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我见到了真实的大海,而不是仅在于画作上或字里行间的畅想。不过无论是以前,还是现在,我对大海并没有多大的感触,或许只是因为我站在了沙滩,而不是身处其中,无法感受它的波澜;或许只是大海如趴在一边睡觉的老狗,并没有展现它隐藏的从未老化的獠牙;或许——
我旁边的两个人,把大海对我的吸引力掩盖过去。可能,我从未对大海起过兴趣。而我来到海边,也完全是因为我身边的两人。
那是一个清晨,一个有着微微凉意的清晨,风微微地吹着,拂过我们的面颊,丝带一般,让人不禁陶醉其中。永恒的喷出熊熊热浪的火球徐徐从平稳的水面升起,将洁净的碧天染成金黄,将偶尔出现的云彩晕染成金色,如同金子般闪耀,在空中闪闪发光,一如在阳光下的海面不断起伏的波涛,不住地晃着我们的眼睛。在这宁静的赤金中,每个人都感受到久违的安宁,只听见微微“呼呼”的风声,以及“哗哗”拍岸的浪声。猛然间,沙滩好似变为了巨大的演奏厅,台上的自然乐队正演奏着动人心弦的乐曲,而我们,听众们,正聚精会神地感受着。
如果不是她们的强烈要求,我是不会来的,也不会看到如此动人的景色。
“是不是很漂亮?”坐在我左边的奥奈说道。
“是很漂亮。”我说道。
“就没有别的词了?”
“没有,漂亮。”我如实说道——仅此而已。
“哎。”奥奈摇摇头,露出一副无可奈何的表情,好像在为我表达的匮乏而叹息,“伦娜,你呢?”
坐在我右边的伦娜没有说话,她低着头,把手插在沙子里,不知道在捣鼓着什么。
“伦娜?”奥奈看向伦娜,看到她已经把周围的沙子堆在一起,正对着它们冥思苦想——伦娜的工程就要开始了。这就是伦娜来海边的原因:无边无际的沙滩带来的无尽的快乐,谁能拒绝呢?
奥奈的原因则完全不同:每年的春末,她都要经海路离开,回到她的故国,结束为期半年的避寒生活。
同样的,我的原因也跟她们完全不同:其实,我本是不想来的。一来对大海和沙滩没有什么趣味——不就是水和沙,如此寻常的东西对我并没有多大吸引力;二来路程太远,我虽然从小活泼好动,那也是在镇里,对于出远门这种事,我是十分拒绝的,大抵是性子里的懒惰在作祟。所以,每当她们两个的其中之一来求我时,我都会以有事搪塞过去。不过,看着她们脸上失落的表情,总有种愧疚感。伦娜还好,毕竟天天跟她见面,哄哄就能让她重新高兴起来,不过过程属实有些难熬——她是每年都要跟着奥奈他们一起去海边的,既是为了送别,也是为了沙滩的玩乐。这就带来了一点不便:凯特尔先生的腿不便,不方便外出,所以伦娜是由我的母亲陪同的。我的母亲乐于此事,但就苦了我——父亲做的饭一点也不好吃。我常常进行抗议,但父亲总是笑着告诉我,这是一次试炼,是成为真正的男人的一个重要环节,凯特尔先生也笑着附和。于是,我总是将信将疑地把难以下咽的食物塞进胃里。
不过在母亲和伦娜外出的时间里,父亲和凯特尔先生去餐馆的次数明显变多了——我总是揣测他们两人为什么在家里吃这么少的饭。
话说回来,两人中的一个过来求我的话,我还能搪塞。但如果是两人一起的话,我的愧疚就会压住我的懒惰,使我应承下来。两双泪汪汪的眼睛,说服力总是比一双更大。
“科特,这次你总该去了吧?”奥奈用手撑住自己的脸,期待的光从眼里发散出来,“回回有事,这次总该没有了吧?”她如是说。
“啊,这个...我那天有点事,你知道的...额...”我的大脑飞速地运转着,试图编出接下来的话。去医院?这个借口去年就用过了;去教堂?得了吧,我就没有信过;去学校?打住打住……
“你又在想什么借口吧?”奥奈摇摇头,无奈地说道,“每年都有事,怎么可能呢?”
“但我真的有事啊,没办法。”
“今年,就今年行不行?不然以后...”奥奈突然停了下来,然后就是良久的沉默。她警惕地抬起头,往四周张望一番,让我想起狩猎季寻找捕猎者身影的兔子。
“以后?”
