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车 1915.6.18(五)

作者:咕军奋战 更新时间:2024/12/9 23:15:51 字数:5230

我到站了,也就下车了。

说实话,我并不想下车——又有谁想下车呢?下了车,就得跟老话一般,把脑袋别在裤带拼命,至于为什么拼命,当然是为了我们亲爱的祖国、亲爱的帝皇、亲爱的土地,把那帮恶棍、无赖、窃贼、近亲繁衍的败类、茹毛饮血的畜生赶出我们神圣的土地(不过,似乎他们的炮弹并没有落在我们的土地上,相反,倒是英勇无畏的我们对着他们的腹地大踏步前进),清洗我们民族的历史的污点,证明我们才是这片古老而神圣的大陆上最优质的民族。

至少,海报上是这么向我们呐喊。穿着我们的军装,样貌英俊潇洒的男人左手挽着美丽的女人,右手挥拳,打向屁滚尿流的丑陋愚蠢的E国人与F国人,以及躲在树后瑟瑟发抖的R国人,而在海报的顶部,也就是那个男人的头顶上方,占了整张海报的三分之一的,则是飘扬的国旗与帝皇仁慈的微笑。

我有些看呆了。

“他们已经不行了!帝皇万岁!”

标语粗犷地嵌在纸张上,突兀却合理。深黑的字体似乎落下的钉锤般拷打着面视的人,引人深思,自己有无在这伟大的战争中尽到一份力。墨黑的感叹号尖锐地如利剑,刺透了飘忽忽的纸张,似乎要刺入敌人的胸膛。在摸到自己肩上微靠的步枪后,我的内心平静下来。我当然尽力了,不是吗?我可是一名士兵。

继续往前走,几张桌子摆在我的眼前(也可能早已在此),桌子上摆着几个杯子和一个水瓶,在桌子的后面站着几位穿着白色衣服的女人,看这打扮,似乎为医务人员。她们不安分地坐着,东张西望,窃窃私语,也许在搜寻什么。啊,她们看到我了,于是郁闷的脸上纷纷显出愉悦表情,堆砌着笑脸的下面,一双双手上捧着的,是冒着热气的茶水。

哦,我想起来了,那是妇女会犒劳士兵的方式。

于是,伸手,接过 ,握紧,倒下。灼热的液体因重力,顺着我的食道而下,一路在滚烫中,到达底端。

然后,接着走吧?

下站台之前,我再次望向那列已然静静的列车。我是没有期望看到什么的,应该说,那列车是应该不该在那的,但它还在。于是,我竟透过朦胧的窗户,看到奥奈在向我招手。下意识,我举起手,打算对着她挥了挥,以作告别,但马上,我放下了,抛弃了这个想法,然后快步离开。其实,我是在没有叫醒她的情况下走的,如果不这样,总归是很难受的,无论是对于两人来说。

我没有向奥奈告别。

她在向我招手?也许只是把身体紧贴在玻璃上,摆出如此不自然的姿势罢了——因为在我的眼里,她并没有动,至少,没有大幅度的动。也许,只是以这扭曲的姿势在分辨人群中的我吧。

“哐哐。”声音响起,列车起行。

我没有问奥奈将往何处——自觉这没有多大意义,毕竟她说过,不会告诉我答案,所以也就没了这般兴趣。

兜兜转转又兜兜转转。

上车下车又上车下车。

辗转反复又辗转反复。

跑步走路又跑步走路。

在不断地折腾后,我终于回到了属于我的部队驻扎之地——还在修整。

他们——都还活着吗?都安然无恙吗?我不禁有些发虚,背后有点发凉,丝丝的汗液有些渗出——总有害怕,希望如此。

“科特!你还活着!”第一个见到我的是莫尔斯。他怀里捧着饭盒,里面盛着热腾腾的菜粥,正用手里的勺子往嘴里铲,发出满意的吧唧声。然后,他看到了我,差点把饭盒掉落于地。他瞪大鼠眼,嘴巴微张,混着白浊的涎水丝丝滴落(呕),落回饭盒,激起微微浪花。脸上惊讶的线条遍布,似乎一件不可思议的事在此发生——例如测试得了合格,或是受到了女性的好感。

