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的阳光慵懒地撒在我们的身上，没有一点的焦热，之前在战壕里如恶煞般不被我们待见之物，似乎此刻正饱受我们的赞誉，炫耀着施舍给我们不强烈的光和热，以此堵上我们时常抱怨的嘴。此起彼伏的“滋滋”的蝉鸣此刻也逐渐消停下来，不再显得那么的聒噪，让人感到心烦，在似有似无中映衬着安详，让人舒心。微风吹过，夹杂着来自树叶与草片的绿色气息，以及无法忘却的微微的幽香。
“这阳光好暖和啊，有点犯困啊。嘿嘿。”伦娜把帽子往下拉了拉，然后把它扶正。从我的视角来看，她的脸已经完全处于阴影之下，只露出一双忽闪忽闪的眼睛，不过闪动的频率在下降，脑袋也开始渐渐往下——她似乎确有些犯困。
我和伦娜正坐在医院的院子里，院子里的草坪上，身下垫着一块淡蓝色的长布，上面摆着几瓶我叫不上名的果酱，看样子应该是蓝莓酱——还有一瓶奶油，另外就是几个面包。这样子，似乎是在野餐，可现在是在医院里，所以有一种说不上的微妙感。
“你就这么在这里睡了？”我问道。
“啊，没有没有，只是有点困，嘿嘿。”伦娜打了个激灵，赶紧解释道。
“这些是我们的午餐？”
“啊，当然，怎么样？嘿嘿。”伦娜点点头。
不过气氛有些不大对劲。
“所以，我们这是，在野餐？在医院里？有点不妥吧？”周围的人都用好奇的眼神看着我们，让我感觉有些难受——我不喜欢被很多人注视，而且是带有不怀好意的那种，似乎是在审视着我。
“这个...确实很像。嘿嘿。”伦娜认真地想了一会儿，然后又点点头，“其实伦娜只是想让科特在太阳底下待一会儿，然后吃点东西而已。伦娜问过医生了，医生说这对科特的恢复有好处。”
“不过这对别的伤员有些打击啊。”我略略撇头，示意伦娜往旁边看。
“欸？”伦娜顺着我示意的方向看过去，然后捂着嘴轻声惊叫一声。她看到在离我们的不远处，一群打着绷带、拄着拐杖的人并排靠在一起，正目不转睛地注视着我们。我从他们的身上看到了羡慕、愤恨与心灰意冷，一张张饱受打击的脸上衔着的香烟默默燃烧，掉下的烟灰随风飘走。也有脸上带着好奇的，但总归不多。看到伦娜转头，他们马上就把各自的目光转移，开始三三两两地聊起天，时不时发出大呼小叫，似乎在表明他们的注意力并不在这里。
看着他们身上的军装，级别应该比我高，这让我有些不安。
“那，那伦娜应该怎么办？伦娜不是故意的。”伦娜非常懊悔，好像自己做了什么很过分的事（看着自己身上的军装，想到自己的级别，我觉得确实有些过分）。
我耸耸肩：“我觉得还是不要打扰他们为妙。等等，你想做什么？”
“既然伦娜让他们不高兴了，那伦娜觉得应该去给他们到个歉。伦娜不是故意的。”说着，伦娜竟真的站起身，理了理自己的衣服，然后往那正高谈阔论的人群走去。我试图抓住伦娜，但她起身的动作太快，所以没有成功。而这略微激烈的动作让我感到头晕目眩，身子顿时软了下来，我不由地开始大喘气。
那些人看着大踏步靠近的伦娜，一个个都停下了正在进行的动作，目不转睛地盯着她——我也是如此。伦娜在距离他们不到五米的地方停下了，先是弯着腰，用手撑住自己，喘了会儿气，然后站直，再次弯腰——向他们鞠了一个接近九十度的躬，由于太过用力，她的帽子差点就被甩到地上。于是，很正常的，那些人和我一样，浑身一颤，脑袋前倾，眼睛瞪大，嘴巴微张，显出不可思议的表情，准确来说，是目瞪口呆。
