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觉得我还是有必要把日记写下去,不是为了纪念这段操蛋的日子(谁会一直记录自己狼狈不堪的破事),而是受人之托,同时也是为自己找点事做——受人之托,也许可以这么说,还是,我个人的想法。
奥奈说:“拿枪拿惯了,重新拿笔就不自然了。”
我觉得她说的没错,但现在,比起笔,我更习惯用枪——各位读者可以从我的字迹看出这话的正确性。
奥奈似乎对我在前线的事非常感兴趣,当我说出自己不想再继续写下去的时候,她感到非常遗憾与失落,但没有明着表现出来,而是将它们很好地掩藏在嘴角扬起的面孔下——尽管如此,我还是看出来了。
“如果你真的感兴趣的话,我也可以继续写。”看着奥奈强装高兴的样子,我说道。
“不行,你不能再写了,没有任何的必要。你不用为了我改变自己的想法,你忘了伦娜?”奥奈并没有因为我的话而扫去失落,反而开始咄咄逼人,似乎我说了什么很过分的话。
“我不是因为你改变主意,我只是...额...怎么说呢...证明自己来过这个世界,参加过这场战争而已。”我信口胡诌道,然后“嘎嘎”地笑上两声,为自己这苍白的话微微润色。
我自己都不相信自己的话。
我也不知道自己当初为什么要写日记,也许,真如自己说的那样?
比起日记,还是巧克力划算,以后就不要干这种蠢事了。
“那伦娜呢?如果让她再看到的话...”
奥奈似乎是被我的话有些打动,这么说道。
“我会把日记藏好的。”我打断了奥奈的话,虽然她说的没错。,“只要你不翻我的铺盖的话。”
奥奈沉默了。
于是,我从铺盖里拿出笔,在这个由巧克力“制成”的本子上开始继续涂写。这才几天,我就开始怀念那些沾满灰尘的黑色方块了。
经过几天的疗养,伦娜已经好多了,不再是奄奄一息,精神状态也好了不少。每天清晨,她都会叫醒睡在地上我(我跟医生请求换到伦娜的病房,得到了批准,不过她的病房里只有一张床,所以我只能在地上打铺盖,这让伦娜很内疚),然后两个人吃完早饭,去院子一遍遍地绕圈,聊着些可有可无的话题。在这个时候,伦娜总是会挽起我的胳膊,将自己柔弱的身体完全靠在我的身上,并把自己不再怎么苍白的脸贴我的肩上,显出依偎的样子,让我想起那些惹人疼爱的小鸟。伦娜的头顶的蓝帽在微风的吹拂下不断地颤动,让我的鼻子阵阵发痒——不过这也使我不得不迎着全院子炙热的眼光。这滋味可不好受,不过伦娜完全沉浸在她的幸福之中,并没有对此有所察觉。相反,在这过程中,伦娜还积极地与经过她身边的每个人打招呼,“肆意”分享着她的喜悦。
我该说她迟钝呢,还是该佩服呢。
在绕圈的过程中,伦娜最喜欢聊起的话题就是关于我们俩的事——婚姻,以及以后的生活(战后吧?)。
比如——
“没想到科特真的会答应啊,伦娜还以为只是一场梦呢。嘿嘿。”伦娜小声地说道,双颊绯红,“伦娜还偷偷地捏了捏自己的手臂,好确认是不是梦。这可是伦娜从书上看来的方法,很管用的。嘿嘿。”
“如果真的是梦,你也不会想起这种方法。”
“哎?嗯,好像是这样的。每次伦娜睡觉的时候都想试试,但一睡着就没了这个念头,真是奇怪呢。”伦娜抬起头,睁着疑惑的眼睛,眼珠转了转,然后挠挠头,放弃了继续思考的打算。
“那,科特什么时候会回来呢?”
“仗打完就会回来了。”
“那,时间有些太长了吧?”
“没办法啊,谁让我现在是个军人呢?”
“啊,嗯,也是啊。”
“不过,倒是有一个办法,我也不敢保证。”
“嗯?是什么?快告诉伦娜!”我的胳膊顿时一紧,酥麻感微微传了上来。
“立功的话,好像可以回来几天。”我也不敢保证这话的正确性,毕竟我身边的人到现在都没有立过功,也就无从验证;倒是这类传闻愈演愈烈,还附上各种令人垂涎的结果,令人心生向往。
“欸?立功是什么?”伦娜眨巴了几下眼睛,然后微微地摇了摇我的有些失去知觉的胳膊,“是不是干好事?伦娜有没有说错?”