“喂,你做什么?”我努力推开那坨凑上来的臭烘烘的烂肉,避免与肮脏的他接触。

莫尔斯一愣,随即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于是端着饭盒,噗嗤噗嗤的跑开了。

“科特回来了!”他如是喊道,搞到我不好意思。

人群开始聚拢。认识我的,不认识我的;我认识的,我不认识的,都围拢过来,似乎我是什么出名的人物。不过,也许,我真的出名了?从周围充满敬佩与赞美的眼光中,从不断响起的欢呼声中,从此起彼伏的口哨声中,从不间断的掌声中,从纷纷杂杂的议论声中,我有了如此模糊的想法。

“嘿,科特!你真的回来了!”第二个出现的是汤姆,嘴里叼着一根香肠,将围拢的人群分开,费力地穿插,出现在我的面前,然后张开双臂,一把将我抱住,“你小子,运气不错啊!”他松开手,上下打量我一番,确定没有少什么部件,然后满意地拍拍我的肩。

“哪有你运气好啊,嗯?”我不禁笑了笑,“好歹把香肠吃掉再来抱我啊,弄得我满脸的油。”

“好了好了,可以散了,都散了吧。”汤姆对人群挥挥手,喊道。于是不约而同,人群开始散开,回到原来的位子。

“这是什么情况?嗯?”跟着汤姆和莫尔斯的脚步,我往前走,问道,“怎么一下子都围过来了?我出名了?”

“何止是出名了,是个大名啊!”汤姆两眼放光,将左手搭在我的左肩,往自己的方向扯了扯,“先不说这些,你肯定饿了吧?”

“是有点。”我说道。

“嗯,刚好,我这还有点粥,喝点吧?”莫尔斯把饭盒往我这一推。

“去去,谁要喝你喝过的粥啊?”汤姆一脸鄙夷,替我挡下了这盒稠液,“要吃也得是我们请客。”

“没错没错,请客请客。”莫尔斯嘟囔,将剩下的残粥一饮而尽,抹抹嘴,盖上盒盖,满意地打个饱嗝,“刚好还没吃饱。”

那么,走吧,去吃点什么,反正是请客。

不过到最后,反而是我买了单,这算哪门子?

也是后话了。

地点就挑在了驻扎地旁的小镇上,在那里溜达一圈后,我们选了一家看上去不怎么杂乱的餐馆,然后坐下来,准备点餐(至少玻璃是完好的,没有被打碎)。莫尔斯负责去叫其他人,所以坐在位子上的只有我和汤姆——莫尔斯其实无关紧要,毕竟他的F语讲得一塌糊涂,属于是牛头不对马嘴——我呢磕磕绊绊,至少还能交流;汤姆则是对答如流,似乎F语跟G语一样,是他的母语。我曾怀疑汤姆是不是有F国的血脉,但这么多年的相处打消了这个猜疑,也许仅仅的语言方面的天赋吧。

服务员将一本薄薄的本子递过来,看这样子,应该是菜谱。看到上面大段且飘逸的F文,以及模糊不清的绘画,我果断把菜谱交给汤姆。

“让我点?你确定?”汤姆眨巴着精明的眼睛,向我发出疑问,手指已经不老实地开始抽动。

“你觉得我看得懂多少?”我点点头。

“也就价钱了吧?哈哈!”

不约而同,我们俩笑起来。

“这街怎么破破烂烂的。”我看向窗外零零行过的路人,有点不明白。

“后面呆了几天,就什么都忘了?”汤姆翻阅着菜谱,说道,“这地方可是前不久刚打下来的,不破破烂烂才怪呢。”

在阴暗的灯光下,我环视了一圈四周——零零散散的客人,都穿着我们的军服;偶尔出现的服务员端着空落落的盘子,上面的食物散发着喷香(分量很少),回去时揣着几个当作小费的硬币,叮叮作响。

太阳已经消失于地平线,但光芒依然恋恋不舍地停留在世间,似乎一个淘气的孩子,舔着一根地球棒棒糖,阳光涎水在离开口后依然沾满圆球——我脑子里怎么在想这种东西?

