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一路沉默。
这列车上的究竟是什么人,来做什么,目的是什么,这些是我在这无聊至极的路途中思考的最多的问题。据奥奈所说,列车上的人跟她一样,都是来自贝莱克公国——那个对于我们来说遥远神秘却耳熟能详的姊妹国——那么,这就解决了第一个问题。而根据我的两眼所见,他们都穿着军装,带着枪,显然是来参与我们的战斗的——那么,这就解决了第二个问题。不过,至于第三个问题……
从开战到现在,我只记得我们的盟友是AH国(从报纸上来说,他们的成果很大,但私底下,我们都知道,他们的仗打得一塌糊涂,战线节节败退),不怎了解的O国(似乎地跨两洲?病夫?听说他们把帝皇宣传为信仰他们宗教的西边圣人),以及刚背叛的I国(为了利益向盟友动手,被我们一致鄙弃,不过似乎也是个累赘),除此以外,并没有其他国家跟我们站在同一条战线上——包括贝莱克公国(自开战以来,它就一直没有表态,处于中立)。既然如此,那他们的人怎么会穿着我们的军装,出现在开往我们前线的列车上?
志愿军团?这个名词出现在我的大脑里。在略略回忆这个名词的含义后,我似乎找到了第三个问题的答案,但又对这个答案产生疑惑。如果是志愿军团的话,那派遣国应该对外宣布消息才对,但无论我怎么搜寻记忆,都没有关于贝莱克公国发表过这类言论的印象——其实可能是我根本没有在意过这类东西——说到底,我只是一个学生,对外交这类东西并不怎么在意。
不过对于贝莱克公国的了解,也仅仅限于课本上的寥寥几笔的介绍,以及长辈们的交谈中——这是一个什么样的国家,我们几乎一概不知——不过可以肯定的,是那也有一个帝皇,头衔与我们这位相同。
我甩了甩自己的头,把这些疑惑都抛到一边——我旁边不是还坐着一个可以解答这些的人吗?
我伸出手,戳了戳奥奈——她的身体顿时一颤。
于是,我又想起了一个问题,关于刚才的事,我决定先问那一个——似乎,不止一个的来说。
总之,先问起来再说,问题会一个接一个出来的。
“怎...怎么了?”奥奈结结巴巴地说道,然后迟缓地转过头——这幅度,我似乎听到头与脖子连接处生锈般的“呲咯”声,让我疑心是否会对脊椎造成损伤(脖子处的骨头也能这么叫吧?)
“这列车,真的会把我带到目的地?”思考片刻,我如是说。
奥奈点点头。
“那,你是怎么知道的?”
“嗯?我...当然是问过那个站长了,是他告诉我的。”奥奈看向我(也仅仅是看向我)。
“但,我也问过,他告诉我已经没有班次了。”我仔细回忆一番刚才与站长的对话,说道。
“那是因为...嗯...他当时看漏了。”不知是不是防毒面具的缘故,奥奈的声音很小,又含糊不清。
看漏了?我仔细回想着刚刚的事,似乎并非奥奈所说——一个站长看漏了时间,这是多不称职——如此,继续问下去。
“既然如此,那刚才上车的时候,那个人为什么把我拦住?只让你上去?”我继续回忆。
“因为你没有证件。”沉默片刻,奥奈说道。
“但我有证件,就是军人证,不过是放在铺盖里。”那时候我为什么没有想起自己的军人证:也许是身上的军装赋予的隐藏特权;也许是失落与意外混合在剧烈运动下的遗忘;也许是发愣……
总之,回想起来,我似乎下意识变为木桩,伫立在互动之外,眼睁睁看着一切的发生。
嗯。
木桩。
“你们的军人证在这里是没用的。”奥奈用脚跺跺地板,发出沉闷的声响。
“这里?为什么没用?那可是军人证啊。”我对此感到不可思议。
“对于你们来说也许是有用的,但对于我们来说,没有多大意义。”
“那,那时候,你拿出来的是什么?能不能给我看看?”回想起来,奥奈拿出一个本子,递给那个人后,就得到了乘车的许可——这不由得使我感到好奇。
“欸?本子?什么本子?”
“就是刚刚你拿出来给那个人看的,那个皱巴巴的本子。”我回忆了一下,说道(看上去像是证件,也许跟我的军人证差不多)。
“哦,给。”说着,奥奈把手伸进右边的口袋,掏了一会儿后,往外抽——然后直挺挺僵住。
“怎么了?”我看着那根笔直的手臂,问道。
“这个嘛...我觉得...没有看的必要...”奥奈把左手放在头盔上,挠了挠,然后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立刻把手放下,塞进两腿之间,同时右手重新伸入口袋,身体前倾,作出忸怩的姿态,“真的...真的...嗯...”
