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拖着虚弱的身躯，但伦娜依然先我一步，登上那个狂风中摇摇晃晃的车站。我吃惊于她惊人的爆发力，以及在这狂风中坚定奔跑的勇气与信念——也许是刚才的午餐的作用——伦娜的右手摁住狂舞的帽子，左手铐住我的右手，用着令我难以想象的力道，把我拉扯至目的地。
在这个模糊的过程中，我仅仅在疑惑站台上的人的身份。我清楚地意识到，那个人的名字就在我的嘴中，似乎嘴唇一张，就会顺着那个打开的空洞滚出——类似于桌球？但我并没有这么做，原因竟有些含糊……
“奥奈姐！”伦娜站定，举起右手，往那个人的方向使劲挥舞，大声喊道。
喊出了含在我口中无法滚出的名字。
那个身影在风中一震，摇曳片刻，然后缓缓转过方向，把自己的面孔对向我们。
“你们？怎么...”尽管有些距离，但我清楚地看到奥奈脸上的震惊与恐惧。她后退一步、一步、又一步，不停地后退，直至站台的边缘；无路可退，于是她停下脚步。无辜的箱子从她的手中快速滑落，坠落于地，发出刺耳的“咔当”声，在风中引人注意，“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明明已经...为什么还能...”奥奈蹲下来，抱住自己的头，将自己再次蜷缩，嘴里不停说着难以辨别的词句。
显然，奥奈非常抗拒我们的出现。
伦娜显然被奥奈的行为吓到了，灵动的右手僵在空中，整个人如同石像般矗立在原地，不知所措。
“奥奈，你冷静一下。”我试着向前，靠近那个缩成一团的生物，但手却被一边看似恢复正常的伦娜牢牢牵制，以至生疼。
“还是伦娜去吧，奥奈姐已经没有退路了。科特去的话只会适得其反。”伦娜对我摇摇头，紧咬着嘴唇，努力克制自己的情绪，并示意我向奥奈的身后看去——她的脚半搭在站台上，整个身子在风中摇晃，似乎放松就会重重跌落。
“这...”我看着伦娜，对她的话感到奇怪。
伦娜松开她的手，解除了对我的控制，然后裹紧身上的外套（毛毯不知何时已不在她的身上，应该是留在了店里），一步步艰难地向奥奈靠近。
风更大了，呼呼声中夹在着些类似颗粒的物体，冷酷地往我的面部、身上扎来，才让我意识到下雨这个事实；我竟然忘却了这眼前之事。似乎是为了弥补这丢失的感受，我的身体开始不住地打战，以此表明环境的寒意。也许是没穿外套的原因，我感受到比以往更为激烈的冰感，不仅仅是彻骨，而是……
下意识的，我抬起自己的脚，忽视伦娜的话，开始向奥奈靠近：预感，纯粹的预感，催促着我这么做。
奥奈抬头，看到向她靠近的伦娜，愣住，无神的眼珠慢慢有了亮光，然后将自己的身体缓缓直起来，作出站起的动作，死灰般的惨白上重新有了些许润色——奥奈看到了靠近的我——被风吹灭的蜡烛，火光倏忽一下，将微弱的光亮拖入深黑；柱体也被这风所刮折，以至底座不稳，摇摇晃晃一番后，径直往后倒去。
万幸的是，我拉住了奥奈，阻止这似乎不可避免的自由落体。
奥奈穿的很单薄，纵使是深绿，在淋湿后竟也隐隐露出肌肤的颜色（这是得多薄啊，而且，奥奈难道不感到冷吗？）。
这是我拉住奥奈后，得到的结论。
（撕裂的痕迹）
（插入的符号）我们回到了那家餐馆。
“伦娜和科特只是想送一送奥奈姐。这么远的路，也不知道奥奈姐什么时候才会回来，况且现在还在打仗。”伦娜对奥奈解释道。
