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砰!”
门被用力地撞开,撞在墙上,发出刺耳的撕裂声,让我浑身一激灵,下意识地往旁边扑去——在半空中才意识到是门的声音,而不是枪声。于是我就跟那扇不幸的门一般,撞在墙上,身子也发出刺耳的声音,脑袋重新变得晕茫茫,眼前朦胧。
“伦...科特?!”熟悉的声音响起,在我空荡荡的脑袋里回响片刻后,我才辨别出那是奥奈发出的。奥奈的身影很模糊,但我依旧从她的动作上看出了惊慌。她立刻跪在我的身边,取下身上那个因装满东西而硬邦邦的挎包,然后开始检查我的身体状况——摸脉搏,翻眼皮,等等,一气呵成,没有丝毫的迟疑。
“我没事...真的...”我抬起手,拦住了打算呼喊的奥奈,“只是应激反应...然后撞到头了...真的...”
“真的没事?”奥奈依然跪着,拿起放在一边的挎包,翻找着什么。
“真的...”眼前之物逐渐清晰。我抬起头,试图把自己支撑起来,但有些力不从心。见状,奥奈立马扶住我,试着把我搀扶至旁边的椅子上。
“真的没问题吗?”奥奈从挎包里找出一个装满不明液体的瓶子,打开瓶盖。随即,一股难以描述的气味从瓶子里喷涌而出,顿时将房间淹没。我赶紧将自己的鼻子捏住,小心地用嘴呼吸——无法控制的,喉咙里似乎有什么东西马上就要冒出来,我拼命将它咽下去,只留得火焰在阴暗的通道内慢慢燃烧。就连此刻躺在床上,正处于昏迷的伦娜也露出了可怖的表情,似乎已经感受到周围有什么吓人的东西。
“这,这,这是什么?”看着那瓶向我越来越近的冒着不知名气泡的液体,我不由地往后仰去,试图躲避这骇人之物。
“这个药水能够缓解人的疼痛,还能提神醒脑,我建议你喝一些。”奥奈面带关怀,一脸真诚地说道。
“不,不用了,我现在已经好多了。”强压下喉咙里的恶心与灼烧感,我用扭曲的脸挤出一个笑脸——我自己都知道这个笑脸有多么不切实际——能不能缓解疼痛有待商酌,我觉得提神醒脑的作用非常明显,“真的,好多了。”
“那,好吧。”奥奈迟疑了一下,然后把那瓶充满邪恶的液体盖上盖子,将它封印在了暗无天日之中,我希望它能够永远地这么沉睡下去。
“伦娜这是...昏过去了?”把瓶子放回挎包后,奥奈看向那个躺在病床上,表情已经逐渐缓和的伦娜,问道。
“医生说是因饥饿导致的昏迷,跟你之前告诉我的差不多。但医生还告诉我,伦娜的大腿上有一些新鲜的划痕,看上去应该是最近几天所成。它们整齐划一,一条一条,深浅一致,不像是因剐蹭之类造成的,倒不如说,是用刀在腿上一次次切划的结果。所以,告诉我,伦娜到底是怎么了?”我低垂下自己沉重的脑壳,狠命地抓着自己的头皮,将自己的头发弄得乱糟糟——除此以外,我做不了如何事——我甚至不知道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
“什么?!”奥奈双眼圆瞪,身体微倾,“她不只是节食?!”“应该说,绝食,还有自残。医生说,伦娜可能患上了心理疾病,不过病因不清楚。”
接下来就是一段漫长的沉默,除了呼吸声,我什么也听不到。房间里的光逐渐消失,室内开始变得昏暗,但并没有因此而凉爽,相反,开始闷热,难以呼吸。封闭的房间成了巧妙的烤箱,炙烤着呆坐在这里的我们。没过多久,我的身上就冒满了汗水,但我却只感到寒意,躯体脱离了大脑的控制,开始微微发抖。
“还有,伦娜对你告诉我这件事很不高兴。”我说道,“虽然她没有表现出来。”
那冰冷的眼神,回想起来依然渗人,似乎在警告我,似乎在恳求我——冰冷的双眼里有恳求,我为什么会有这种想法?