也许,这才是正常的?

我摆摆头,把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丢在一边。

门在“吱嘎”中响起,伴随着声音的,是我们所期待的人,一个个徐徐而入。

“卡连夫斯!海博!班库!”我不禁站起来,向他们狠狠挥手。看到这些已然生疏的面庞,我心头一热——他们还活着。虽然汤姆已经向我保证其他人都安然无恙,但直到看到他们活蹦乱跳的样子,我才将悬着的红心平稳放下。

“喂!怎么不向我打招呼!这些人可是我叫来的!”走在最后的莫尔斯将晃荡的门关上,脸上带着不甘的嬉笑。

“怎么跟我们的救星说话呢?叫个人而已,给你能上了?”班库撇撇嘴,晃晃自己的脑袋,然后立马闯到我的面前(将桌边的椅子撞得东倒西歪,难听的哐哐声立刻响起),仔细检查了我一番——从头到脚、从前到后、从头盔到靴子——于是眼里闪着光,一把将我抱住。

“哦哦。”我对这突如其来的拥抱搞得不知所措,两只手似乎模型的零件,松松垮垮地挂在两侧,“额,额。”我不知道说什么,就由他这么抱着。

“别太激动了,搞得科特好像刚从鬼门关里爬回来似的。”汤姆把班库的手解开,然后把他摁到椅子上(被撞得到处都是的椅子已然恢复了刚才的样子,不知是谁的杰作),“你说是吧?”他拍了拍我的肩。

“哈哈哈。”不由得,没来由的,我笑起来,不好意思地挠挠头,“搞得这么壮烈,好像我干了什么大事一样。嗯?”

“你似乎不知道,你干了什么事吧?”卡连夫斯坐下来,用低沉的声音说道——不过我还是从中听出欣喜。

“我干了什么?”我抬起眼,用已然迟钝的大脑转了转,“似乎——我不就是把战壕炸了吗?”

“你真的不知道?”海博嘴巴微张,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也是在场所有人的表情),“后方的消息这么不通达?”

“所以,是什么?就别在唬我了。”

“你啊,干得不错,被授予勋章了。”卡连夫斯将手放在我的肩上,拍了拍。

”勋章?”我一时没反应过来。

“对!就是那个……银圣剑勋章!对!银圣剑!”班库两眼放光,两手在空中比划,无比激动,似乎得到勋章的不是我,而是他。

“银圣剑?那是什么——”猛然间,我的大脑似乎被发条板正,整个转变了思维方式——“银圣剑?!真的?!怎么可能?!我?!”

银圣剑勋章,士兵所能得到的最高荣誉,就这么轻飘飘挂在我的胸前?

“放轻松。”卡连夫斯用他那锐利的双眼刺向我,似乎仔仔细细地调查了一番我的心灵,然后锐利转为温和,“没错,只不过勋章还在运输的途中,所以现在还不能给你颁发。”

“我还以为你早知道了呢。”班库平静下来,但眼里的敬仰愈加显耀,“银圣剑勋章啊!”

“以后发达了可不要忘了我们。”汤姆打趣道。

“怎么可能会发达啊?”我摇摇头。

“你也许可以回到后方去吧?我听说得了勋章的人可是会被保护起来,送到后面去训练那些新兵蛋子。跟我养的种牛和种马一样。”海博脑袋微抬,用粗糙的手掌抚摸着那胡子拉碴的脸庞,猜测道。

“不会吧?什么时候有这种规定了?再说,我可不是牲畜啊,不要随便乱对比啊。”我对海博的话持保留态度——但对后半句则是绝对的否定。

“总之,你现在可是出大名了!所以,这顿饭,就当你请我们了。是吧?”莫尔斯狡黠地笑着,将手指举起,在空中画了几个圆。

“没错!”其他人异口同声地说道,然后同时快活地笑起来。

“额,好吧,随你们的愿喽。”既然如此,那我也不该扫大伙的兴——不过我隐约记得,这是为我的接风?