“什么？你要出远门？去哪里？”我意外得知了这个消息，类似于一颗加农炮弹精准落在我身处的战壕之中，产生难以估量的冲击。
“我...其实...根本不用来送我的...”奥奈的情绪开始缓和，但目光始终聚焦于伦娜，根本没有看向我——并完全忽视了我。
“奥奈要去哪里？”无法，我把询问对象转向伦娜，“为什么我不知道这些事。”
“对...对不起...伦娜对科特隐瞒了这件事...伦娜干了坏事...”伦娜的脸顿时变得通红，然后别到一边，两手绞在一起。
“不是这样的！是我让伦娜保密的！”奥奈打断了我接下来的问题——依然没有看向我，“我不想让科特你担心，就这样。”
（撕裂的痕迹）
“你说话好歹对向你说话的对象啊。”我对奥奈说道说道，“目的地是哪里？什么时候回来？这些你们俩都没说。为什么要瞒着我？”后面则是对她俩说的。
“这些，我不能告诉你，真的，真的。”奥奈低垂着头，沉默——自始至终，她都没有看向我；而且，非常拘谨，似乎我令她非常不自在。奥奈坐着，但背挺得笔立又往后倾斜，放在桌上的两手僵直又往后缩，桌下的腿悬空又绞着椅腿，脖子上的脑袋惨白又满是惊恐。
“嘿嘿，嘿嘿...”伦娜则裹紧自己身上的外套，貌似这是一件拥有隐身能力的斗篷，能够保护自己不受提问，并发出着不知所谓的声音。
（撕裂的痕迹）
“哎，先不说这些了。要不要吃点东西？总不能一直坐在这里占着人家的桌子，妨碍人家的生意。”在短暂的沉默后，我感受到来自店家不满的眼光，开口打破了微妙的氛围，“我请客，嗯？”
“嗯？也，也是啊，嗯。”终于，奥奈抬起头，把自己的两眼对向我——也仅仅是一刻，然后又快速转向一边，试图搜寻早已等得不耐烦的服务员，“谢谢，你的好意。”她并没有拒绝。
“这里。”我抬起手，对旁边的服务员示意一下，把他招了过来。
奥奈两手接过菜单，把它摆在桌子上，然后开始翻阅：仅仅是几页，她的手指就开始僵直，脸上的表情也凝重，“这价钱不会，有些...”
“没关系，不用担心我破费，真的。”我说道。
“其实不贵的，真的，伦娜觉得。”伦娜点点头，然后拿过桌上的菜单，翻了几下，指着上面的图片说道，“伦娜觉得这个卷饼很好吃，吃起来甜甜的。不过样子不是那么的好看。嘿嘿。”
她用手支着自己的脑袋，眼珠朝上，涎水微微在嘴角泛起，一只手指插在嘴里，轻轻吸吮，似乎在回忆。
我伸出头，看向那个图片：那是我们刚刚吃过的卷饼，不过我不觉得这卷饼有多好吃——也没有甜味，至少，没有加类似番茄酱的酱料——黑糊糊，甚至有些微辣。
那，为什么有甜？我有些困惑。
“额，好吧，就这样了。”奥奈苦笑一下，然后把菜单还给了服务员，“还让你破费了，真是的。”
“没关系的。”
（撕裂的痕迹）
奥奈什么也没说，关于我想知道的。
（撕裂的痕迹）
伦娜也是，什么也没说，关于我想知道的。
（撕裂的痕迹）
她们绝对向我隐瞒了什么事，非常重要的那种。
让我想想——
（撕裂的痕迹）
“嗯，好吃，不过我没尝出来有什么甜味。”将卷饼的最后碎块塞进嘴后，奥奈闭上眼，细细品味一番，得出她的结论，“作为站台边的餐馆来说，质量高得令人出乎意料。”
“那么，可以回答我的问题了吗？”我问道。
“很抱歉，但我已经回答过了。”奥奈伸出右手，试图对我做什么动作——随即在半空中悬停——感受到伦娜炙热的眼神，“不行！不行...”奥奈突然怪叫一声，于是伸出左手，将右手摁在桌上，发出刺耳的“哐哐”声。
周围的人被这一系列怪异的声音所吸引，餐馆顿时安静不少，每个人都张头望脑，将好奇的目光投向此处，试图弄明白发生什么。