“也许,这是最后一次,也说不定呢。”奥奈露出一个非常勉强的微笑,然后神色一变,好像想起什么令人高兴的事,“有办法了。”
于是伦娜就出现在我的眼前,睡眼朦胧,不仅穿着淡蓝色的睡衣,怀里抱着一只自己缝的小熊(她每天都抱着这只熊睡觉,还把这只熊起名为科特,这让我有些不快——“我难道跟熊一样吗?”),脑袋上还顶着一个淡蓝的软踏踏的三角帽,上面的白球挂在她的眼前,随着她脑袋的晃动而舞动,非常惹眼。我不禁伸出手,拍了拍那个球,让它在空中晃来晃去。
“奥奈姐,这么早叫伦娜有什么事吗?”伦娜打了个哈欠,揉着自己的眼睛说道,“伦娜还没有睡够呢。”说着,伦娜就把头靠在桌子上,合上眼睛,开始发出微微的呼噜声,一丝丝的口水马上就从微张的嘴里流了出来,反射着晶莹的光。
“好了,别睡了,给你说件事。”奥奈凑到伦娜的耳边,把手卷成筒状,叽叽咕咕地不知道说了什么。
“奥奈姐,这样真的行吗?”伦娜惊异地看向奥奈。
“当然,也只有这种办法没有试过了。”奥奈信誓旦旦地说道。
于是,两双泪花花的大眼睛看向了我——
然后,我就出现在了这里。
没办法,还是挡不住这两人的泪眼攻势啊。
不到一会儿的工夫,伦娜已经堆成了一个沙堡,正在做最后的装饰。看着她如此专注的样子,我的心开始有些发痒。
“科特和奥奈姐为什么不玩呢?很有意思的。嘿嘿。”伦娜捧起一堆金灿灿的沙子递到我们的面前,满怀期待地说道。
“哎,伦娜,来海边的意义是来看海的,你怎么每次都是本末倒置啊。”话说这么说,奥奈还是接过了伦娜的沙子,然后摸摸她的头。
“科特呢?”伦娜眨巴着她的眼睛,紧盯着我的眼睛,一脸期待。
“都多大了还玩沙子。”我摇摇头,表示拒绝(一想到自己那时才九岁,而且旁边坐着一个比我大六岁的人,这让我有点忍俊不禁)。
“欸?很好玩的,科特一定要试试!”伦娜抱住我的右臂,开始左右晃动起来(伦娜喜欢用这种方式来撒娇),晃得我有些头晕。
“哎呀,好吧好吧,免受其难地答应你的请求,不过没有下次了。”说实话,我也是想玩的,但一想到有些许的幼稚,就羞于动手。
“哎,其实坦诚一点没关系,我们又不会笑话你。”奥奈撇过脸去,身子一抖一抖,让她的话丝毫没有可信度。
“奥奈,你的脸都红了。”我不怀好意地戳戳她的脸(这一招会让奥奈慌张起来)。
“嗯?有吗?”果不起然,奥奈立马转过头,脸上显出慌乱。她摸了摸自己的脸,发觉并没有什么异常后,才恍然大悟。她伸出手,打算摸我的头,但被我起身躲过了——看到她脸上可怖的表情,是个人都会意识到危险。
“竟然捉弄我。”奥奈笑着站起身,追在我的身后。我们两个就这么在沙滩上绕起了圈,时不时经过伦娜垒的沙堡,后者则跟在我们后面,气喘吁吁地跟着。于是三个人在沙滩上以圆周进行运动,在金灿的阳光下,充满了快乐与活力。
在软绵绵的沙滩上奔跑并不容易,所以我的身体左摇右摆。每每要失去平衡时,身体总是会往倒下的另一边晃去,将自己恢复平衡,不过这也导致我跑不快,轻而易举地被奥奈追上。奥奈跑得很快,速度跟平地一样,似乎脚下并不是软踏踏的沙子,而是硬邦邦的岩石。随着脚下一崴,我跌倒在那些起伏有序的沙堡上,将它们压扁回一摊摊的粉沙。
“还欺负我不?这就是报应。”话是这么说,但奥奈还是马上把我扶起来,仔细地对我检查一番,然后把身上的沙子掸掉,“没事吧?”
“到底是谁欺负谁啊?你比我可是大了六岁呢!难道不能让让我吗?”我不服气地说道。
“你也知道我比你大啊?”奥奈轻轻地敲了敲我的头,“那你还那么不尊重我呢!哈哈!”
三步并两步的伦娜喘着粗气跟了上来,“伦娜...跟不上你们...能不能...慢点...”然后她看到灰头土脸的我,大叫一声,“科特!”然后,她就扑了上来,让我再次跌倒在地。
“喂喂!你在干什么?”我把趴在身上的伦娜推到一边,有点气恼。
“科特有没有受伤?伤到哪了?”伦娜的眼里噙满泪水,两手不住地往我身上乱摸。我赶忙护住要紧部位,然后滚到一边。
“我哪有这么容易受伤,还有,不要往我身上乱摸啊!”看着垂泪欲滴的伦娜,我感到十分的无奈。
“伦娜还以为...”伦娜揉揉自己的眼睛,脸上重新露出了笑容。
“好了,别以为了,帽子都掉了。”我捡起那顶淡蓝色的帽子,整理了一番后把它放在了伦娜的脑袋上,然后轻轻地敲了敲她的头。
“谢谢科特。”伦娜先是一愣,然后以肉眼不可见的速度,白净的脸庞变得通红,一直红到了脖子根。
“那这些...”奥奈的声音传了过来。我们俩回头,就看到满地的废墟——那些是伦娜刚刚堆起来的沙堡。突然间,我有了些不好的预感。我转过头,如我所料,伦娜脸上的笑容顿时萎缩下去,如同泄了气的气球,伤心与难过杂草般蔓延上她的脸,将刚刚显现的明媚遮蔽 。
“我们再堆一些吧!”见势不妙,我赶忙开口道,“刚才那些有点瑕疵,我们一起堆的话就不会有那些问题了。你说对吧?”
