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听说过一种说法,越是不希望发生什么,越有可能发生什么。这个说法听上去非常悲观,但仔细想想,还真是这么回事。读者们!假使你今天在门外晒着自己的衣服,感受着明媚的阳光,一想到今天可以痛痛快快地在田园间奔跑,你当然不希望今天会下雨,但看着远处隐隐约约的昏暗,你又觉得雨也许会下。不过你还是祈祷雨不要下,至少,是在自己玩痛快回家后再下。不过往往事与愿违——你淋着雨,湿漉漉地跑回家,像是跌进河里的倒霉鬼;更倒霉的是,原本已经被晒干的衣服又被雨给淋湿了。
就像现在一样,我们越是不希望防线被突破,嵌在防线里的缺口就越大,涌进来的敌人就越多,情况也就越危险。尽管我们布设的地雷开始发挥作用,来自后方的炮弹不断落在充满人的无人区里,但我们依然难以阻挡这股洪流。现在,我们应该撤退了,暂时的。
像是约定过的一样,所有人都停下了拼杀的动作,不约而同地开始往后退去。
“撤退!撤退!”人从嘴里发出的声音沉没在不断的爆鸣和杂乱的脚步中,显得微不足道。但每个人都精准地捕捉到了这一易断的丝线,把自己从不断翻滚着污浊的来自死亡的波浪中拽了出来。所有人都松了口气,带着低落与兴奋的矛盾,以及满身的血液与泥浆。
“前往第二道防线,快!”在试图后撤的时候,我遇到了连长。他高举着的右手上镶着一把手枪,不停地在空中挥舞着,左手则晃着身后——他的左手衣袖早已被染红,在不断往下滴着不知是水还是血的液体。
连长看到我,停下他略显疯狂的动作,深一脚浅一脚地向我冲过来,嘴里还不断喊着什么。
“科特!”他大声地喊道,纵使我就在他几步前,“你有没有看到引爆器?”
“引爆器?”我略略麻木的大脑开始“咔咔”运转起来,“哪个?”
“放在你们休息的地方的那个!”连长喊道,“现在在哪?”
“应该还在那里!”我也开始大喊起来,虽然连长就站在我的面前。
“你班里的其他人呢,在哪里?”
“不知道!”我已经跟其他人走散了——这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那你去把它找到,然后引爆这里!这是上面的命令!”
“明白!”我向连长敬了个礼,接下了这个突如其来又无比危险的任务——是个士兵都会这么做的,这是连长的命令,也是上面的命令。士兵就是应该服从命令。
“连长,你的伤怎么样?”在离开前,我问道。
“也就中了一弹,不碍事,你快走吧。”连长拍拍我的肩,然后向后撤的人群相反的方向跑去。
“连长,后撤!”我看着他逐渐远去的身影,突然意识到什么,高声提醒道。
连长停下脚步,有些踉踉跄跄地转过身,那双从刚才开始就污浊的眼睛刹那间放出冷峻的光,让我感到不寒而栗。
我明白到他的意图了。
我不想这么清楚地明白他的意图。
连长是军官。
深一脚浅一脚地蹚在烂泥中,用手扶着墙,使自己在跌倒与与平稳的边缘不断徘徊,往那个防空洞跑去。
得快点,得快点。我在心里默默说道,同时我又祈祷我的动作能慢一点——还有很多人没有撤出来,我不希望把自己人炸上天。
雨越下越大,仿佛巨大而半透的帷幕从天而降,把正在上演的好戏通通裹挟在一起,把它们用一种朦胧的姿态呈现,营造出奇妙的梦幻感,又渗透着苦涩的悲剧感。渐渐的,周围的声音越来越小,任何刺耳的声音都被不断下大的雨冲刷着,失去了它们本来的声色,让人有些难以辨识——有时,我竟然有些分不清哪些是枪声,哪些是爆炸声——这可不是什么好的征兆。
然后,印证了我的想法。
我感觉自己的身体脱离了地面,两脚触碰不到任何东西,然后又在转瞬间重重地砸了回去。我看到了自己软绵绵的、不断摆动的手臂,看到了自己直挺的双腿,以及四散而飞的泥土,还有混在其中、飞在半空中的枪。
这是我的最后记忆。
不知过了多久,我才重新恢复了些许的神智,但视野的模糊,全身的无力,持续不断的耳鸣,告诉着我刚刚发生的事。我感觉胸口很痛,就好像被撕裂了一般,又好像自己的器官有了自己的意识,马上就要从这副软绵绵的皮囊和咔咔作响的骨架里挣脱出来。
我好像倒在地上,面部朝下——我的脸被什么东西顶着,同时有冰冷的液体浸泡着我的面孔,以及我的全身——在喘了一会儿后,我才试图把自己撑起来,但失败了,脸重重地落了回去。在多次尝试之后,我才勉强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靠在墙上,开始大口大口地喘气。在缓了一阵后,我才努力地睁开眼睛,看着眼前充满泥水的土坑,意识到自己刚刚仿佛一头快乐的猪,在里面翻滚着。
快乐?
我有些搞不懂自己在想些什么了。
周围似乎安静了下来,除了噼里啪啦的雨声,我再听不到什么声音——应该说是辨别不出。
猛然间,我感觉一股莫名的烦躁与不安涌上心头,让我有些难以呼吸。我的手指下意识地动了动,这才意识到手里没有了刚刚的沉甸甸的感觉。有什么东西消失了……
枪!
我的枪不在我的手里!
我扭动着自己的似乎已经断裂的脖子,努力地将被雨水打落的眼皮翻起来,露出污浊不堪的眼球,用依然模糊的视线搜寻着那能喷出火光的木头与金属的组成物。好在,我找到了它,它就掉在那个泥坑旁边,被土埋住了一半,只露出黑漆漆的枪管。我扑上前去,把它死命地抱在怀里。
它会给我带来安全,带来生命。
又贪婪地大吸几口空气后,我渐渐地记起了自己的任务,以及刚刚发生的事——我应该是被一颗炮弹击中了,但幸运地只是被它的冲击波所波及——我只是身体难受,并没有少什么部件。至于我昏了多久,我不知道。
我重新清点了一番身上的装备:手枪还插在枪套里,铁锹还挂在身上,头盔还顶在头顶上,防毒面具还放在罐子里。
一切都还好,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再一次大吸几口空气后,我努力地撑住自己,把自己依旧无力的躯体直立起来,靠在墙上,忍着依然存在的晕眩与痛苦,继续向我的目的地前进。
晕眩多是由这不断变大的雨所造成的,现在的雨水已经是劈头盖脸地向我砸来,让我更加晕头转向,分不着南北。
雨,什么时候才能停呢?
我在心里默默说道。
突然,一个念头从我的心里闪过——
也许,其他人已经撤走了,而我是最后一个在阵地上的G国人了吧?
那雨,为什么还不停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