列车伴着浑浊的“哐当”声不断往前延展,搭载着窃窃私语的人群与不会主动发音的物品,以无法回头的姿态向前运动。
而雨,早已停下,没有任何征兆,如同它似乎无征兆地开始。
所以,这辆列车,到底是什么来头?
我抬起头,再次扫视一圈拥挤的车厢——其中浑浊的气体纵使将窗户打开,也难以散去,类似于焦油与汗液的混合体——厢壁、厢底、厢顶都被用黑色的油漆画上了令人发怵的五头鹰(它的眼睛是血红的,冷酷中带着凶意);坐在座位上的人都穿着跟我一样的军装,但肩上都披着棕黄色的披风(我似乎在哪里见过?),上面印着五头鹰;脑袋上的头盔没有尖钉,光秃秃的,正面也印着五头鹰;脸上都盖着和我们一样的防毒面具;除此之外,引人注意的则是挂在他们胸前的清一色的冲锋枪了(说是冲锋枪,但却比我所见过的都大一些,长一些)。
于是,我在他们中间显得格格不入——似乎我与他们来自两个不同的世界,有着随意拼凑的感觉——不仅仅是没有戴着防毒面具,肩上没有披风,胸前没有冲锋枪,头盔上有着尖钉。
但,奥奈却非常自然地融入这略显尴尬的环境,似乎她本就属于此——毕竟,她自上车以来就一直戴着我的防毒面具,靠在窗边,目不转睛地望着向后平移的树木,一言不发(她的身体往窗边缩着,但又时不时往我的方向挪动,保持着令人困惑的平衡)。我每每想开口,打破这一挠心的氛围,但话到嘴边,总是被我重新咽下去。
我原本不是坐这辆列车的。
让我往前捋捋,嗯——
我去到这里的办事处,找到了这里的站长,向他询问下一辆能到我目的地的军列到达的时间。
“这个嘛,让我看看。”站长微笑着迎接我,在听了我的询问后,拉开鼓鼓当当的抽屉,从中拔出厚厚一沓的日程表,翻找几分钟后,对我摇摇头,露出遗憾的表情,“真不巧,下一辆的军列得是明天的凌晨才会到了。”
“啊?那,有没有可换乘的?”我的心头一紧,问道。
“这个嘛,让我看看。”站长又翻找了几分钟,然后对我再次摇摇头,“很遗憾,不能换乘。”
“啊?为什么?”我对这个答案表示疑惑。
站长对我耸耸肩,表明自己的态度:“您还是等凌晨吧,士兵。”
于是,我败兴而归。
我的脸色一定非常难看,因为我一从办事处出来,奥奈就一脸担心地凑了上来(保持了一定距离),嘴巴张了张,但没有发声——即使开口,说话的声音也轻了不少:“还有吗?”
“没有,下一趟得是凌晨了。”我挠挠头,说道。
“不能换乘?”
“不能,也许是只能直达也说不定。”我想了想,说道。
“凌晨啊...”奥奈低下头,从口袋里掏出烟,再次点上,“你要不要来一根?”她的手抖了一抖,将纸包里的烟抖出一根,对我示意。
我抽出那根烟,就着还在燃烧的火柴,将烟点燃,然后塞进唇间,缓缓一吸,接着将烟慢慢吐出——我已经有段时间没有吸过烟了,竟有些不太适应,低下头,猛地咳嗽两声,才缓过劲来——我感觉到有人在轻拍我的背,抬起头,看到脸上写满担忧的奥奈,正靠在我的身边,小心地重复着我察觉到的动作。
“你没事吧?”
“咳咳!没事,没事,只是有段时间没抽了,有点不适应,咳咳!”我别过脸,将手握圈,堵住自己的嘴,避免唾沫飞溅——在战壕里,这套动作是毫无必要的(其实有,但没人在乎,既然如此,那就没有必要)。
“抱歉,我还以为...”
