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站着,也许是土壤?
我呼吸着,也许是空气?
我身体湿着,也许是雨水?
从天而降的血,轻飘飘落在我的身上,可为什么化为了水?
我茫然地沿着战壕游荡,一切都变得无比嘈杂,似乎有什么正在发生。我看见许多打扮得也许跟我一样的人来来往往,快速地穿梭在我的身边,不断地跟我的身体发生碰撞。他们急匆匆,似乎正忙着什么,应该是有什么重要的事,我不敢确定。不过他们在碰到我后都放慢了脚步,用异样的眼神看着我,喉结都不约而同地动了动,似乎有什么词会从他们的嘴里吐出来。我看到有几个拿着手杖的人在叫喊着什么,他们穿着不同的衣服,手里的那根棍子不断在空中挥舞着,如同一根指挥棒,好像在协调着一支庞大的乐队。可是,那些指挥家们一看到我,就停下了自己优美的动作,手里高傲的指挥棒怔怔停在空中,显得如此刺眼,仿佛我是什么突兀的怪物,冲破了这和谐的场面。
我看到的所有人似乎想对我说些什么——他们也许真的说了——我听不到。
他们的神情好像是被吓到了。
耳朵嗡嗡作响,胸部痛得要命,手脚酸软无力,心脏突突蹦着,肠胃不断绞痛。可我还是站着,走着,深一脚浅一脚,在泥浆里。
走了许久,突然间,我停了下来,好像有人在身后拉了我一把——我回过头,看到了一个有些熟悉的面孔,不过我一时也叫不出他的名字。
“科特!”那个人叫出了我的名字,也许他认识我,“你这是怎么了?”
他的声音很模糊,就好像从远处传来的。
“你...”我皱紧眉头,努力回想着自己认识的人,在不断的疼痛中,一个名字闪过我混沌的意识,而我紧紧抓住了它,“卡连夫斯?”
卡连夫斯露出了惊异的表情,似乎对我的反应很意外:“你这是怎么了?”他又问了一遍,声音逐渐变得清晰起来。
“我?我也不知道。已经结束了吗?那些F国人退回去了?”隐隐约约的,我好像回忆起自己似乎刚刚经历了一场恶战,不过这个回忆对于我来说竟有些遥远,让我感觉似真似假,如同一场梦境。
“当然,当然,他们退回去了。你怎么全身是血?”
我这才意识到自己全身都浸透了血液,浑身都是暗红的,就好像被丢进了一个暗红的池子里漂洗了一番;但我闻不到任何血液的气味。
“科特!你还活着!”伴随着几声相同的惊呼声,我看到其他人也都跑了过来,脸上都带着不可思议的表情。
汤姆,莫尔斯,海博,班库,以及其他的人。我在心里默默地叫着他们的名字,确认自己是否记得他们。
“你们怎么样了?”
“好的很。倒是你,你这是怎么回事?”汤姆问道,可怖的表情占据了他整张脸的大半,“你手上拿着的是什么?”
“什么?”我这才意识到我的手似乎提着什么东西。低下头,一个带着拉杆的木箱子正被我拿着,箱子后面还连着几根黑色的长线,拖在我脚边的烂泥里。这好像叫什么引爆器来着,我有点不太确定。
“等等,是你干的?”卡连夫斯问道。
“什么?”我疑惑地看着他,不明白他的意思,“我干了什么?”
“是你引爆的?”
我想起自己好像摁下过这个拉杆,然后就没有了记忆,不过在失去记忆的那一刻,我好像感受到了大地的撼动,以及沉闷的爆炸声。
“所以,这一切都是——我?”