伦娜直起身，扶正自己的帽子，开始跟他们说些什么，但因为距离的原因，我听不清她的话。不过，伦娜的话貌似起了些许的作用——那些人开始窃窃私语，脸上的表情开始丰富起来，然后不再只是用好奇的眼光看着我，还包含着尊敬与小心，有的甚至还有着一点的掐媚；至于刚才的嫉妒与愤恨，则完全消失在了那些左右晃动的微笑中，没有泛起任何的涟漪。
“你刚才把我吓了一跳。”我说道，“那些人肯定跟我一样。不用行这样的大礼吧？”
“那些人受到了打击，那一定是伦娜做错了什么。”伦娜气喘吁吁着小跑回来，眨巴着那双纯净的眼睛，脸上显出疑惑，“既然伦娜让他们受到打击，伦娜就该去道歉，不是吗？”
“其实...哎，好吧。”我摇摇头，没有继续下去。她就是这样的人，一旦陷入自己的逻辑，就很难转变，应该说，无法改变，“你跟他们说了什么？我看你们交流了很长时间，有说有笑的。”
“啊，让伦娜想想。”伦娜抬起头，眼神开始迷离起来——这是她开始认真思考的标志——瞳孔微微扩散，目光呆滞，嘴巴微张，涎水缓缓从嘴角泛起，将落未落，“伦娜先是跟他们道歉：‘对不起对不起，伦娜让大家不高兴了，伦娜向你们道歉！’然后他们就问伦娜关于科特的事，伦娜就告诉他们了。”
“他们问了些什么？”那些人反应转变的如此之大，我很难不起好奇心。
“嗯，让伦娜想想...科特的姓名，还有科特的...额...军...军...军衔？是不是叫这个呢？不过伦娜不知道，所以就说科特已经参军一年了。”
“还有吗？”我追问道。
“还有...嗯...没了，就这些了。”伦娜摇摇头，语气坚定。
我的好奇心到此为止，没有继续问下去，还是享受这难得的一刻吧。
已经一年了吗？真是太快了。
这么算起来，我跟伦娜已经有半年没见了。
“科特快尝尝，这些都是伦娜亲自做的。”伦娜一脸期待地看着我。
“家里现在怎么样了？”我接过伦娜递过来的涂满果酱的面包，塞进嘴里，细细咀嚼，蓝莓的味道猛烈刺激着我已被粗糙的伙食蹂躏的味蕾，让我不住地发抖，一阵刺痛传过我的身体，竟有种飘飘然之感。尽管果酱在部队里是能接触到的，况且之前还在军需库里顺手牵羊了一些，但总归是不大新鲜的，吃起来有股“灰尘”的质感，而在我眼前的，是新鲜的，是美味的，是伦娜的，我的眼眶不觉间有些湿润。趁伦娜低头抹果酱的工夫，我赶紧把那些小水珠抹去，以免让她看到。
“很好很好，科特不用担心。”伦娜的嘴角微微上扬——这是她发自内心高兴的标志，“科特寄过来的钱我们都收到了，但科特不用寄那么多，科特也要给自己留一些，多留一些！”伦娜特地重复了一遍，并加重了语气 ，听上去像是命令，不容置疑的那种，然后又喘了会儿气——伦娜说话的声音很小，尽管她试图提高音量，但仍是软绵绵的，“我们的钱够用，伦娜也会多织布，多补贴些家用。所以科特不用担心。”
“其实我在军队里并没有多少能花钱的地方。”我说道，“况且我听说国内的物价有些上涨，有点担心你们的日常生活。我是没多大关系的。”
“没有没有，那都是谣言。”伦娜并没有抬起头，用她那双无辜的眼睛盯着我，“不过，现在买东西要排队了，是有些不大方便。”
“这样啊。”于是我没有再问下去。