“这又不是你的错,是我拿的烟。再说,这么小的事,为什么要向我道歉?”
“嗯...”奥奈没有说话,与此相对的,她拍打的频率也高了起来,力度也更为轻柔。
“怎么,你抽烟?”我空白的大脑里突然冒出这个问题,督促我开口问道,“不常见啊。”
“只是偶尔。”奥奈把我嘴里还衔着的烟取下,丢在地上,用力踩了一脚,确认没有火花后,把它踢到一边,“只是在难受的时候会点上一根而已。”
“哎,还没抽完呢,多浪费啊。”下意识,我俯下身,伸出手,试图捡起被奥奈踢到一边的可怜家伙——被踩扁的烟在粗糙的地板上滑行一会儿,落到了铁道之间,从而制止了我愚蠢的下意识。
“你,还是老样子啊!哈哈哈!”奥奈先是一愣,然后用手撑住一边的柱子,开始笑起来——刚才的小心翼翼早已如消散的毒气混合于空气中,已然不见踪影。
“有这么好笑吗?”我的脸有些发烫,赶紧直起身,两手在身上摸了摸,试图理正自己本就板直的衣服。
“还好,跟以前一样呢。”奥奈努力压住自己的笑意,把手放在我的头上,揉了揉,语气中带着欣慰与满意。
“以前?什么?”我不明白她的意思。
“你忘了吗?你以前可是非常喜欢捡起刚掉在地上的食物,然后再把它们吃掉。还有‘掉下再捡起,不吃就是浪费’这样的歪理来回敬我们的告诫呢!”奥奈说道。
我打了个寒颤——我回想起来了,是有这么回事,在我小的时候——在有意无意中,我依然在重复以前的令人发笑的事,已被矫正的事。
既然如此,为什么奥奈会很欣慰?我有些不明白。
“是有这么回事,但你这欣慰的语气是什么意思?”为了得到答案,我如此问道。
“这...”奥奈迟疑了片刻,说出了令人摸不着头脑的话,“你,科特,还没有变,至少,没有完全变。我为此感到由衷的高兴啊。”
“额,你怎么总是说这种没头没脑的话?就不能直接告诉我答案吗?”
“战争会改变很多。环境啊,人际关系啊,饮食习惯啊,等等。”奥奈停顿一下,“大多数时候,会彻底改变一个人。至于改变程度,这可以从那个人的双眼中可以看出。你已经很久没有照过镜子了吧?嗯?”
“是吗?好像...是这么回事...”回想起来,自从我进入战壕的那天起,我就已经没有在意过那能反射光线的易碎平面,自然而然,也就没有在乎过它所反射的其中的属于我的影子——也许我照过镜子,但我绝没有在意过自己。
“那就看看吧。”说着,奥奈拿出一面既小又圆的镜子,递给我,“也许,你会被自己吓到也说不定。”
我原以为这只是奥奈的夸张,但真的当我看到圆镜中的自己后,我才意识到这是真的——乱蓬蓬的头发,略略发黑的面颊,上面大大小小的浅疤,雨后却依然龟裂、隐隐看出血丝的嘴唇,乱糟糟的须胡,以及,奥奈所说的——我的眼睛,那两个半裸的球体。
空洞、无神、死硬、冰冷……
我还活着,但我看到的眼睛对我的想法表示抗议。我吐出舌头,镜中之人也吐出舌头;我快速眨眼,镜中之人也快速眨眼;我摇晃脑袋,镜中之人也摇晃脑袋;我瞪大眼睛,镜中之人也瞪大眼睛——当我眨眨眼,湿润自己的眼眶,以此闪出些许光芒,试图露出轻微的生机时,镜中之人眨眨眼,湿润他的眼眶,闪出些许光芒,却只是扩大瞳孔,露出的也只是沉沉的死气;当我试图转动自己的眼球,镜中之人却只是机械平移,似乎可以听到眼球与眼眶间摩擦的激烈响声,最后以极为笨拙的方式完成了这个动作。
我似乎理解了伦娜,理解了她的愧疚,她的害怕、她的惊慌、她的绝望……
以及最后的,“回光返照”?
