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终究还是没有下起来,尽管在太阳落山前乌云已经覆盖住了天空,把一切都变得昏暗。
卡连夫斯难以置信地看着我,面部有些扭曲:“你这家伙不会吸了毒气吧?怎么会想出这种事情?”他微微抬起头,看向了横贯在我们面前的那块焦地——另一边则是严阵以待的机枪与边看着我们边微笑的死神。
“我也不清楚,那时候脑子里昏昏沉沉的。”
“还有谁跟你一起去吗?”卡连夫斯问道。
“有,莫尔斯。”
“莫尔斯?”卡连夫斯的脸上再次露出了难以置信的表情,这是他第二次露出这个表情了。
莫尔斯在一旁磨着刺刀,听到我们在讨论他,抬起头,向我们笑了笑。
卡连夫斯摇了摇头,叹了口气,脸上尽显无奈:“既然你执意这么做的话,那就注意安全。”卡连夫斯拍了拍我的肩,然后对我笑了笑。
无奈,我从他的眼里看到了这个词,以及不经意间流露出的悲哀,尽管他把它隐藏的很好。
在大地完全陷入黑暗之后,我们辨认了一下方向,出发了。
我们的身上系着一卷绳子,一头绕在我们的腰间,一头则绕着一个转轮上。这是为了防止我们在黑暗中找不到方向,然后糊里糊涂地跳进对面的战壕,成了俘虏。这种倒霉的事情屡见不鲜,我可不希望这事发生在自己的身上。不过在我们这里,现在每天的黑夜都被双方来回移动的白晃晃的探照灯照得刺眼,所以这种担忧反而有点杞人忧天的感觉,不过防患于未然总是好的。
我身上背着担架,莫尔斯则带了一个小包,里面放着绷带与吗啡。在辨认了一番方向后,我猛地吸了口气,然后手脚并用,小心翼翼地爬出了战壕,随即卧倒。等了半分钟后,没有任何人向我开枪,我这才安心下来。
“没事,安全。”我对我身后的莫尔斯说道。
莫尔斯爬了出来,不过就着探照灯,我看到他正在不住地颤抖,两腿一直打着哆嗦,浑身跟筛糠一样。
“你害怕了?”我问道。
“你不害怕?”莫尔斯趴在地上反问道。
“当然害怕,怎么可能不害怕。”
“现在感到害怕了?”莫尔斯轻笑了一声,然后开始往前爬。
“你不也一样吗?”
由于我们埋了地雷,所以往无人区内部爬的时候必须多加小心,免得碰到自己埋着的地雷。在努力分辨一番后,我才从密密麻麻的、微微凸起的焦土上找到了一条蜿蜒的小路,然后匍匐着穿了过去。
四周很安静,除了我和莫尔斯的身体解除地面发出的摩擦声外,没有其他任何声音。这种安静静得可怕,静得毛骨悚然,一种恐惧逐渐渗入了我的意识。尽管现在是夏天,但我还是感到了寒冷,我的手脚逐渐有些僵硬,开始变得不怎么灵活。
两个年轻的,肮脏的,嘴边刚长出黑黑的绒毛的士兵,爬行在死寂中,慢慢地挪向一个不认识的人,并随时可能失去自己的生命。但他们并没有停下,无论身体多么无力,总有一种气力从砰砰直跳的胸腔里不断涌现出来,为他们的前进提供着动力。他们摩擦产生的“沙啦沙啦”声,空气进入鼻腔的“呼呼”声,是这片黑暗与死亡中唯一的生机,提醒着生命的存在。
不知道爬了多久之后,我隐隐约约听到了些许的呻吟。最初,我下意识地以为是莫尔斯中弹了,但身后传来的摩擦声否定了我的想法。然后我才意识到,我们已经靠近了那个伤员,至少,离那家伙不远。
“你在哪?”我压低声音,向声音的方向问道。
“这...这...”虚弱的声音回应了我。
我朝声音的方向爬了过去,终于,我找到了那个家伙。就着时不时出现的光照,我看到了那个家伙的惨状——他的左腿被炸掉了一半,糜烂的烂肉上死死地系着一根肮脏不堪的绷带,防止继续失血。周围的土浸透了早已干涸的鲜血,从焦黑变为了血色,散发着令人说不清的气味。不知道是不是那刺眼的白光,我看到他的脸是惨白的,没有一点血色,薄薄的嘴唇上沾满了棕色的尘土,但就是没有红色。
“撑住,撑住。”我接过莫尔斯递过来的吗啡,给他打了一针——这是我刚刚向一个医疗兵学的,他们都不想为了一个虚无缥缈的人送了自己的命。
莫尔斯爬了过来,嘴里喘着粗气,显然,他很紧张,很害怕;我也一样。
在注射过吗啡之后,那个人的神色缓和下来,脸上也慢慢地透出了些许的红晕。他闭上了眼睛。
“别闭眼!”我有些着急,拍了拍他的脸,好容易才把他从虚无的海洋里拖了回来。我把担架从身上取了下来,摊在了地上,然后又把挂在腰间的水壶拿了出来,给他的嘴里倒上了一些,让他感觉更好点——他的水壶就在他的左腿旁,上面有几个弹孔。
在把他放到担架上后,我们意识到了一个问题:如何把他带回去。要知道,两个人抬着担架在无人区里跑动无异于举着一块“快来打我的牌子“——多么好的靶子啊!
“这怎么办?”莫尔斯问道。
“没办法,只能动作小心一点了。”我说道。
于是我们两个只能慢慢地站起身来,弓起身子,然后抬起担架,动作迟缓地向绳子的另一头走去,同时祈祷不会被对面的和我们的探照灯照到,或是踩到地雷。为了这一段路,我几乎把我知道的所有神灵的名字都念叨了一遍,而且态度从来没有如此地虔诚。
不知道是我们的运气好,还是冥冥中真的有神明这一类的东西,总之,我们没有暴露,因此也就没有丢掉自己的小命。
当我们顺着绳子回到属于我们的战壕后,我第一次对这段杂乱不堪的肠道有了归属之感。在黑暗中的无助感与在光明中的恐惧感来回地拷打着我,使我不得安宁。只有回到战壕,我才能得到些许的平静,重新获得安全感。
战壕俨然成了我的归宿,我的第二个家。
我进入了战壕,轻手轻脚地把担架放了下来,然后双脚一软,跪坐在了地上。现在,我才意识到我已经浑身湿透,汗水浸透了我的衣服,不知是因为热还是恐惧,我想,两者都有吧?
我竟然活了下来。
“你...为什么...”躺在担架上的人沙哑着问道。
我笑了笑,没有说话。
总不能告诉他,我是因为他的叫声太过烦躁而起了杀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