“你...”我不知道说什么。
“没事，没事，没事。”奥奈抓起桌上的杯子，把里面还在荡漾的液体一气儿倒进自己的身体，才慢慢平复下来。
“真的吗？”我问道。
“没事，没事，没事。”奥奈如此重复，机械般。
（撕裂的痕迹）
于是，过了一会儿后，我们把奥奈送了回去。
雨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停了，但头顶的乌云依旧没有四散的迹象，仍恋恋不舍地填满天空，霸占着属于我们的阳光（虽然这个时候太阳并不受大家待见，但没有人会同意它的消失）。
雨停了，所以就没有打伞的必要——而且我们三人都没有准备——这让我们三人对此大松口气。不过地面大大小小的水坑、四处横流的淌水、混杂着不知何物的液体，依然提醒着我们返回的路的艰难。我是没多大关系的（摸爬滚打了这么久，已经不怎么在乎自己身上的痕迹，况且肮脏的军装更能引起人的同情），但对于两位女士来说，衣服上的污渍可不是什么好痕迹。
虽然一路上的货车与马车来来往往，行人来去匆匆忙忙，激起的水花不断往外翻涌，不过有惊无险，女士一身干净地回到了出发地——到头来，还是往返一遍。与之相对的，则是我的身上的层层泥点，一层层，互不相扰，在混乱中竟有着令人意外的秩序。伦娜一遍遍用自己的手帕擦拭那些泥点，试图去除惹眼的家伙，但显然，她是成功不了。伦娜的动作反而使泥点被涂抹均匀，失去了原来的美感。
“对...对不起，伦娜...”失败后，伦娜低下头，手里绞着她的脏兮兮的淡蓝色手帕，从中渗出的黑色液体滴滴答答，落在病房的地板上，将白色染为棕黑。
“为什么要道歉？”我说道，“你又没做错什么，是吧？”
“欸？但科特身上的脏乱不是伦娜造成的吗？如果不是把伦娜送回来的话。其实，伦娜自己就可以走回来，雨已经停了，风也不大，是吧？”伦娜眨巴着自己单纯的眼睛，严肃地说道。
“我不放心，毕竟你的身体状况在我们之中可是最差的。让一个病恹恹的人独自回去，换成是伦娜也会做跟我一样的事吧？”我说道。
“没错。”奥奈点点头。
伦娜低下头，似乎意识到自己的错误：“伦娜会这么做。”
“好了，时间不早了，我该走了。”我抬起头，看到挂在墙上咯噔作响的钟，确认一下时间，对伦娜说道，“你一定好好养病。不要太担心我，更不要因为我而对自己造成任何的伤害，听懂了？”我用严厉的语气说道（如果不这么做，伦娜转头就会把这些话忘掉，这让我总是匪夷所思）。
“嗯！”伦娜用力点头，然后轻轻地揉了揉眼睛，“伦娜明白了！”随后，她扑上来，空中挥舞的手抓住我的后背，不断使劲，以此将我们两人的躯体不断贴近。我感受到来自薄弱躯体的温暖，以及产生的微抖——更重要的，则是自面颊上传递而来的液体，以及从嘴里呼出的微热气息。头顶上的帽子在这冲击下，于空中盘旋一番，落在地上，发出微乎其微的“啪嗒”声（我为什么会听到这么小的声音？）。
“安全...安全...回来...”伦娜在我的耳边呢喃，声音含糊不清，而她微微凌乱的头发使我感到瘙痒，“伦娜等你的...真的...伦娜...会好好活...科特也要...”
“当然，当然。”我轻轻拍着伦娜的后背，安抚她的激动，“那好了，我走了。”
“能不能，再让伦娜抱一会儿，就一会儿，嗯？”伦娜并没有松开她的手，相反，反而更紧了，“就一会儿...就一会儿...不会有什么事的...”
