掺杂着难以抹去的由宿醉带来的头痛,我被人摇醒了。于是,深呼吸半晌后,我伸出露在被外,在这热天反而有些发凉的两手,努力撑开依然沉甸甸的眼皮,试图露出有些混乱的眼珠,让阳光进入自己的眼界——显然,似乎为无用功——于是,迷糊的感觉似涌涌的潮水一波波的击打着我如风暴中的小船的心志。
“喂——起床了——别做梦了——”遥远的声音响起,离我越来越近,却也越来越模糊,我试着集中注意,努力捉住其中的一丝痕迹,但迟钝的大脑对此亮出了红牌。
“啪!”我的脸上一片火热。
瞬间,我苏醒了,沉睡中的灵魂重新归附于它的躯体,如将已熄灭的火苗被加入干裂的柴火,重新燃放出旺盛的生命力。
怒目而视,两手不自觉即为双拳,骨骼在其中“哔哔”作响,视线四处扫荡,寻找着那个不要命的家伙。不过,飞来的黑布罩住我寻仇的头颅,让我一时不知方向。
“喂!别睡了!穿好衣服!”是汤姆的声音,似乎也没好气。
“干什么呀这是!大清早的!”我把黑布扯下来,那是一件外套——上面新鲜的布料味很重,疑心是不是拿错——确实,是崭新的,摸起来丝滑,没有半点起线或硌手,“哪来的新衣服?拿错了?”
“穿上,要检阅。快点!”汤姆说着,理了理自己上发型,离开了房间。这时,我才发现,整个房间,早已空无一人——一个也没有。衣服井然有序地高挂着,铺盖整整齐齐地叠在一边,靴子规规矩矩地摆在一起,地面一尘不染——似乎过于干净了。但就是没有人。
我不禁冷汗直冒,打了个喷嚏,然后急匆匆地把那些新鲜的制服套进身体,简单堆叠一番铺盖,最后三步两步地跑出房间。
没有任何人告诉过我这件事。
“人呢?!”
检阅?为什么会有检阅?抱着这样的疑问,我扛着枪,忍着饥饿,顶着初生的骄阳,站在训练场上,一动不动,似乎回到了刚进军营的苦难日子。一想到如此,心里就不止的窝火——尤其是站在队列的最前,这让我不止的紧张。
我不喜欢抛头露面,也不希望被别人所看见,所以,从小到大,我都很抗拒出现在人们面前——包括站在队列最前,或是坐在课堂的第一排,这类小的不能再小的事。有段时间,我试图克服自己的恐惧,强迫自己作出跟往常相反的事,于是,显而易见,我失败了。
我深吸口气,慢慢吐出。原本,我是站在队列的最后,跟往常一样。不过,模模糊糊间,我竟被跟前的人一个个推向前去,像递往着火的房子的水桶,经各个人之手,到达目的地。
嗡嗡作响的大脑,阵痛依旧在头中发作,这两点将我的思维不断搅和,如同制作奶油,最终都成了一坨。我似乎看到什么人举着旗,在我的面前经过;我似乎看到什么人骑着马,在我的面前经过;我似乎听到什么人在高声说话——立在一边的竿子上,喇叭正滋滋啪啪地往外传递着信息;我似乎意识到什么人正在移动,往上面的台子上动去。
我似乎被戳了戳。
我转过头,看向四周,突然注意到,第一排的人已然消失,仅剩我一个孤零零;抬起头,看向台子,突然注意到,第一排的人已然出现,除我一个孤零零。
“科特·施密特?”喇叭正播放着我的名字,一遍遍呼喊着。
“喂!被发呆了!快上去!”汤姆在我的身后低声吼道,“喝酒喝得脑子坏掉了?!”他往我的背后推了一把,让我一个趔趄。
我应该感谢汤姆,他这一推,把我脑壳中的那坨摇晃均匀。
于是,我摇摇晃晃着往台上跑去,扶着头盔,免得它掉下去。
众目睽睽。
数百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我,扫视着我,解剖着我。