“这样啊,那让我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我拿起那个本子,开始翻阅。
“欸?!什么时候到你手里的?!”奥奈愣住,镜片后的两眼瞪得极大——无论有没有防毒面具,我都可以猜到那副脸庞上属于奥奈私人的震惊——然后把右手狠狠插入口袋,翻找片刻,再次愣住。
“就是你刚刚说完的时候。说实话,你口袋里的东西也太多了吧?还废了我不少工夫呢。”我吹了声轻快的口哨,然后身体往右一倾,右手往前一伸——如此,奥奈就没法对我手里的本子做些不好之事了。
“啧,你怎么还学这种东西。”见夺回无望,奥奈只得双手环绕于胸前,开始数落我(试图唤起我的羞愧,以此让我归还,但是否有用?)。
“多个技能,多条出路嘛。这不是老话?”我对奥奈摇了摇本子,露出胜利的微笑,然后将它翻开。
看来,我的猜测是对的——这也是一本军人证。证书以绿色为主,“贝莱克公国荣誉军人证”几个黑色的大字印在封面,下面则是黑色的五头鹰。翻开后,一张黑白的照片出现在我的眼前。照片上的人非常年轻——应该说,非常年幼——虽然模糊不清,斑驳的点渍糊漫整张照片,但稚嫩与天真明明白白地透过“雪花”传达到我的眼睛。并且,我竟然对此感到熟悉,似乎在何处见过此人。似乎是个熟人?
“不对,这怎么这么像我?”我的视线往下平移,进入眼球的内容印证了我的猜想,“额,还真是?是吗?”明明白,姓名那一栏写着“科特·施密特”(以及性别是男,这让我松了口气)。
“是你。”奥奈说道。
“哦,这样啊。不对,为什么我是贝莱克公国的荣誉军人?我是G国的人啊。”
“嗯,这个,其实——两国的身份相通的,对,相通的。”奥奈解释道,不过音量有些降低。
“相通?什么意思?”我不明白这话的意思。
“额,就是,那个,额,你现在不是G国的军人吗?与此同时,你也是贝莱克公国的军人,就是这个意思,毕竟是姊妹国嘛。至于‘荣誉’的话,额,嗯,毕竟你是个G国人,身在G国,也没有贝莱克公国的公民身份,所以用荣誉表示特殊性。嗯,就是这样。”
“没有公民身份,为什么会有军人身份?”我不明白。
“额……这我也不清楚了,也许对于这俩姊妹国来说,军人比公民更重要吧。”奥奈的声音更轻了。
“这样啊。”我似乎是有些理解(有些道理?),“那这,嗯,照片,是怎么来的?是什么时候的?”我突然理解了刚才那个人为什么要反反复复地确认照片——本人都难以辨认,实在是难为他了。
“大概是十年前拍的,在码头的合影。你可能不记得了吧?”奥奈的音量恢复正常,整个人瘫坐在座椅上,抬起头,闭上眼,放下双臂,胸口微微一起一伏,似乎在细细咀嚼那段时光——我对此有印象吗?
当然没有。
“也是难为那个人了,能把照片和我联系起来。”我忍不住笑了两声,“不过,这事我确实没多大印象。也许是十年?”我将证件凑近,仔细端详那无忧无虑的脸庞——如上所说,模糊并没有掩盖气息,反而将其放大。
“笑得多开心啊,嗯?”我对着照片咧开嘴,试图露出相同的笑容,竟感到生疼,“嘶,有点痛啊。”我摸着脸,有些不甘。
树皮般僵硬,浆液黏住柔软。
“已经笑不出来了啊。”奥奈保持着动作,叹了口气。
“为什么十年前的照片会贴在这里?而且,”我注意到照片的边缘扭曲不平,似乎裁剪的手法不太高明——不过很光滑,摸上去光溜溜,没有硌手的触感,“这么滑?”
“因为,”奥奈睁开眼,撇过头,看向我,迟迟盯了一会儿,“你的照片,只有这一张了,仅存的,一张。其他的,都消失了,对,消失了,不见了,连同我最珍视的、最热爱的、最向往的,一并化作余火的灰烬。没了。没了。在雪原里,没了。”奥奈的语气非常平静,但她说出来的内容,却一点也不平静。
她一定经历了什么,现在我可以确切地这么说——而且是极为糟糕的事。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似乎所有的疑问在此刻都显得不合时宜。
“雪原?”不过,我还是很在意。
“我知道你有很多的疑问,但我现在能回答的,屈指可数。应该说,没有能回答的。”奥奈收回了目光,将头重新转向窗外,“没到时候,没到时候。不过,总归是会告诉你的,一切,真的。”
“一切?”