我就这么站着,手里攥着圆镜,用它对准自己,在与镜中之人的对视中,陷入了无意识的空想。直至“哐当”着的列车在我面前停下,才将我从中脱离,让我回到这个已然模糊的世界。
奥奈早已不知去向,我根本没有关于她离开的记忆,似乎再一次消融——其实我根本没有在意到?
但她确实是消失了,当我放下圆镜,抬起头后。在视野里,没有她的身影,只有缓缓停下的列车,寂静的站台,以及印在车厢上的——
五头鹰。
我突然觉得身前轻飘飘的,低下头,发现不知何时,装防毒面具的罐子已经被打开,里面已经空无一物。正当我对此不知所措之时,它却以出乎意料的形式出现在我的眼前——以佩戴的方式。
“车来了,该走了。”有人拍了拍我的肩,以沉闷的声音说道。
“什么?”转过头,看到一个戴着防毒面具的人正站在我的身后,穿着与我一样的军装——个子却比我矮,头顶没有尖钉的头盔,一头白色长发披散,胸前别着一个闪闪发光的勋章——
五头鹰。
“我只是换了身衣服,戴上了你的防毒面具,你就认不出我来了?”声音很熟悉,但因为防毒面具的缘故,显得非常含糊,难以辨别。
“奥奈?”我仔细地打量一番,再根据刚刚的声音,得出这个不确定的答案。
“没错,是我。”奥奈双手叉腰,身体往后微倾,显出非常无奈的态度。
“你这是,什么打扮?为什么穿着和我一样的军装?而且,穿着长裤?还有,为什么戴着我的放毒面具?是什么时候的事?另外,你胸前怎么挂着五头鹰?”我一连串提出问题,似乎机枪一般,把准备回答的奥奈压制,使她一时不知从何答起。
“等等,这些问题待会儿再回答。现在重要的,是上列车,不然就没机会了。”说着,奥奈右手拎着箱子,左手拉住我的右手,带我向敞开的列车的门口处拉。
于是,我和奥奈就在这空无一人的站台上跑起来,往那扇打开的门奔跑——是列车的尾部。“啪嗒啪嗒”的声音在立柱之间回荡,显得空灵——纵使这是在车站。
就这么,在稀里糊涂间,我就被奥奈拉上了列车。
她的手抓得很紧,但不知为何,在颤抖——力度如溺水之人抓住树干——颤度如得了弹震症后抽搐的人。
然后,一个穿着和我一样军装,头戴防毒面具的人拦下了我们俩。
“请出示你们的证件。”他说道。
“啊,这里。”奥奈从口袋里掏出一个本子,递给那个人。
“嗯。”那个人翻了翻本子,又把弄几下那个勋章,点点头,“好的,那你的呢?”接着,他把脑袋转向我,在镜片后的眼睛发出着凶狠的光(竟然没有模糊),似乎面对狡猾囚犯的警官。
“我们是一块的。”奥奈赶忙解释。
“那也得出示证件。”那个人摊手,耸肩,摇头,一气呵成,没有半点拖泥带水,似乎早已熟练。
“这...嗯...那...没办法了。”奥奈在口袋里掏了一番后,拿出一个皱巴巴的本子,递给那个人。
“嗯...”那个人看了看手里的本子,然后抬头看了看我;又看了看手里的本子,然后又抬头看了看我,重复多次——也许在反复确认什么,“好的,你们都可以过去了,不过这位先生得戴上眼罩。请您配合我们。”说着,那个人从口袋里取出一根深黑的布条,对我展开,示意我把脑袋凑过来。
“为什么?”奥奈拦在中间,打断了进程,用不满的语气质问。
“因为车厢里包含机密,不能被泄露。”那个人用平静的语气说道,“即使是G国的士兵也不能看到。这是命令,不能违背。你也明白的吧?”