“不只是你。”
突然间,我想起来了,什么都想起来了,所有感觉都塞回到我的身体里,尤其是嗅觉。于是下意识的,在剧烈的刺激中,我的胃部一阵抽搐,一股热流从我的喉咙里涌了上来,又在下意识间,我把它咽了回去,我的喉咙顿时火辣辣的,好像被灼伤了——这是无用功的。热流不断地涌上来,如同喷涌的泉水,于是,我开始呕吐,不停地呕吐。从站着呕吐,到蹲着呕吐,最后是跪着呕吐。我看着那些恶心的发泡的液体在我眼前不断聚集,却无能为力。
我无法制止。
我觉得这一幕应该把其他人都吓坏了,因为在我意识的最后一刻,我感觉身边顿时黑压压的,每个人应该都围了上来,试图做些什么。
所有人都在叫喊着什么,但我分辨不出任何词语。头痛和耳鸣愈来愈强烈,最后我的眼前一黑,坠入了无边无际的黑暗之中,只剩下丝丝的呼吸。
咔当。
咔当。
咔当。
咔——
我深吸一口气,跟随着前来支援的人群一起冲进了被F国人控制的战壕。对接下来的事进行描述,对于我来说是有些困难的,因为发生的时间太短,而且当时我也没想那么多,心里只有跟着其他人一起往前冲锋的念头,根本不会对发生的事有过多的思考——除非是跟我性命相关的。所以事后一回想,反倒有些模糊。
读者们!不知道你们有没有见过两个全速前进的火车头相撞的场面?或是两条相向的激流相撞的场景?总之,我想说的是,当我们与F国人相遇的片刻后,一切都崩裂了。
一个扭曲的舞池,一群扭曲的舞者,一首扭曲的舞曲。这是我能想到的关于接下来的事,最好的形容词。我们大都两两相拥,双手紧抓着对方,迈着略略不齐的舞步,在快没过鞋垫的泥里翩翩起舞。不断响起的有些零乱的“呯呯”“嗙嗙”声,为我们的舞蹈提供着必不可少的节拍,同时又规范着我们的动作。不过总有一些意外发生,总有人在舞蹈中倒在地上,也总有第三人冲出来打断一段双人舞,变成新的二人舞或是多人舞。
由死神引领的死亡之舞,在一圈圈的脚步中,我们转进了属于我们各自的漩涡,有的被卷了进去,有的则被甩了出来。
我用枪托狠狠地砸在一个F国人的后背上(他正骑在班库身上,准备用枪托砸他的头),然后抬起脚,把他踢到一边,同时又用枪托给他的脸来了一下,惨叫声并没有跟随着他而离去,而是顽强地留在了原地。然后我举起枪,心一横,把刺刀对准了他,一声喊叫,把刺刀捅进了他的后背。随着刺刀的捅入,那个人大叫一声,原本不断扑腾的身体顿时变得僵直,然后软绵绵地倒在地上,开始像一条濒死的鱼喘气。
我把血淋淋的刺刀从他的后背里拔了出来,同时警惕地环视四周——我能用这个方法刺杀一个人,也可以被这个方法刺杀。好在并没有人对我这么做。我把还躺在地上的班库拉了起来,同时对他笑了笑。
“还行吗?”
“谢谢,差点就死了。”
“不要找跟你差别太大的对手。”
“好。”
“别死在我的前面,要不然我对不起你哥。”
“你也别死在我前面,要不然我也对不起伦娜姐。”
——当
我和伦娜的第一次跳舞是在一次庆祝狩猎季结束的聚会后(那时我好像是八岁还是九岁)。在聚餐这一环节结束后,下一环节照例人人都得跳舞,不过这都是大人们的事,跟我们小孩子是没有多大关系的。但不知是哪个促狭鬼高声提出在场的孩子也应该跳个舞。这个建议让正在舞蹈中的人们哈哈大笑起来,不约而同地停下了舞步,小时候的我不懂为什么大人们会大笑,直到我了解到了家乡特有的习俗。
孩子们都畏畏缩缩,不是因为习俗的原因——实际上,这个习俗的对象是刚刚成年的人,而孩子在成年前通常是不会知道的——而是单纯的害羞与害怕。所以,没有任何孩子站出来。于是那个家伙提出将自己狩猎而来的猎物作为奖赏,给那两个敢最先站出来、最勇敢的孩子。这让在场带着孩子的父母有些蠢蠢欲动,毕竟在家乡,勇气可是批判一个人的必要标准之一。
“想不想跳舞?”父亲笑眯眯地拍拍我的头,轻声问道。
我摇摇头,然后躲到了母亲的身后,抓住她的裙子。
“真的不想吗?”父亲微微俯下身子,问道。
“好了,科特不想跳舞,就不要为难他了。”母亲嗔怪道,“再说了,我看你只是想要那些奖品吧?”