“伦娜变成现在这样,也有我的责任。”良久之后,奥奈从挎包里拿出一个厚厚的本子,递给了我,“你应该还记得它吧?”
“我的日记?怎么在这里?”到现在为止,我都没有见过我的日记,无论怎么在自己的铺盖里翻找,它就是不见踪影,没想到在奥奈那里。不过,这和伦娜有什么关系……
伦娜该不会看了我的日记吧?
遭遇?
惩罚?
选择……
一切似乎有点说得通。
“所以,伦娜是看了我的日记,才变成现在这个样子的?”我似乎发现了问题的来源。
“你说对了很小一部分。”奥奈低下头,开始喃喃自语,愧疚明明确确写在她的脸上,“她是看了你的日记,但我觉得这不是主因。主因在于我,我就不应该出现。”奥奈顿了顿,“现在的一切,都是因为我。”
同样的,我不明白奥奈的话,就像我不明白伦娜的话——如果我明白了,也许能改变什么,也许什么也改变不了。
“我不明白。”
我摇摇头。
“嚓嚓”的声音响起,我的潜意识提醒我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下意识地抬起头,我看到奥奈已经从枪套里取出手枪,同时张开嘴——没有任何犹豫,我立马伸出手,钳住奥奈拿着手枪的右手,然后使劲把枪口往地面的方向按,阻止了她的企图——这是自裁的标准动作。
“砰!”
奥奈开枪了。
同样没有片刻犹豫,在我的大脑还没有从刚才冲击中回过神,我的手就替我做出反应——立刻用力,从奥奈的手里夺过手枪。
枪声响起后,立刻就有几个荷枪实弹的人冲进屋内,然后齐刷刷地端起手里的步枪,对准了我。
“咔嚓!”
上膛了。
看着眼前一排黑洞洞的枪口,我瞬间停止了思考。
“等...我...”我举起自己握着的手枪,表示自己并没有恶意,同时说不出一个完整的句子,嘴皮子不住地哆嗦,仿佛一个干了坏事被抓住的淘气学生——一切的发展似乎脱离了已有的轨道,不断冲击着我已经有些脆弱的神经。
奥奈依旧低着头,不过她举起右手,往身后的那些人挥了挥,做出驱离的动作。见状,那些人就把枪放平,有序地离开了。
“对不起,我需要冷静一下。”奥奈站起身,向我鞠了一躬,然后转身跑出了房间,并关上门,留下一个坐在椅子上,举着手枪,一脸迷茫的我。
伦娜依旧没有醒。
我麻木地坐着,一动不动——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动,既然如此,那就不动吧。
门外似乎有什么动静,嗡嗡作响。可能这是个理由,因此我站起来,走向门外。
没过一分钟,门外的声音就越来越大,已达到人声鼎沸的程度——在一个满是伤员的医院里开一枪,这种刺激对于他们来说是非常激烈的。恍惚中,我拿着手枪,打开门,看到房间外已是人山人海,每个人脸上都是紧张与愤怒。原本人群是挤在门口,但看到我拿着还冒着烟的枪走了出来,每个人都不约而同地往后退了一步,为我留出些许的空间,但脸上的表情依旧没变,依旧满怀不满地对我上下打量。
“发生什么事了?”有人问道。
“没,没事。”我根本就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发生,一切似乎都围绕着我而发生,但我却身处中心而一无所知,现在面对他人的询问只能以“没事”而搪塞。
“没事?”人群显然被这话给激怒了,一个个的脸涨得通红,“那你手里的枪是怎么回事?”