当我意识到这一点时,我已经面朝前方,反注视着那些明晃晃的眼睛。而在我的跟前,则是一个跟我差不多年龄,个子比我略矮,却穿著华丽且戴满勋章的军装(大大小小的金属片紧贴于身,分布得有些杂乱),头顶插着白色羽毛的钢盔的青年(羽毛很长,大概有两个头盔的高度,直愣愣立在头盔的左侧,十分的扎眼),手里捧着一枚小小的银亮亮的勋章,正向我靠近。
胸口一沉,低头看着,那把细微的银剑已然悬挂,耀武扬威地向所有人炫耀,在阳光下散发着骄傲的光芒。
于是,我像之前的人一样,敬了个礼。
“所有人,原处带回!”喇叭如是喊道。
我想跟着其他人一道返回,但被那个青年拦住了。
“你,等一下再走,我还有一些问题要问你。”他如是说,没有半点容许推脱的准许。
那么,我就站在原地,看着人潮缓缓退去,直至剩下台子上的人。
“你,过来,跟在我后面。”青年对我竖起一根手指,对准我,示意我跟在他的身后。我试图照他所说而所做,但属于他的紧密的卫队将这个企图挤开,将我排除于外。那么,我就放弃了。
“你,会骑马吧?”绕着训练场走了一会儿后,我们停在了两匹装饰华丽的高头白马边上,青年转过他高贵的头颅,露出感兴趣的表情。
“骑马?我……有点会……”我也把不准自己到底会不会——祖父是圣骑兵团的一员,因此从小或多或少地有过骑马的机会——直至祖父离世。说实话,我觉得自己技艺不精,毕竟骑马的机会也仅在于狩猎季的游乐时,不过把住马头,向前行进,这还是有能力的。
“嗯?会啊,那就骑上。”青年在卫兵的帮助下,踩住马镫,手脚并用地跨上马背(似乎颇为吃力)。
于是,我遵从他的命令,骑上了马。卫兵试图帮我,不过我的手脚比较利索,让他们的计划没有得逞。想起刚刚那个青年的动作,我不禁有些骄傲,脑袋微微往上抬起,头盔差点往后滑落。
“你真的会啊?”青年似乎很惊讶。
“以前骑过,但不怎么熟练。”我说道。
“比我好多了。”青年的声音带着些许的自嘲,“走吧,卫兵。”
在卫兵的牵引下,我们开始往前进。不过不知怎么,原本位于后面的我竟慢慢赶上了那个青年,跟他并排而行。
“知道吗?我原本是被安排汽车的,可我还是选择骑马,知道原因吗?”青年如此说道,羽毛在空中,随马匹的动作而左摇右晃,显得轻飘飘。
“不知道。”我摇摇头。
“因为汽车这种东西,太呆板了,一点没有马那样的灵性。你说是吧?”青年微俯下身,用右手轻轻拍了拍白马的脖子,语气亲昵。
“是这样。”我点点头,应和道。
“所以我没有坐车,而是骑马。”青年说道,然后一转语气,“不过我的父亲就不同了,他可是非常喜欢新奇古怪的东西。”接着,青年向我列举了一些我闻所未闻的东西,都是他父亲所感兴趣的——汽车、火车、飞机、飞艇,以及一些我记不准名字的东西。
这位青年的身份不一般啊。我在心里如此感叹。不过接下来,要去何处?我的心里有些打鼓。
“你怎么学会骑马的?”青年突然问道。
“这个,因为我的祖父是一名骑兵,所以他教过我一些技巧。”我如是说。
“哦?骑兵?哪支骑兵?”青年似乎很激动,音调有些扬起。
“我记得,是圣骑兵团。”
搜刮大脑一番,我得出结论。
“啊,圣骑兵团啊,也许,你祖父曾是我祖父的部下?如果对的上时间。”
青年更为激动。
疑惑越扩越大,身旁之人似乎地位不凡,应该跟我一样,是军人世家吧——不过,我是士兵世家,而青年,则有可能是军官世家——提高想象力,或许是个贵族?我偷瞄了一眼青年的胸前,那些晃眼的金属片,似乎在印证我的想法。
绕来绕去,绕来绕去。
别墅?下马,对眼前的华丽建筑感到疑惑。
“别发呆,跟上。”一不留神,我就脱离了。青年回过头,对我的行为表示不满,蓝色的眼球中透出的冷冽之光让我不禁打个寒颤。
“这是——”不知不觉,我开口了。