“我拿自己的荣誉起誓,绝对不是这么回事,我只是想锻炼锻炼他的勇气,这样才能成为一个好的男子汉。”
“你当年邀请我跳舞的时候也是这么说的,结果还不是被你骗了?”
“哈哈,那怎么能叫骗呢?”父亲挠挠头,笑着说道,“而且那时候无论我说什么话,你也会信的吧?”
“难道现在不是吗?”母亲把帽子上的面纱往下拉了拉,遮住了自己的脸。虽然从正面看不到,但当时矮小的我从裙边看到,母亲的脸很红。
“鲁道夫。”卡尔·凯特尔先生拄着拐杖,一瘸一拐地走了过来,伦娜紧紧地跟着他。凯特尔先生是父亲同一个炮兵连的战友,伦娜的父亲,他的右腿在战争中被子弹打伤,被父亲拼死救了回来,所以他们的关系很好。
不过在两年前,他就因病去世了。
“怎么了?”父亲赶快迎了上去,“你走这么急做什么?”
我看到他们两个聚在一起,背对着我和母亲,叽叽咕咕地说了些什么。我看到父亲的嘴角不断上扬,应该是有什么很高兴的事。伦娜则同样躲在凯特尔先生的身后,她戴着的那顶帽子探了出来,下面的两只眼睛一闪一闪。当她意识到我也在看她后,那顶帽子又缩了回去。
父亲看上去很高兴。他蹲了下来,跟我说道:“伦娜想跟你一起跳舞,好不好?”
不只是我,就连母亲脸上也露出了惊讶的表情,不过马上,她脸上的惊讶就变成了欣慰。
“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这种事我怎么会骗你?”
凯特尔先生走了过来,我马上向他问好。他微笑着点点头,然后身子往旁边一撇,把藏在他身后的伦娜露了出来,用手吧她轻轻地推了出来。
“我们还是让他们自己交流一下吧。”凯特尔先生笑了笑,然后把我的父母带到一边,远远地看着我们俩,脸上都挂着难以捉摸的微笑。
“伦娜...想和你...一起跳舞...可不可以...”伦娜的声音很小,而且有些发颤,好像有点害怕,她的头不断地往下低着,自始至终都盯着她的鞋,“不可以的话...”
“这个嘛,”因为伦娜闪烁着的眼睛,以及祈求甚至带点哭腔的语气,我不忍心拒绝她,“可以是可以,但,我不会跳舞啊。”
“欸欸?!真的可以吗?!”伦娜猛地抬起头,由于速度太快,力度太大,那顶帽子差点被她晃掉了。
“真的。”
“嘿嘿,其实伦娜也不会跳舞。不过伦娜已经观察了大人们很久,也应该学会了一点吧?”
于是,我们两个人就在所有人的欢呼声和掌声中跳了人生中的第一支舞。那天,伦娜穿着一条淡蓝色的连衣裙,戴着一顶淡蓝色的帽子(自那天起,除了特殊的日子,伦娜的服饰都是以淡蓝色为主),双颊绯红,紧紧地握着我的手。尽管我们的舞非常糟糕,两人经常踩到各自的脚,但我们都很高兴,父亲、母亲和凯特尔先生也很高兴,所有人也都很高兴。
“谢谢科特满足伦娜这个愿望,嘿嘿。”直到聚会结束,伦娜也还像在跳舞时那样紧紧地牵着我的手,一刻也不愿松开,“伦娜很开心,很开心,很喜欢这一天,嘿嘿。不过伦娜也会好好学习舞蹈的,这样就会再踩到科特的脚了,嘿嘿。”
“其实是我踩你的比较多吧?”
“欸欸?!是这样吗?伦娜根本就没有注意到啊!伦娜还以为科特会很生气呢,伦娜踩了科特这么多次,都把科特的鞋都踩脏了。”
“我怎么可能会生气呢?毕竟都没有学过跳舞嘛。而且,我向你道歉还来不及呢。”
“嗯嗯!那伦娜一定会好好学习跳舞的,科特也要好好学哦,争取下次跳得更好!嘿嘿。”
伦娜喜欢跳舞。
伦娜很开心。
我不喜欢跳舞。
我也很开心。
——咔当
咔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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