“即便如此,那也不能用深黑的布条!”奥奈并没有因为他的话所平静,相反,愈加不满(这刻薄的语气,让我想起那些催债的人,一脸深仇大恨)。
“没办法,我这里只有深黑的。”那个人说道。
“没关系的,我戴就是了。”为了防止奥奈继续发作,我赶忙开口道——幸好我的开口够快,不然她又会继续喋喋不休下去。
“这——”奥奈似乎非常不服气,仍打算说什么,但立马被我打断了。
“行了行了,现在上车是更重要的,这不是你说的吗?”我轻轻地敲了敲她的头——完全是下意识的,在潜意识中,似乎这么做就能让奥奈平静下来——然后,真的成功了。
奥奈愣住,挠挠被我敲打的部位(我该不会太用力吧?),然后轻轻地往我身上打了一拳(并在防毒面具里发出叽里咕噜的声音,似乎在抗议)。
于是,在人为的漆黑中,我的手再次被抓住——不过这次,没有剧烈的颤动,没有窒息的力度,有的只是坚定与温和——她牵引着我,一步步通过。如果说在刚才的奔跑中,奥奈是“抓”住我的手,那么这次,可以说,是“牵”了——不知怎么,我对于此感到些许的高兴与满足,希望就这么保持着,但立马就生出几分愧疚,如同精心修剪的红色花田中长出杂乱的黑色野花。这一路上,我没有碰到任何东西:无论是我的头盔,我的衣摆,还是我的脚跟,都没有。但我明明感觉到周围放着很多东西——这感觉来自于之前的那个仓库,那种不可言说的沉重感,让我印象深刻。
我听到类似金属在地面摩擦时发出的“咖嚓”;我听到类似电流在物体间移动的“滋滋”;我听到类似齿轮转动的“咔当”;我听到类似气体泄露的“丝丝””;我听到类似瓶盖合上的“啪嗒”;我听到类似枪栓拉动的“咔嚓”;我听到……
不知走了多久,终于,随着清脆的“滋啦”声响起,前进的步伐被遏制,人为的黑暗消散,天然的光明回归,重新让我认识周围的一切。
于是,我坐到了现在的座位上。
奥奈在左,我在右,并排坐下来。
奥奈的箱子被放在正上方的架子上(奇怪的是,明明车厢里坐满了人,但座位上方的架子里没有任何东西,空空如也)。箱子很沉,里面不知装了什么东西,因此我废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它推上去(这个过程中,奥奈一直想自己完成这事,但被我婉言拒绝了)。对此,我不禁疑惑,奥奈是如何边提着箱子边奔跑的,而且速度是那样的快,这与她的身型相当不合。
奥奈在我入座后,才猛然意识到自己的手依旧与我的手相连,立刻将其抽回,颤抖着在自己的衣摆上不断涂抹,似乎光静的皮肤上被沾上什么污秽,试图抹除这一存在。
我们就这么,保持着微妙的平衡,类似于左右微晃的天平,总归是会稳定的。然后,我打破了沉默的平衡,只是突然的灵感——
“我觉得,你刚才说的,只对了一方面。”
“什么……”奥奈哆嗦一番,迟钝地转过头,对我张开嘴,几分钟后,从牙缝之间挤出几个字。
“你不是刚才说,我没变吗?你对此还挺高兴的。”我说道。
她歪了歪头,接着点了点头。
“其实,你应该不高兴的。”
“……嗯?”她歪了歪头,接着摇了摇头,“不明白。”
“我没变吗?肯定是否定的。而且,一定是巨大的变。那为什么,我会拾起小时被矫正的动作?”我似乎是对奥奈在说话,但又疑心是自言自语,因为声音好比蚊子般烦人,“应该,也许,可能,改变——不止往前变,还会往后变。嗯,就这样。嗯。”
以无意义的词句结尾。
我也开始说谜语了:我不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