“所以,现在还是合上嘴,好好地感受平静的时光吧 你马上会怀念的。”
接下来,无论我怎么询问——包括略带提问的语气,奥奈都不再开口,依旧保持着刚才的动作。
看这样子,似乎是睡着了。
那么,我也睡一会儿吧。
于是,很快,在合上眼的那一刻,我就睡着了。
但更快,我惊醒了。
身上沉甸甸的,似乎有什么东西压在我的躯体。睁开眼,往左看——一个脑袋正靠在我的肩上,半副身体悬挂在我的胸前,压得我有些喘不过气(虽然很轻)。我吃惊于这巧妙的平衡关系,然后又从麻木的肩膀处找到了关系的来由——身体的主人正以两手环抱住我的左臂膀,以此作为固定。
奥奈已经睡着了。不过她刚才不是靠着窗吗?为什么现在又靠到我的旁边了?
我试图从她的两手间抽出麻木的左臂,但如同章鱼般的触手紧紧环绕交织,让我难以“得逞”。没办法,为了不打扰她的梦境,我只能如此保持。
过了几分钟,列车进行了一次大拐弯,幅度之大,以至于整辆列车都在往左晃动——如此,也就在意外中解救我——而来的晕乎乎之感顿时不重要。奥奈自然脱离了似乎属于我的左臂,往左晃去,脑袋结结实实磕在窗沿,幸亏头盔的作用,只是发出清楚的“咔当”声,并无大碍。我赶忙用右手拉住她的衣摆,阻止她的既定路线,同时左手因这剧烈动作,如被颠倒的沙漏,酥麻感伴着刺痛不断往上升起,逐渐填满空落落的玻璃空间。
奇怪的是,如此剧烈的运动,似乎奥奈并没有多大反应,仍然处于香甜的梦境,与周围的抱怨声并不一致。
“嘶。”我咬着牙,发出一声感慨,然后揉了揉自己的左臂。
“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奥奈从窗沿边抬起头,警惕地看向我,同时右手拿着一把手枪——略略一瞥,竟与我枪套里的那把差不多。
“没事,就是拐了个大弯而已。”我揉捏着自己的手臂 示意奥奈往窗外看去。
“原来是这样。”奥奈把手枪放进枪套(等等,她什么时候戴上的枪套?她怎么会有枪?),奇怪地看向我,“你的手臂怎么了?该不会撞到了吧?”说着,奥奈凑上来,试图查看情况。
“没事,就是麻了,休息一会儿就好了。你看,这不是马上就好了?”我努力甩动自己的手臂,让它动起来,看上去一切正常——似乎正常,但我的面部表情绝不如此,因为奥奈把头转向一边,并没有把注意放在甩动的肉体,发出隐隐的笑声。
“逞强就没必要了。”笑了一会儿后,奥奈把头摆正,然后用手摸了摸我的头。
“你为什么这么喜欢摸我的头啊?”我问道。
“欸?”奥奈的手僵住,直愣愣挂在空气中,手指混在我的头发间,“科特难道,已经不喜欢这么做了吗?”她的语气里掺着慌乱与后悔,点缀着难受。
“不是不喜欢。”我赶忙解释,“我只是很奇怪,你似乎很喜欢摸我的头。”
“嗯——看到科特后,自己的手就不自主地伸出去,就想摸了摸。”奥奈把那根棍子折叠,慢慢收回去,并用左手握住第一个关节,似乎是在禁锢,“实在是抱歉,以前的习惯。如果你不喜欢的话,我就不这么做了。”奥奈低下头,宛如犯错的学生,而我则是老师或家长,这种感觉让我很难受。
“没事没事,其实我并不怎么介意这种事的哈哈。”我打着哈哈,“不过,习惯?”