“等等,你是不是伦娜说的...未婚夫?”突然,有人大叫道,压过了所有愤怒的嘶吼,如同黑云中闪过的炸雷,震耳欲聋。
顿时,所有人都安静下来,诡异的寂静弥漫在燥热的空气里,与刚才的混乱形成鲜明的对比,让我想起前一刻还在痛苦地喊叫与哭泣,后一刻就因为打了吗啡而安静的伤员。
“啊?是。”到现在为止,我都没有意识到自己身上已经背负了这个身份——或许是共处的时间长了,理所应当地有这种错觉。
听到我的承认,所有人都转变了态度,从开始的愤怒转为了关切,如此自然。
“伦娜怎么样了?我们看到她被医生抬走了,她没事吧?”那个人问道,其他人也都点头附和。
“她...”我不知道该如何开口,“她现在状况很差,可能是因为我,我就不应该参军。”伦娜的意思是这样的,也许她说的对。但奥奈说主因是她,不过真的是她的吗?
“那枪声是怎么一回事?”
“这个...”我看着手里的枪,一时不知道说什么。
人群开始窃窃私语,然后对我的态度从刚才的关切变为了敬佩,一个个争先恐后地凑上来,争相拍我的肩膀——这是军官或贵族间认可的方式,但我既不是军官,也不是贵族——似乎已经完全忽视了我手上的那把手枪,纵使它还装着子弹。
“你还是去看看她吧,不要再想着这种东西了。”在混乱中,有人贴近我的耳朵,对我说了这话。
我挣出这混乱,回到房间,关上房门,将外面的赞美挡住,然后坐回椅子上,陷入了久久的思考——他们为什么认同我,我实在想不明白。或许,他们认为我因为自己的过错,对伦娜造成了巨大的伤害,因愧疚而打算自裁,结果被人阻止?
愧疚——三人皆是,但有错的究竟是谁?
我?
伦娜?
奥奈?
总有人有错,但真的有错?如果没错,那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伦娜想死,奥奈也想死,她们为什么都想死?
伦娜因自己同意我参军而后悔,因我受伤而愧疚,因此进行自我伤害,来弥补自己的过错——伦娜的精神状态非常糟糕,似乎受到了巨大的打击,尽管她隐藏的很好。
真的只有这些?
奥奈……
她没有告诉任何事,我无从得知她的话的意思。
被子动了动,打断了我的胡思乱想,我猛然站起身,走向床边。
伦娜睁开了眼,带着些许的惊讶,似乎对自己还能睁开眼感到不可思议。阳光温柔地撒在她的脸上,为她骇人的脸色添上了些许温暖。
“科特...”她看着站在床边的我,脸部抽动了一下,然后开始小声地抽泣,“伦娜...为什么伦娜还能见到科特...这里是天堂吗...”
她的声音很小,我只能凑近才能听到。
“好了,别哭了,你现在要好好的休息,别再做这种这种蠢事了。”我叹了口气,然后坐回椅子上,手下意识地插向裤袋,然后想起自己没有带烟,也不好在伦娜面前抽烟,只能作罢——不过伦娜已经读过我的日记了,那她一定知道我在抽烟,也知道其他的事。想到这里,我就有点发麻。
“这真的不是天堂吗?”
伦娜捏了捏自己苍白的手臂,又捏了捏自己干瘪的脸颊。
“好了,别胡思乱想了,吃点东西吧。”说着,我把几个枕头垫在伦娜的背后,好让她坐起来,然后把一盘还冒着微微热气的面包端到伦娜的面前,上面涂上了她带来的蓝莓酱——这面包是厨房刚刚送来的,他们似乎对伦娜特别关心,特地准备了新烤好的面包。
“明明是来照顾科特的,现在却让科特来照顾伦娜,伦娜可真不像话啊。”伦娜用手擦了擦自己的脸,抹去了脸上的泪水,对我笑了笑。
“你先吃点面包。”我把盘子往前推了推,示意伦娜动手。但伦娜的身体往后倾斜,脸上写满了抗拒,试图躲避这一伪装成香喷喷的可怕之物。
“所以,为什么?为什么要自我伤害?”我问道,“就因为我的日记?”