管他呢,当前的目标是狠狠地大快朵颐。

“连长呢?他怎么样了?”谈笑间,我突然想起了那个在雨中离去的孤单身影,赶紧问道。

“咦?你没见到连长吗?他不是跟你在一块儿吗?”汤姆费力地咽下嘴里的牛排,然后一口饮尽杯中的水,含含糊糊地说道。

“没有,我醒来的时候就已经在国内了。”我努力地搜索自己的大脑,没有任何关于连长的记忆。

“国内?”嬉笑声、咀嚼声、餐具碰撞声顿时消失,餐馆里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你,回国了?”良久后,卡连夫斯开口道。

“对。一睁开眼,我就躺在疗养院的床上了。好像,是在科代郡来着?”

卡连夫斯眉头紧锁,将右手放在嘴唇上,陷入了沉思。其他人则是一脸的不可思议。

“你小子,到底什么来历?”海博难以置信地说道,“竟然能去科代郡?”

“额,我有一个朋友,额,通过一些关系,把我安排在了那里。”我如实说道。

“你这朋友,不简单啊。”卡连夫斯的话意味深长。

“我也这么觉得。”我说道,“哦,对了,你们几个还记不记得,奥奈?也就是,奥伦莎?小时候跟我一起玩的,每年冬天会来的。”面向汤姆与莫尔斯,我如此问道,不过回应我的则是诧异与不解,两双迷惑的眼相对,然后对我同时摇摇头。

“啊——你,有艳遇了?”汤姆坏笑,“这么快?不会吧?你可是有家室的人啊?嗯!”最后一声似乎带有威胁的意思。

“现在有荣誉了,就开始心思不稳了?”莫尔斯的脸上已有怒气,拷问式的语气对待无辜的我,“随便一勾搭,就把伦娜忘了?”似乎,莫尔斯真的相信了汤姆的话。

“喂,你们在想什么?我只是在向你们确认而已,不要往别的方向乱想。”我立马阻止这种错误的思潮蔓延。

“以防万一嘛,毕竟,保不准呢?”汤姆依旧坏笑。

“我像是那种人吗?”我反问道,内心感到不平。

“以防万一嘛。”汤姆仍然坏笑,“古今中外,变心的可不在少数哦。”

“这么不信任我?”我环视四周,冰冷的眼光肆无忌惮地在我身上乱瞟。悚然间,这略显嘈杂的餐馆变为阴森的法庭,我似乎身处被告人之席,忍受着陪审团的指点,而坐在最顶部的法官,则也许见不到影——不是在座的任何人——我竟模模糊糊看到了一个淡蓝色的身影,注视着我,向我步步走来。于是,下意识,我往一旁的律师席上看去——那里是我的救星——我竟模模糊糊看到了一个深绿色的身影,同样注视着我,同样向我步步走来。

我摇摇头,试着将这幻觉消散——于是,我发觉,所有人都东倒西歪地靠在桌上、椅子上、地板上。啤酒瓶零乱的四散,堆得到处都是。我眨眨眼,晃晃头,拍拍脸,咳嗽一声,试图从椅子上站起来,随即两腿一软,仍瘫倒在椅子上,让它发出难听的“吱嘎”声。脑袋很痛,喉咙很痛,肚子很痛,浑身都是疼痛。

“喝了多少啊这是。”我对着乱七八糟的桌面发会儿呆,才逐渐意识到刚才所发生的事,然后看向窗外。由于灯光的管制与进攻的痕迹,外面已是漆黑一片。于是,我把手伸入口袋,摸寻一阵后,将那个光滑的怀表掏出来,打开表盖,试图将模糊的视线聚焦在微微颤动的黑色细绳上。在努力一番后,我放弃了,轻而易举地。

于是,我合上了早已沉重的眼皮,将自己随意防空。飘飘然,似乎轻飘飘灵魂脱离沉甸甸躯体,一切变得如此舒适。

再缓过神来,我已经躺在了自己的铺盖上,手里攥着那个嘎登作响的怀表。我是怎么回来的,谁在意呢?

事已至此,入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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