“这，时间...”我有点为难地看着头顶缓缓移过的指针，后者似乎提醒着时间的紧迫——我何尝不想在此停留呢？但……
“时间来得及，完全足够。”奥奈突然开口道，“真的。”
最后一句似乎是为了印证之前的话的正确性，唐突地填上去一般——类似于物理或化学课本里最底下的注释。
我拥住伦娜，将双手环绕，但——没有用力。
（撕裂的痕迹）
（撕裂的痕迹）
（撕裂的痕迹）
（撕裂的痕迹）
我们奔跑着，上气不接下气，迎着路人怪异地眼光。
在奔跑中，人近似放空的脑袋总是会产生各种各样的想法——也许是为了转移自己关于劳累的注意，总之，我是这样的。
“你为什么要跟我一起跑？难不成我们俩坐的火车是同一列？”我问道，“这么巧？”但我马上意识到这话的荒谬性。
“也许是有这么巧。”奥奈说道。
“但我坐的可是军列啊，你怎么可能跟我坐一辆呢？”
“也许，自始至终，你都坐不上军列，只能坐普通的列车？”
“什么意思？你不是说，时间足够吗？”我努力地往前迈着自己的步子，试着跟上前面的深绿的身影。
“跟时间没有关系。但，如果我不这么说，你还会让伦娜一直抱着你吗？”奥奈没有回答我的问题，而是对我反问道，声音中没有丝毫的劳累，似乎现在只是闲庭漫步，“会吗？”
我沉默了——我为什么要沉默？
“当然会。”意识到自己可怕的沉默后，我赶紧开口，试图弥补这一错误……
“那你沉默什么？”奥奈一针见血地指出我的心虚，“你为什么要沉默？！”她停下来，转身，站定，拦住我，用出乎我意料的极为严厉的语气质问我。
我完全没有想到奥奈会突然拦住我，根本没有停下的打算，于是当然，撞了上去，没有收着力的那种。
在碰撞的那一刻，我看到来自奥奈脸上的惊慌。
“砰！”
不过就跟刚才一般，我伸出手，及时拉住往后倾倒的奥奈，使她免于摔倒在地的不幸。不过，这似乎仅是最微不足道的不幸。无论对于我……
在抓住奥奈的那一刻，我从她的眼里看到的不是惊慌，而是熟悉的、要命的、一次次又一次次的——绝望。
自那之后，奥奈再没有向我提出那个问题，于是，如释重负地，我也没有回答那个问题，类似于卸下了原属于自己的义务。那种背德感充斥着我的身心，令我的心久久刺痒。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那个问题，我甚至没有想回答这个问题的想法，似乎在潜移默化中，我已经默认了那个问题的答案——也就是说，沉默。
我们依旧往前跑着，跑着，赶向那个站台，在沉默之中。其实，我们都明白这是徒劳的，但也许是证明自己的努力，依旧机械般地向前迈着步子。
看着早已远去的火车，我靠在一边的柱子上，开始大喘气。
“其实早就赶不上了吧？那我们跑这么心急又有什么用呢？”我自嘲似的笑了笑，看向同样靠在柱子上的奥奈，说道。这时，我才注意到奥奈脸上空洞的双眼，以及失去光彩后的死灰。
她抬着头，两眼呆滞，嘴巴微张，愣愣地看着依旧灰蒙蒙的天空，手里不知何时拿着一根燃了一半的烟。良久后，颤抖的手抬起，将烟插在嘴唇，并不吸上一口，而是只是衔着，让它在重新兴起的风中默默燃尽。
我不再说话，而是继续喘气。
“咔当。”
头顶的挂牌在风中重新摇曳，发出着心烦的声音。不约而同，我们抬起头，看向那个闹心的家伙。
“嗯？！”奥奈嘴唇微张，那根将要燃尽的烟在空中旋转，掉下去，在站台上弹去，落下。
“怎么了？”我问道。
“五头鹰？！五头鹰？！”空洞重新被光彩所填补，灵魂重新回到属于它的躯壳，“它已经来了...它早该来了...”
躯壳的主人呢喃着，似乎怔怔的魔女呼喊着咒语。
“五头鹰？”那个挂牌带着莫名的惊悚，让我感到心慌，于是我低下头，让自己的视线离开它，“那是什么？”
“我的祖国，贝莱克公国，你应该知道的。”奥奈说道。
（撕裂的痕迹）
我不能再撕下去了，已经快没有页数了。
（撕裂的痕迹）
不能再乱涂乱画了。
（撕裂的痕迹）
我必须停止思考。
（撕裂的痕迹）
我失败了。
五头鹰？！
五头鹰？！
它会给我们带来什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