“哦,这里,是我们暂时的住所。”青年头也不回得继续前进,冰冷的声音飘荡一会儿,消失了,“你们为我们带来的战利品。”
螺旋啊,螺旋。
绕得我有些头晕。
我往下探头,看着一圈圈的楼梯,又往上探头,看着一圈圈的楼梯,发愣。
愣够了,继续走吧。
偶尔,佣人从我的身边经过,带着惶恐的神情,男的女的都有。一个,两个,三个,都是如此,都是自上而下,似乎上面有着什么令人恐惧的存在。想到如此,我就感到些许的紧张。
有时,我也会在楼层的入口遇到扛着枪,站得笔直,穿着跟我一样的军服的卫兵。两眼往上,鼻子顶得挺高,用鼻孔半对着路过的人,目中无人的样子让人有种不住的窝火。不过,在遇到我们后(不过肯定是那个青年的缘故),他们放下了高高在上的姿态,低下头,将身后的步枪甩到胸前,用戴着白手套的两手紧握枪身,对准天空;脑袋低垂,头盔微微下滑,盖住眼睛,身上的制服一阵抖动;两脚张开,又合并,皮靴用力靠在一起,发出清脆的“啪嗒”声——这些动作完成于相同时间,行云流水。对于这番,与我的不知所措相对,青年则是见怪不怪,举起自己的右手,对着他们挥挥——于是,再次行云流水,以倒放的方式,卫兵回到了原来的状态。
但能怎么办呢?继续跟着走吧。
也许过了一段时间,我到达了顶楼。
顶楼上,有一段极长的走廊,两侧站满了跟楼梯上一样的卫兵,随着我们往里的不断深入,依次重复着相同的动作。“啪嗒”声在这幽深的走廊里不断回荡,越来越浑浊,让我脑袋发嗡。
不过,走廊是什么装饰?我没有在意。
奢华,这是我的形容词。
然后,抵达尽头。卫兵向我们敬了个礼,然后俯身转动门把手,将煞白的门打开。
“进去吧,别太拘谨。”青年如此说,迈开步子,走进去。于是,我也跟着进去。
门后,是一个不大的房间,里面的陈设极为简单,与外面的奢华形成强烈的对比。就连一贯的白墙,也是沾满灰尘,一块块结成块状物,刺激着我的眼睛。房间里仅有一张床,几把椅子,一张桌子——符合青年所说的暂时——以及一位老人,站在床边,背对着我们,右手里似乎拿着什么,在用左手进行翻阅。
“祖父,我把他带来了。”青年走上前,靠近老人,语气恭敬。
“哦,那就好。”老人将右手之物合拢,然后转过身,看向我——奇怪的是,我竟对这张苍老的面孔感到熟悉——似乎在何处看到过一般,牢牢烙在我的脑海里,却难以呼出名来。
老人穿着与青年一样的衣服,不过颜色是雪白的;胸前勋章的位置与青年一样,不过样式不同,更大更亮,图案更为复杂;头盔的样式也与青年一样,不过细看之下,在正中央,是一只张开双翼,嘴巴大张,目光炯炯的五头鹰。
“知道我是谁吗?”老人看着呆愣原地的我,脸上露出笑容,两撇苍白的胡须往上微动,蓝色的眼珠透出微微的光亮,眉毛微挑,似乎对我的反应很感兴趣,很有意思,“该不会不知道吧?嗯?”
老人的态度让我感到背后发寒,猛然间,我记起了,他的身份,与此相对的,就是手忙脚乱——我不知道该以什么动作向这位老人致敬——这位帝国的最高统治者,两军最高统帅,神圣的帝君。
“帝皇——”我刚举起左手,试图放在自己的右胸口处,以示敬意——突然想起自己是一名军人,不应该用这种礼仪,于是慌忙把自己的左手挥下,竖起自己的右手,放在自己的眉前,微微斜着,向帝皇敬个礼。
“不用这么紧张,我又不是什么恶人。”帝皇微微一笑,然后指了指一张椅子,示意我坐下,“放轻松一点。”
不过,我纹丝不动,依旧保持着敬礼的姿势。
“坐吧。”帝皇坐下来,翘着腿,从桌上拿起本子,以及一支钢笔。他抬起头,看到我依然木楞愣保持着静止,似乎有些不悦,“坐!这是命令!”