“这个,应该算是好事吧?”对于我们来说是好事,但对于敌人来说……
“那科特就多做好事吧!做好事一定会有回报的!嘿嘿!”伦娜变得很高兴,她头顶的蓝帽不停摩擦着我的鼻子,让我非常想打喷嚏。
“是,是该多做好事。”我应和道。我也不知道立功是怎么一回事,怎样算立功。据那些比我们先入伍的人说,立功的机会多如牛毛,但被定义为立功的却屈指可数——据说是勋章被克扣了,要不然人人胸前都挂满了(当然,这只是士兵的牢骚罢了)。
“咦?那为什么回来的人这么少?”伦娜的眼珠又开始转了起来,“难道是没有好事做吗?”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伦娜——如果她知道立功可能是要赌命的话。
“这种事现在还是放在一边吧,自然而然就会有的。”
我说道。
亦或者——
“科特喜欢男孩还是女孩?”
“嗯?问这个做什么?”
“嘿嘿。喜欢哪个呢?”伦娜把手放在肚子上,然后往前挺了挺自己的腰,做着这个意义不明的动作。
“我,嗯,都一样吧。”说实话,我并不在意这种事,男孩女孩,有什么区别吗?
“伦娜更喜欢女孩,这样就能把伦娜的技艺传下去了。嘿嘿。”
“男孩的话也不是不行。”
“欸?男孩不应该去做些其他事吗?按我的国家来说,比如去参...哦,不能参军。”伦娜立马改口道,“跟爸爸一样,去当个木匠,或者工人什么的。”(我的父亲是一名木匠,也就是说……)
“我可不赞同你的想法。”我摇摇头,说道。
“欸?科特为什么不赞同伦娜是想法?为什么为什么?”伦娜鼓着脸,轻轻地摇着我的手臂,试图把答案从我的嘴里摇出来,似乎我摇身变为了一台可行走的老虎机。
“我说不出理由,但就是觉得你的想法有问题。”
“嗯...好吧,既然是科特的想法,就一定没问题。”伦娜挠挠头,把有些歪的帽子扶正,“但在我们那里,就是这样分工的。”
“贝莱克公国吗?”
“嗯。”
“哦,这样啊。”于是,我们结束了这段对话。
总之,这里的日子慢慢过去,一不留神,就从我们的手掌间,从我们的胳膊边,从我们的脚步间,从我们的话语间流淌而过,只有抬起头,望着落下的太阳,以及升起的月亮,恍然意识到时间的流逝,并感叹速度之快。
不过那些天,我都没有看到奥奈,也没有关于她的任何消息。就连伦娜也不再提起,只有当我问起时,才会歪着头,努力地想半天,然后露出失落的表情,为自己的不可靠而向我道歉(为此我还花了些工夫安慰她)。
她似乎消失了,不见了,没了踪影,融化在这有些沉闷的气体中。只有当我拿出那瓶没有也不打算打开的奶油时,才能确认奥奈并不是缥缈的影子,而是真实的实体。
直到——
今天。
这个平平无常的今天。
我也许会记住今天的,这个风大的一天,大得不同寻常,如同奥奈一般,难以相遇。
不过我为什么会记住?我不明白原因。
但我不记住,就会把它忘了,不是吗?
今天,按照上面的命令,我离开了这幢安静的房子,前往火车站,重新回到部队。尽管我劝说多次,但伦娜还是执意要送送我(哪怕是医生再三警告的情况下,仍执意出此远门)。
“医生不是说了,你的身体还是太弱了,不能出这样的远门,何况是今天。”我小心地搀扶着在大风中裹着我的外套、瑟瑟发抖的伦娜,对她说道。
“科特要走了,伦娜一定要送。”伦娜摇摇头,语气坚定得不容丝毫的质疑,“不然以后...”她突然意识到自己接下来的话,马上捂住自己的嘴,没有继续说下去,但这微微剧烈的动作还是让她开始死命地咳嗽起来。
虽然经过疗养,伦娜的身体得到了较好的恢复,但在我离开的前一天,也就是17号,她的身体状况突然急转直下,开始发起高烧,直到晚上才微微好转。因此,我极为不赞成伦娜的举措,但实在是拗不过她的执意——“伦娜绝不会有事的,只要有科特在伦娜的身边。嘿嘿。”她如是说。
我们俩就这么沉默地走着,前往那个火车站。
风很大,噼里啪啦的声音环绕在我们身边,恐吓着每个匆匆而过的行人;同时伴随着不断变暗的天色,压制着每个人的心灵,带来无来由的紧张与恐惧。
似乎是要下雨。我抬起头,看到天边慢慢压来的黑云,身体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我们加快了步伐,但因为虚弱的伦娜,以及身上被塞的满满当当的铺盖,所以并没有增加多少的速度——伦娜为我准备了很多的食物,大部分是各种罐头——为我的铺盖增加了很多的重量,以至于刚背在身上就感到有些体力不支(其实也还好,背久了之后就没有多大的感受,有的这是若有若无的酸麻感)。
“科特...慢一点...咳咳...”伦娜紧紧地攥住我的胳膊,好让自己跟上我的速度,“伦娜有点...喘不上气...了...”