“欸?科特也看出来了?”伦娜再是一愣,脸上的悲伤缩了回去,转变为了惊讶,然后是惊喜,最后变得兴高采烈,“是有些瑕疵...嗯...那好吧,如果是科特说的话,那就一起来搭吧!嘿嘿。”伦娜张开双臂,抱住我,开始转起圈。
在旋转中,我瞥见了奥奈——她的脑袋撇在一边,看上去无所事事,但脸色有些不自然。
于是,我们三个就开始堆起沙堡,堆得非常开心。伦娜照例搭起了房子;奥奈则是在那些房子周围挖了一道深沟,然后以深沟为圆心,向外围拓展,把它们改成了壕沟;而我,说是在思考,其实就是在一边偷懒,看着她们堆。不过她俩太过专注,所以并没有注意到我的小动作。
不知过了多久,终于,我们都累了,看着眼前的半成品,每个人都没有力气继续做下去。那么,就躺在沙滩上,闭上眼,好好感受这暮春的阳光吧。
“今天好开心啊。嘿嘿。”伦娜说道。
“也好累。”我应和道。
“现在觉得大海怎么样?”奥奈问道。
“没什么感觉。”我说道。
“唉,那我也没什么好说的了。”奥奈叹息着,“那,伦娜觉得呢?”
回应她的只有微弱的呼噜声,不知什么时候,伦娜已经睡着了。在暖洋洋的阳光中,脸上带着幸福与安详的笑容,沉入了甜蜜的梦境。
“奥奈,你冬天会再来吗?”突然,我问出了这个问题。我明知今年的冬天,她会再次到来,所以提出这个问题可以说是多此一举。但好像意识到什么,我还是问出了这个问题。
“可能...我不知道...”奥奈的声音小了下去。
“今年你不来了吗?”我疑惑地问道。
“我不知道...”
“为什么?”
“我不知道...你也不知道为好...”
良久的沉默,良久,良久。在这明媚温暖的阳光下,我竟感受到了彻骨的寒意,不禁打了个哆嗦。然后,我的身体替我做出了反应——逃离——我为自己的反应感到羞愧,无论是当时还是现在。
“马上,我就要走了,再陪我躺一会儿吧。”奥奈拉住我,用祈求的语气说道。
我转过头,惊讶地看到,奥奈已经泪流满面,浑身颤抖,眼里全是恐惧。
我违背了自己的本能,制止了自己的身体,躺了回去。
又是良久的沉默。空气仿佛变得凝重,不再流动,因为我的呼吸开始困难,窒息感压迫着我,让我难以开口。
“其实,我最喜欢的,是草原,不是大海。”奥奈开口说道,“草原,嗯,草原。”
“伦娜是个好孩子。果然还是,比不过她啊,比我好太多了。你可要对她好一点,少欺负她。”
“你怎么说得好像在交代后事一样?而且,说得好像我很喜欢欺负人一样。”我咧着嘴说道,但没有任何笑意,“你冬天会不会再来?”
“也许是在明年,也许是在很久以后,但我一定会和再次你们相遇的,不要把我忘了!”奥奈变得激动起来,她坐起来,然后一把把我拉起来,在我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把我抱在怀里,右手放在我的头后,轻轻地抚摸着。
“摸了你这么久的头,我还没有抱过你呢。”奥奈小声地抽噎着,脸上显出幸福的神色,一如躺在一边熟睡的伦娜(不过这么大动静,她是如何睡得着的...),“哪怕只有现在,只有一次,也好。”
“别把我忘了。”这是她的最后一句话,留在我记忆里。
这就是我关于奥奈的最后记忆,不过不是全部,由于篇幅受限,所以就写到这里吧。我不知道为何这么重要的记忆会丢失在茫茫脑海中,一点涟漪都没有泛起,直愣愣地沉入深处,甚至连一串微小的气泡也没有浮出。
至于打开这段记忆的钥匙——气味——奶油的气味与伦娜的幽香——为什么它们组合后的气味能触发我关于奥奈的几乎全部记忆,那我就不得而知了。
“几乎”,也就是并不是全部。我分明记得接下来还有别的事发生,但跟之前一样,就是回想不起来。
也许,我应该问问别人——问问伦娜吧,说不定,她知道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