于是,我坐下来,如释重负,长吁口气,汗津津两手在弯曲的膝上摩挲,试图变得干燥。不知不觉间,我的后背已浸透汗水,心脏也有感觉得突突直蹦。我似乎感觉自己在接受一次面试(从未接触过,但一直听说过),不由得紧张起来。
“那,祖父,我就先走了。”青年说道,然后身体开始往后移动。
“嗯?别急,你也坐。这可是你学习的好机会。”帝皇指了指旁边的椅子,说道,“看看我们帝国的青年是怎么在战场上骁勇善战的。”
“知道了。”青年乖巧地坐下来,将左手托住自己的半边脸,一脸好奇地看着我。
“你叫——”帝皇眉头紧皱。
“科特,科特.施密特。”我赶忙接上。
“哦,科特。”帝皇眉头松开,然后打开手中的本子,记上两笔,“嗯,很符合我们帝国血脉的名字。”他笑起来,似乎很满意。
“呵呵……”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尴尬地笑两声,挠挠头。突然,不知从何而来的勇气掰开我的嘴,从喉咙中挤出几个字,在还没反应时,就已脱出:“您——容我提个问题——为什么要把我叫过来?”
“因为,我对你很感兴趣。况且我正好在巡视前线,也就过来认识认识。”帝皇用手里的钢笔对准我,晃了晃,“年纪轻轻就得了银圣剑,你很有潜力啊。”帝皇的脸上露出笑容。
巡视?我似乎没看到过这种消息——哦,想起来了,在后方,我曾隐约听到过这种消息,在和伦娜散步的时候,那时并没有多少放于心上,毕竟跟我也没多大关系——现在就不同了。
“潜力?您高看我了。”我摇摇头,“我只是完成了长官给我的任务,仅此而已。我都没想到自己会得勋章,说实话,我根本没想到自己会活着。”
“哦,一位完美的军人。如果我们的军队里都是像你一样的军人,这场仗早打完了。”帝皇的笑容愈发灿烂,坐在一边的青年则向我投来敬佩的目光,似乎我刚刚发表了什么振奋人心的演讲。
“帝皇陛下,容我辩驳。”勇气在扩大,“前线的将士们都是跟我一样的人,都为祖国奉献自己的一切,他们的身上有着远胜于我的能力与勇气。所以,我恳请您对他们给予信任。”话一出口,聚拢的勇气顿时萎靡,如入了初冬的植物,失去活力。我后悔自己的口不遮拦——这已经算顶撞了吧?既然是顶撞,那顶撞帝皇……我不敢想接下来的结果。
“哦哦,多么谦虚的青年啊!这才是属于帝国的青年啊!”出我意料,帝皇竟露出欣赏的表情,微胖的身体摇晃着起来,向我倾出上半身,同时将右手上的手套摘下,然后拍了拍我的肩——而不是露出凶狠的颜色,或是厌烦的态度,“好青年!我们的未来有希望啊!”
“您——太过褒奖我了——”我浑身激灵,刺麻感快速从脚趾传至头顶,让我顿时大脑一空。
“那么,你就给我们讲讲你的那场刺激的冒险吧,记得详细一些。”帝皇乐呵着重新操起笔,准备在本子上记录。
于是,我如实地把那段“刺激”的“冒险”说出来(刺激?确实,不过冒险——),没有添油加醋,单靠自己已然模糊的记忆。
刚开始,帝皇对我们的反击频频点头,不过,随着我对混乱的战场进行详细的描述,面上的微笑逐渐收拢,取而代之的则是紧锁的眉毛,以及固结成块状,类似于冷却的火山岩的肌肉——青年亦是如此。当我讲到与一名F国士兵狭路相逢时,两人的脸上同时露出意外,双手不自觉握拳;当我讲到与那名士兵的打斗时,两人的脸上同时露出激动,脸色通红;当我讲到自己与那名士兵的打斗处于下风时,两人的脸上同时露出紧张,身体不自觉摇晃起来,竟使牢固的椅子发出“吱嘎”声;当我讲到成功杀死那名士兵时,两人的脸上同时露出轻松,口中输出浑浊的气体,不约而同笑起来——直至我的讲述结束,两人竟向我鼓起掌,似乎为自己刚刚聆听的故事庆幸——我一时没有反应这整齐的掌声,一脸茫然地望着那两双不断接触的手掌。
“年轻人,你今年几岁?”帝皇笑眯眯问道。
“19。”我喃喃道。
“啊,19岁。很好,你已经是一名真正的军人了。”帝皇在本子上用黑色的墨水,龙飞凤舞地飘下一个“19”,然后将它们画圈,戳了几个点。我隐隐约约看到我的名字,在那个数字的上方,有点突兀——不过确乎我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