜里被擦着的火柴,在黑暗中倏忽一闪,马上就消失了那这混沌的静静中。我呆滞地看着它们不断爬上我的身体,渐渐地涌到我的胸前,马上就要没过我的喉咙了,不过蹊跷的是,我对此没有一丝一毫的感觉,就好像这些不断运动着的水不存在一样。我衣服上没有任何被水浸湿的迹象,尘土依旧黏在上面,靴子里依旧是又闷又胀,没有一点冷意,我没有感受到任何来自液体的感觉。
我动不了,我的脚好像被焊在这车厢上,无论我怎么作出抬腿的动作,都无法撼动我固执的腿,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这水逐渐漫上来,张开它清澈的巨口,把我吞噬掉,而我甚至无法用嘴发出丁点的声响,来表达自己内心的恐惧——我的嘴不知为何,已经无法张开了。
我抬起头,看到了眼前的那个人。她跟我一样站在这片不断上泛的水中,一动不动,似乎也没有注意到这越来越危险的环境,她甚至没有回头看我一眼。水同样慢慢地淹过了她的身体,漫过了她竖直向下的白色的长发(白色……伦……)只有头还勉勉强强地露在外面,马上,水就要越过她的喉咙,盖住她的脸了!
列车晃动了一下,我一个激灵,耳边重新响起了喧闹的说话声。我抬起头,看了看四周,剧烈地喘起了气——没有水,那个女人消失了,我们的士兵回来了——一时间,我不知道该是庆幸还是……
我的手里攥着伦娜的照片。看着手里的照片,我产生了疑惑:这张照片什么时候回到我的手上的?我努力地想了想,在脑海里搜索了一番,没有任何答案,然后我摇摇头,把这个多余的想法从脑子丢了出去。
“你还好吗?”
这熟悉的声音!那是卡连夫斯的声音,我转了转头,看到了坐在我身边的他,嘴里正叼着一支燃着的烟,一副兴趣盎然的样子。
“我这是,怎么了?”我发觉自己正躺在冰冷的地板上,脑袋晕乎乎的,“水呢?那些水……”
“你要喝水是吧?拿着。”卡连夫斯从他的腰间取下水壶,递给了我,“我看你刚才状态不对,应该是中暑了吧?照片我替你拿回来了。”
我接过那个水壶,喝里一口,然后被呛得咳嗽起来——里面不是水,而是一种烈性的酒,应该是之前从军需库里偷出来的。
“忘了告诉你,里面是酒。”卡连夫斯笑了笑,然后拿出烟盒,抖了抖,从里面挑出了一根烟,递给了我,“作为补偿,要不要来一根?”
“谢了。”我接过了烟,把它放在了自己的嘴上,但没有点着,就是让它这么停留在我的嘴上。
“故事已经讲完了,很有趣。我看,咱们也快要到站了。”卡连夫斯看着车厢外不断闪过的景物,叹了口气。
我把照片摊平,放回了本子里,放在了最前面。
我从口袋里拿出了那封信,把利奥波德的名字写了上去,但愿我没有写错。停车之后,把这封信给寄出去,不过话说回来,我好像还不知道他的住址?在我检查一番后,我找到了藏在字里行间的那个地址,松了口气。
有几个人走了进来,走在最前面的那个瞬间吸引了我们所有人的注意。他穿着跟我们一样的军装,但他身上披着一件棕黄色的披风,下摆一直拖到了他的鞋后跟上,随着他的走动而不断地晃动,我疑心他会不会在走路的过程中踩到它,然后把自己绊倒。尽管现在是夏天,但他的脸上围着一条很大很厚的围巾,把自己的半张脸遮了起来。他没有戴着头盔,而是戴着一顶深绿色的大檐帽,拉得很低,以至于整张脸只有那两只黑洞洞的,像鹰一般的眼睛露在外面,警惕地打量着四周,手一直放在挂在胸前的枪上——那是一挺冲锋枪!腰上还挂着一个枪套,里面放着一把手枪,是转轮子的那种。
看样子,那个人是个军官,而且级别不小,既然如此,那么就应该用合适的方式对待他——让一个军官不高兴的人,多半不会有什么好下场。在没有人要求的情况下,所有人都安静了下来,全体立正,挺胸,车厢里顿时没了声响,我们都屏住了呼吸,等待着这个人的发话。
那个人停下了脚步,用那双锐利的眼睛扫视了我们一圈,握着枪的手更紧了些,慢慢地开口道:“你们有没有看到一封信?信的主人叫作海因希。”
信?所有人茫然地看了看彼此,都是一头雾水。不过我觉得这个名字十分的耳熟,就好像刚刚听过一样。
猛然间,我意识到我的口袋里装着两封信,正搁着慌:“报告!我这里有一封,不知道是不是您说的那个人。”我从口袋里掏出了一封被揉得发皱的信纸,高高地举起了手。
“哦?”那个人看向了我,然后快步走了过来,从我的手里拿过那张纸,迅速地把它抖开,眯起眼睛看了看,然后冷笑了一声,这个笑声让我感到害怕,冷冰冰的,总感觉会有什么不好的事就要发生。
“这位士兵,请问您认识字吗?”他的声音带着浓厚的北方口音,有些弹舌。
“报告,认识。”我不明白他为什么要问这个问题。
“那么请问,利奥波德与海因希的区别是什么?”他把丢回给了我,冷笑了一声。
“利奥波德?”我打开了那张纸,然后看到了那个刚刚由我写上的名字,这才恍然大悟,“对不起,我拿错了。”我从口袋里拿出了另一封信,递给了他。
“希望这次不要再出错了,士兵。”他用那如黑珍珠般的眼睛瞪了我一下,然后再次把信抖开。这次,他发出了满意的笑声。
“很好,这就是那封信,谢谢你了,记得下次那东西的时候看着点,不要拿错了,利奥波德先生。”他把那封涂满潦草字迹的纸折了几下,然后把它塞进了衣兜。
“报告,我不叫利奥波德,我叫科特。”我唐突地说道,“那封信不是我的。”
“哦?不是你的,怎么在你这?”他的眉头动了动,大檐帽被往上推了推,同时袖子往下掉了掉,露出了一块金灿灿的手表。
“是一个人在死前让我帮忙寄出去的。”
“原来是这样。科特...科特...”那个人转过身,口中翻来覆去地咀嚼着我的名字,走远了,然后又马上转身回来了,“你叫什么名字?全名!”
“科特,科特·施密特。”我说道。
“科特·施密特,你的父亲是不是叫鲁道夫·施密特,母亲叫佩斯·施密特?”那个人问道。
“是的。”
“家住安卡郡的海森镇?”
“是的,您怎么知道这么多?难道我们认识吗?”
那个人的脸部抽动起来,肌肉微微地有些发颤,盖在他脸上的围巾随着抖动往下滑,露出了他高耸的鼻梁。他没有说话,而是拍了拍我的肩,然后从他的枪套里取出了手枪,同时从子弹带里抓出了一把子弹,在全车厢人惊异的眼光中,在因惊讶而张开的嘴巴前,递给了我:“拿着,某人让我给你的,到站了之后记得去要一个枪套。记得活久一点,某人可不希望见到你的时候已经变成了一具残破不堪的尸体。”说完,没等我在震惊中提出疑问的机会,他就转身大踏步地离开了,留下了呆滞的我们,茫然地看着他离去的背影。
我看着手里的那把手枪以及一把的子弹。
他为什么要给我枪?
他说的某人是谁?
那封信又是怎么回事?
?
?
?
到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