“对不起对不起。”我立马放缓了脚步。
“好了...好了...可以快一点了...”伦娜说道。
就这样,我们紧一步慢一步地赶到了火车站,好歹在落雨前处于屋檐之下。
“这天竟然开始有点冷啊,现在才6月中啊。”我看着玻璃外淅淅沥沥的雨,说道,“想吃点什么吗?”
伦娜裹紧身上向店家借来的厚厚的毛毯(为此我还被店家责备了一番,为什么要把这么虚弱的女孩带出来,尤其是在这样的天气和自己是一名军人的前提下),以及我的外套,然后摇摇头:“伦娜不饿,科特还是自己买点吧。”
“不过我们现在就在餐馆里,而且是在双人座上,而且是一男一女,而且是未婚夫妻,也不好就我一个吃,是吧?”我拿起桌上的菜单,开始翻阅。菜单上的菜品一如既往地符合火车站的特点:简单、快捷、易饱——不过旁边的数字被不断地用红色涂改与覆盖,数值也随之一次次地增加,已经快涨了原来的二分之一了。
“是这样没错...”伦娜拉下自己的帽子,盖住自己的脸,同时把自己头撇到一边,“但伦娜真的不饿...真的...真的...没有骗科特...”
不过当服务员将装得满满当当的盘子端上来,小心摆在桌子上后,伦娜的肚子不出意料地响了起来。这让伦娜把自己的帽子更往下扯了扯,同时脑袋更往下垂,似乎有一堆无形的砝码挂在她的脖子上,迫使她不抬起头——直视我。
我当然知道她的行为的意思,每次伦娜作出这个反应,我的嘴角总会不自觉地上扬,然后跟她一样——又不一样——转过头,用手掩住自己的嘴,用力压住自己的声音,以免伦娜的脑袋上的砝码又添上两个。
“真的不用吗?”我把伦娜面前的盘子往她那里推了推,问道。
伦娜点点头,依旧没有抬起头。
“哎?怎么有些奇怪?”我突然用神秘兮兮地语气对伦娜说道,以此来勾起她的好奇心。这种方法百试百灵,如同对狗抛出木棍,对马吹一声口哨,总能让各自做出自己想要的动作——伦娜也不例外。果然,她抬起头,看向我,脸上满是疑惑。
“怎么了?哪里奇怪?”伦娜看向我,然后赶紧把目光从我的脸上移开,同时偷偷地吞了吞口水。
“你看这个。嗯?”我拿起自己盘子里的那个卷饼,送到伦娜的眼前,并将它翻来覆去一番。
“这...怎么了?哪里奇怪了?”伦娜的头尽力往后仰,试图躲避卷饼的突脸,但由于我的执着,无济于事。
“你看看这卷饼的样子,有没有感觉一些眼熟?”我又把卷饼往伦娜的方向推去,让它散发的诱人的香气努力勾起伦娜的饥饿。
“眼熟?哪里?”伦娜终于转正了自己的头,正视我手里的软踏踏的面食——一张面饼中裹着一根香肠与几片生菜。沾满了油渍的面饼反射着绚丽的微光,与微焦的香肠与水灵灵的生菜并在一起,在香喷喷气体的伴随下显得更为诱人,轻而易举地就刺激着口腔,使其源源不断地分泌唾液,以此弥补不能入口的遗憾,抚慰躁动的心理,“这不是一个普通的卷饼吗?”然后伦娜飞快地伸出舌头,浸润一番有些干裂的嘴唇,露着似乎不感兴趣的表情。
“你觉得它像什么?”我把它翻转一遍,好让伦娜完全看尽这诱人之物。
“唔,伦娜想不到。”伦娜把右手的食指放进自己的嘴里,慢慢地吸吮,摇摇头。
“再想想。”我故意卖关子,将手变为转盘,将那个卷饼慢慢旋转,使无形的气味不停钻进伦娜的鼻腔。
“科特就告诉伦娜答案吧,实在是猜不到。”吸吮片刻后,伦娜再次摇摇头,得出否定的答案。
“不像你吗?”