“伦娜对偷看科特的日记很抱歉...但这是惩罚...这是伦娜对自己天真的惩罚...是伦娜害得科特身处险境...是伦娜心怀侥幸...是伦娜不敢面对现实...所以...这是伦娜的选择...科特就不要跟奥奈姐一样劝我了...”伦娜扭过头,不敢直视我的眼睛。
“这...”一旦伦娜作出什么决定,无论旁人怎么劝说,她都不会反悔,所以要让她改变自己的想法,必须从其他方面入手,让她自己把这个决定放弃——但谈何容易。
就在我思考对策的时候,伦娜却先开口了:“科特跟奥奈姐的关系很好啊,经常能看到科特跟奥奈姐在一起。”伦娜闭上眼,头靠在枕头上,似乎在沉思。
“没有吧,奥奈跟我也就今天刚见面,而且她总是神出鬼没的,我跟她只见过三次面。”这是实话,到目前为止,奥奈仅和我见过三次面——第一次是我刚醒,第二次则是她急匆匆地找我说明伦娜的情况,前后不到两分钟,然后又急匆匆地离开了,第三次就是在伦娜昏迷的时候。
“三次应该算多的吧?”
“是,是吗?”
我不知道说什么,伦娜也没有继续开口,就这样沉默了几分钟——难熬的、窒息的几分钟。
“伦娜的衣服,已经做好了。”伦娜睁开眼,一脸期待地看着我,双颊快速飘红,似乎在说一件令人害羞的事。
“衣服?什么衣服?”我不知道她在说什么。
“欸?科特忘了吗?这是贝莱克公国的习俗啊...”伦娜的双颊不再是飘红,而是涨得通红,似乎有什么卡住她的咽喉,阻止她自由开口,“就是那个...那个...伦娜不能说...”
“不能说?”我搜刮着自己贫瘠的大脑,终于找到了答案,“不会吧?”我知道终有这么一天,并为那一天而作着准备,但那一天真的到来之时,我却感到突然与惊讶,以及在意料之内的手足无措。
伦娜拿起放在一边的帽子,把它戴在头顶,以此遮住自己的面部,掩盖住自己的所有情绪,并表示自己没有任何引导的意味——这都是贝莱克公国的习俗,关于,那件事的习俗。
“所,所以,我需要说些什么?”我结结巴巴地说道,一道道汗水从自己的脸上滑落,让我感到痒丝丝的。
伦娜没有说话,也没抬头,保持着沉默。我无法看到她在淡蓝色帽子下的任何表情——也许,这就是这个所谓的习俗的目的吧?
“那就...呃...把做好的衣服...穿上吧?”我不清楚自己的嘴里在蹦出什么的词语,但似乎符合逻辑——我应该多少了解一些贝莱克公国的习俗的。
伦娜摘下帽子,用手捂住自己的脸,开始抽泣起来——不过这次,我看出来,那是喜极而泣——我不知道怎么平复伦娜的心情,只能一直轻轻地拍着她的背。终于,伦娜停了下来。
“伦娜...伦娜...就知道...嘿嘿...”伦娜又一次把自己脸上的泪水抹尽,然后伸出手,试图抱住我,但因为虚弱的身体而不得不作罢,“伦娜的惩罚...也只能从此延期了...”
“我觉得还是取消为好。”
突然响起的敲门声打断了这美妙的时刻。我转过头,看到奥奈正双手抱胸,靠在门上,注视着我们,脸上带着捉摸不透的表情。
“科特,你过来一下,我有点事要跟你说。”奥奈如是说道,然后转身离开了。
“嗯?”我站起身,想跟上前去,但被伦娜用双手拉住了——伦娜的力气突然大的出奇,硬生生把我拉住了——明明刚才非常虚弱。
“伦娜不会再惩罚自己了...伦娜一定不会再伤害自己了...”说着,伦娜松开一只手,把盘子里的面包死命地往自己嘴里塞,把半张脸染成蓝色,然后被卡住喉咙,狠命地咳嗽半天,才缓过来,“科特...别去...伦娜...一定会吃完这些...咳咳...伦娜再也不会...有这种想法了..咳咳...再也不会...这么做了...”
伦娜开始哭起来,而不是抽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