借着还没有暗下去的天色,我们看到在战壕的入口处堆满了的黄澄澄的弹壳,把我们前进的通道完全堵塞住了,几个人光着膀子,把那些还有余温的壳扔到停在一边的卡车上。尽管天色已暗,但我还是能看到他们身上亮闪闪的汗液,在不断黑下去的时间里反射着古铜色的光。那些搬运着的人看到我们,向我们挥了挥手,示意我们离开。
既然这样,那么,改道吧?
于是我们多走了几百米,到了另一个入口。这次没有堆积如山的弹壳挡住了我们的去路,但这个入口躺满了已经没有动静的伤员。他们躺在担架上,三两个被放在一起,挤做一团,几个臂上戴着白布,上面绣着红色十字的人在一边照顾着他们。
我们从他们的身边跨了过去,尽量不碰到他们的身体,免得打扰他们。而看到我们的到来,那些伤员蠕动了起来,往后蹭了蹭,尽量给我们留出一点空间,让我们经过。他们已不再发出声音,因为他们的喉咙已经在痛苦与绝望中变得沙哑,有的只是轻微的呼吸声与唾沫咽下的声响。他们茫然地看着我们从他们的身边经过,我们也茫然地看着他们从我们身边退去,逐渐被我们抛在了脑后。
莫名的,我又有点羡慕他们。
我总是羡慕那些伤员,大家都一样,毕竟他们可以回家了。
炮弹的爆炸声从远处不断地传过来,颇有节奏,好像一段若有所述的乐曲,在告诉着我们什么。
因为天黑了,而且在战壕里不可能安装电灯——黑暗中的亮光是一个活靶子——所以里一片漆黑。我们什么都看不到,但凭借着从前的记忆,我们还是不断地在摸索往前走着。
随着不断地深入战壕,我发现有什么东西多了出来——我的脚好像踩到了什么,细细长长的,有点让人不舒服。现在的天已经完全暗了,所以我无法分辨在我脚下的是什么,而且我也不能弯下腰,检查一番——后面还跟着人呢!
我感觉这又细又长的,像绳子一样的东西在不断地拐来拐去,像一条扭动的蛇一样。我不知道这是什么东西,但马上就有人会告诉我了。
“小心电话线!别把它踩坏了!”有人大声喊了起来,同时,一道刺眼的白光划开了我们眼前的黑暗,刺啦啦的照射在了我们的脸上,然后又晃到了我们的脚下,也就是那根所谓的“电话线”上。在确认电话线没有问题之后,那道刺眼的光才消失在无尽的黑暗中。
我们的脚步随之加快起来——这道白光完全暴露了我们的位置!如果我们还待在这里,马上就会有炮火落在我们的身边,把我们打得抱头鼠窜。
“小心电话线!”声音再次响了起来。
“这一定是个新兵。”汤姆说道。
我点了点头,表示赞同,但在这黑暗中,没人知道我的反应,同样,我也没有看到其他人的反应,不过可以猜出来,其他人跟我是同一个想法。
“要不是我没有看到他在哪里,早就把他揪出来狠狠地打一顿了。”莫尔斯恶狠狠地说道,把牙齿咬得嘎嘎响。
“我赞同。”我说道。
“他应该还没有遭受过炮击吧?”卡连夫斯的声音从前面传了过来,“挨两次炮弹就好了。”
说着,像是回应我们的话一样,我们的头顶上顿时响起了“咻咻”的声音。声音非常的密集,这表明飞过的炮弹数量非常多,然后就是来自身后的爆炸声,此起彼伏,震得我们脚下的土都在不断地颤动。
“炮击!”有人大喊道,但这是没有意义的。这种声音总是姗姗来迟,只能起到事后提醒的作用——那又有什么用呢?
下意识的,身体替我们做出了决定——卧倒!护头!把自己的身体缩得小一些!在爆炸声慢慢地传向了远处之后,我们才惊恐地抬起头,在确认自己的身上没有少什么玩意之后才微微地平复下来。
“都没事吧?”卡连夫斯的声音传了过来。
“如果脸上沾了土算有事的话,那就有。”汤姆说道。
我的脸上也沾满了土,嘴里也是,舌头一动,尝起来有些苦涩,又有些咸丝丝的,有点像那种粗制滥造的盐一样(这么说来 那些盐里掺了土喽?)。我把那些土都从嘴里喷了出来,但喷得有些不全,以至于有些颗粒还刮在我的口腔和舌头上,让我感觉很难受。所以我用自己的刚刚紧抓过泥土的手掏了掏自己的舌头,结果使它完全地沾满了土粒。
“有谁受伤了吗?”有人大声喊道。
回应他的是遥远的呻吟声。
很快,结果就出来了——刚才喊话的那个人被炸伤了,隔壁班的两人也被炸伤了。不过幸运的是,电话线没有被炸断。
“我不应该说这种话的。”卡连夫斯有些自责地说道。
“这不能怪你,完全那个家伙粗心大意导致的。”我说道。
“你说,一根电话线比咱们命重要?还专门派人看着。”海博忿忿不平地说道,“为了一根电话线,差点把大家都害死了。”
“这得看情况,有时候,一根接通了的电话线的价值远超过几条人命。”卡连夫斯说道。他擦着了一根火柴,用手挡住了那星星般的光,然后给自己的烟点着,接着迅速把火柴晃灭。空气里有了一股烧焦木头的香气。
黑暗中,出现了一个微微燃烧的火花,让我有了一种十分安心的感觉。
不知道走了多久,我们才到了属于我们的驻扎地。困意如同海浪一般席卷而来,几个浪头就把我们打翻在地,让我们的意识沉没在了困意的海洋中。在简单地分配了站岗人员和换岗时间后,我们才靠着加固战壕的木板坐了下来,伸了个懒腰,然后从背上的铺盖里扯出了防雨布,胡乱地盖在自己的身上,勉强把它拉直,覆盖住了除头以外的其他身体部位,然后眼皮一合,身体一哆嗦,此起彼伏的呼噜声就开始响了起来。
我们没有去防空洞里睡(我现在终于知道了为什么这种地堡要被称为防空洞),而是睡在了外面。一来是因为每个人都太累,没有精力在漆黑中寻找那个低矮的洞口;二来是因为,F国人最近经常进行夜袭,我们可不想在睡梦中丢了小命。
就这样,我们到了明天。
一夜无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