“欸?像...伦娜?!”伦娜瞪大眼睛,手指无意识地从张开的嘴里滑落下来,同时带着一丝晶莹的涎水,一串串地滴落下来。
“不都是裹着厚厚的外壳,嗯?”我把卷饼从中间轻轻掰开,露出裹在其中湿漉漉又害羞的香肠,对伦娜示意道,“跟你一样呢。”
伦娜先是面露疑惑,然后低下头看了看自己的穿着,才猛然意识到我的话的意思,于是发白的脸立刻涌上血,有些微微发红:“科特怎么能这样捉弄伦娜呢...伦娜不高兴了!”她转过身,将自己的后背对着我,以此表明自己的态度。
过了一会儿,伦娜自己把身子转了回来,重新面向我。
“怎么,不生气了?”我问道。
“生气,当然生气。”伦娜这么说道——揉着眼睛,试图把自己的眼睛揉红,最好并出几滴眼泪,来换取我的愧疚——我能这么写出来,就说明她的想法早已被我掌握(仔细想来有些可怜呢)。
“你真的不吃?我都点好餐了,而且服务员都已经端上来了,真的不吃?那多浪费啊。而且你的身体要紧啊。”
“额...嗯...”伦娜的眼神飘忽一阵,似乎憋着口气,“那,好吧。不过下次,是伦娜请客!明明科特才是病人来着...”
“别不好意思了,也别内疚了。”我下意识伸出手,在伦娜头上摸了摸,“你现在不也是病人吗?而且比我更严重的那种。”
“嗯...”伦娜点点头。
“好了,其他的话我也不说了,用餐吧。”我把手从伦娜的头顶拿开(事后我才意识到那时自己满手的油污,来自于卷饼),然后轻轻地敲了敲她的头,“这是对你的警示。”
狼吞虎咽的伦娜总比故意挨饿的伦娜好看。
外面的风越来越大了,把我们身边的玻璃刮得“哐哐”作响,发出极为危险的声音,使每个在座的人心惊肉跳;除我以外。我望向玻璃外,看到站台上的挂牌在空中无助地飘舞着,那两根细细的铁链作为唯一的连接物,在这狂风下显得脆弱不堪。不过更为吸引我的,不是无人的站台,或是飘舞的挂牌什么,而是——挂牌上的标志。
一只在因风而在空中上下翻飞,但仍能让人过目不忘的奇异动物。
五个头的黑鹰?
“这是什么鬼天气,怎么有这么强的风?”我一边把卷饼往嘴里塞,一边含糊不清地嘀咕着,同时脑子试图剔除刚刚看到的那只令人疑惑的生物。
“欸?这个天气,站台上竟然还有人...”伦娜看向站台,随口说道,然后又把接下来的话咽了回去,“什么?!”
我浑身一震,惊异地看向突然站起来的伦娜,然后在没有反应过来的情况下被她拉住手,猛地抽离座位,往门外跑去。
“等等,怎么了?!”我稍稍从震惊中回过神,然后站稳,手往口袋一伸,将里面的钱抓出一把,也不管多少,丢在桌上,以充报酬——但身子依旧被伦娜牵引着。
“快,快,不然来不及了!”伦娜没有回答我的问题,而是拼命地把我往外拉。我不明白伦娜的意图,但从她的着急中,我似乎意识到有什么事将要发生。
餐馆里的人都疑惑地看向我们俩,更多的,是有些疯疯癫癫的伦娜。有几个人似乎是想上来询问情况,但都不约而同地停住脚步。
我看向屋外,透过有些模糊的玻璃,似乎有个人影,但我无法肯定。
来到屋外,站稳脚步,顶着肆虐的风,我费力地睁大眼,看向站台,那个本应空空如也的站台。
不过现在变了,原本空无一人的站台上,不知何时站上了一个人,拎着一只棕色的箱子。
在风中一动不动。
深绿色的连衣裙,深绿色的帽子,以及的白发,都在这疯狂中乱舞。
她头顶的挂牌也是如此,在摇摇晃晃中发出骇人的“咔当”声。
咔当。
咔当。
咔当。
黑色的五头鹰正注视着她。
目不转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