在午后难得的暖阳下，我们就这么并排坐着，感受着鲜有的宁静（对我而言）。两个人并没有多少的交流，仅有的动作只是一个抹果酱，递面包；另一个张开嘴，咀嚼。不过，一个的手在微微发抖，果酱常常滴在布上；另一个突然咳嗽两声，将喉咙里卡住的面包咳出来。虽然有些单调，但我乐在其中，伦娜也是当然。
不过，伦娜始终没有动那瓶奶油，就仿佛其不存在一般。而这瓶奶油，看起来像是自密封后没有打开过，上面沾满了油腻腻的尘埃，孤零零地立在这块布的角落。
“你别光顾着喂我啊，你也得吃。”我说道。
“啊，伦娜已经吃过了，这些都是给科特准备的。嘿嘿。”但不巧的是，一阵轻微的“咕咕”声响起，揭穿了伦娜的谎言。
“真的吗？那刚才的声音是什么？”
“哎？！刚才...”伦娜的脸立马变得通红，“没..没什么！什么也没有！科特一定是听错了！一定是！”伦娜用两手捂住自己的脸，转过身，用自己的后背对着我，试图以此让我看不到她的表情，不过她的肚子仍在欢快地歌唱着，否定了她刚刚说过的话。
我突然回忆起奥奈之前跟我说过的话——不过她现在到哪去了，并不清楚。
“你——真的吃了？或者，你从我昏迷的时候，就已经开始没怎么进食了？”我伸出手，牢牢地钳住伦娜的肩膀，用力地把她扳过来——伦娜僵着身子，似乎拼着力，不让我的计划得逞，这使我不得不如此使力——其实也没费多大的力，毕竟，她很饿。那饿了，就不会有多大的力气。
伦娜试图控制住自己的情绪，但显然，她只成功了一半。在这短短的一刻，伦娜虽然面无表情，但早已泪流满面，脸上的液体在阳光下反射着悲哀的光。
后悔？
还没等我开口，伦娜就开始喃喃自语。
“伦娜那时候为什么要答应科特呢？伦娜明明知道会发生什么，但伦娜还是心存侥幸。饥饿只是伦娜对自己的教训，跟科特所遭遇的比起来没什么。”话说到一半，伦娜就停了下来，开始大喘气。我赶忙将面包送到伦娜嘴边，但她撇过头，拒绝了，“科特，别这样，这是伦娜自己的选择，对自己的惩罚而已。伦娜知道，一直都知道，那，为什么呢？”伦娜的眼神愈发空洞，如同木偶一般，无神，似乎丢失了灵魂。
“为什么...”我不明白伦娜的话。
“伦娜也有问题想问科特，所以，能让科特先回答吗？”伦娜缓过神来，用手帕把自己的脸擦干净，然后对我说道。
“当，当然。”我不明白她想问什么，但为了让她不伤害自己，我答应下来。
“科特是怎么看出来的呢？伦娜明明已经很努力地掩饰了。”
“因为你看上去非常的虚弱，做什么事都要喘一会儿气。”我说道。
“欸？好像确实是这样？不过，光是这样的话，还不足以得出这种结论吧？”伦娜抬着头想了一会儿，说道。
“奥奈告诉我，她最近没怎么看到你吃东西，让我多加注意你。”我说道。
“是奥奈姐告诉你的啊，是这样啊，原来是这样啊。嘿嘿。”伦娜笑了。
她笑了。
她真的在笑吗？
伦娜的嘴角上扬，眼角弯曲，牙齿微露，脸上的肉起出几层的褶子，似乎分明就是笑容。不知怎么，我总感到一丝的瘆人，似乎有些不自然。
“奥奈姐真的只说了这些吗？”伦娜喘了一会儿气，如果笑着问道，“科特可不要说谎哦。”
“当然。”我直视着伦娜逐渐冰冷的双眼，以此表明自己说的话的真实性——第一次，我从她的眼里看出了冰冷，瘆人的冰冷。
“那就好。嘿嘿。”说着，伦娜就瘫倒了，面带笑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