“你忘了,很正常。”奥奈抬起头,看向我,然后把头摇摇——不过语气并没有丝毫怪罪,似乎早在她预料之内,“真的不介意吗?”再次,她看向我,模糊的镜片里带着些许的光。
“当然,只要不要弄乱我的头发就是了,况且我也不是不会摸回去。”
说着,我伸出手,放在奥奈的头顶上,借相同的力道,以相同的方向,用相同的幅度,摸了摸奥奈的头。
不约而同,我们都笑了起来。
“对了,你怎么会有枪?而且什么时候戴上的枪套?”笑完后,我擦了擦嘴角残余的涎水,问道。
“这个,防身的。”奥奈从枪套里抽出手枪,然后握住枪管,枪把对着我递过来,“另外,是刚刚换衣服的时候戴上的,不过被外套压住了而已。”奥奈将衣摆掀起,露出棕褐的枪套。
“防身?”我把那把枪翻来覆去看了看,然后又取出自己的手枪,仔细对比一番,“怎么跟我这把这么像?”于是,理所当然的,我马上意识到——
“就是我托人给你的。怎么样,好用吧?”奥奈对我眨眨眼。
“好用是好用。”我把枪还回去,“不过你的枪是从哪来的?”
“嗯——你觉得呢?”奥奈没有回答。
“如果我猜得出来的话,还会问你吗?”
“试一试,有奖励哦。”
“嗯,猜不出。”我没有任何思考,脱口而出。
“欸?好歹试一试啊,万一对了呢?”奥奈摇摇头,语气非常失望,“可是有奖励的哦。”她拍了拍那个鼓鼓囊囊的口袋,对我眨眨眼(那口袋里的东西多得要命,我把那证书取出来还废了点工夫)。
“那,我猜是——”我拉长语音,营造出紧张感,在奥奈期待的眼神中,慢吞吞说出下一句,“还是算了,奖励我不要了。”
“你这...哈哈...”防毒面具下的是什么样的表情?尴尬?无语?难过?无奈?总之,隔着这层面具,我什么也看不出来,只有模糊中的眼睛传达隐隐的意思——为什么车厢里的所有人都要戴防毒面具——所谓保密?
不过,我应该是得不到答案的,这我很清楚。
“哎,算了算了,也是服了你了。”奥奈伸出手,在我的头上摸了摸,然后拍了拍,接着从口袋里掏出一个怀表——一个圆圆的、上面系着一根细细锁链的、表盘顶部有个小小按钮的、有着黯淡的金色的怀表——还在“嘎登嘎登”作响的玩意。
“怀表?”
“护身的,据说很有用。”奥奈把它塞到我的手心,然后把手快速抽回,又插进口袋——脸一直朝着我,不过开始慢慢往下倾斜。
“怀表能护身?还是你留着吧。”我把怀表看了看:上面有着精美且繁杂的浮雕,不过由于磨损,早已模糊不清;指针纤细,反着柔和的光,在微微积灰的表盘上做着圆周运动;齿轮在其中隐隐露出,早已没有光泽,并发出着略大的“嘎登嘎登”。尽管如此,还是能从这些痕迹中找回该物本身的光辉——也许本来价值不菲吧?
“不要这么务实嘛。”奥奈有点不大高兴,“这可是我家一代代传下来的,可以说是传家宝了,你可要保管好了。”
“嗯?这么宝贵?”怀表顿时分量加重,手在微微颤抖(大概是心理作用吧),“那我就更不能收了。”说着,就打算把这沉甸甸的玩意儿归还。
“不行,你必须收下。”奥奈的态度坚决,没有任何可以周旋的余地,“这不是我的意思,是我父亲的意思。这是他让我交给你的,我必须完成对他的承诺。”她用手,把我的手包住,以此让我握紧怀表——同时两眼看向我的两眼,让我心里发毛。
“这...”那双手的力度不断增大,我已经隐隐听到似乎“咔咔”的声音,从我的手中传出。
“行,我收下。”我赶忙说道。
奥奈的手松下来,解开了固套,让我松了口气。
奥奈重新回到了刚才的姿势——低着头。
“你父亲送我的?为什么?”在把怀表放进口袋的时候,我问道,“他现在怎么样了?”
奥奈没有回答,似乎是没有听到我的提问。既然如此,那就没再次提问的必要——隐约中,我感觉也许是发生什么事,关于奥奈的父亲——也仅仅是隐约,但总归是有点不太礼貌(我觉着)。
总之也是不好的预感,莫名其妙的。
“护身符,代代相传的,这么珍贵,这么重视,到头来连自己都护不了,莫大的讽刺啊。”奥奈的声音极小,似乎是自言自语,“希望这次,它能发挥作用吧,哪怕只有一次。求求了……”
于是带着一路的疑问,我到站了。
到头来,我也没问手枪的来历,还是有机会在问吧。
奥奈的奶油,好吃,很甜,让我忍不住嘬手指。得省着点吃,不过太慢的话,就坏了,麻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