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的记忆里,有一个喜欢穿皮袄的女孩。为了不让她意识到我所依靠的世界的规则,我费尽心思。
但她是谁呢?
“当然是松啦,松只穿皮袄。”
松的声音从堆砌杂物的角落传来,一并传来的还有物品掉落的“哐当”声。
“我刚刚说出来了?”
“说出来了吧。”
我本以为自己要在床上躺起码两周,结果第二天醒来便已经感受不到来自伤口的疼痛。为了让我今天便有精力上路,松正在为我准备特殊餐点。
从她开始忙活到现在,除了把一条处理好的鲜鱼扔进锅外,还没有做任何与料理有关的操作。
我看着铁镐之类的工具飞到我床旁,竟怀疑她在寻找锅铲。
“松你是一个人住在这里吗?”
“嗯,参挪黎拉人的村落在东南边,离这里还挺远的。”
“想去参观一下呢。”
“不行!神都在东北边。”
“哈,我就说说。”
我看着松突然犀利的眼神,和善一笑。她突然警觉的样子像忙于看守老鼠的奶猫。
“松一个人住在这里不寂寞吗?”
“寂寞嘛,还好吧。”松总算停下她野蛮的动作,小心地捧出一个木盒,把它放到锅旁,“虽然只有松一个人,但还有绒索。”
“绒索是什么?”
“唔姆姆,狐狸,大狐狸,白色的大狐狸,但耳朵尖和尾巴尖是蓝色的。”
松连续补充了三次。虽然我还想追问,但不知为何松的眼神充满信任,似乎认为我已经充分理解了她与狐狸之间的友情。
她从木盒中取出数个大小不一的玻璃瓶,将瓶内的粉末按次序轻撒到锅中。三杯水灌入后,液面上浮现出淡粉色的光点。
“闷一会儿。”松盖上锅盖,“真希望绒索也能尝尝,但松怎么劝它它都不乐意。它是真的讨厌鱼。”
在松的搀扶下我坐起身。因为恢复了不少体力,我也有了闲谈的心情:“你还会和狐狸说话?”
“黑好笨哦,人怎么和狐狸说话。”
松立马把我想聊天的欲望一扫而光。她看着我尴尬的表情自顾笑着。耳垂上的松果摇摆,伴随清脆的笑声就像落入激荡的泉水一般。
“但很多时候松都觉得绒索能理解松的想法,就像松的家人一样。”松跪坐在床边,用手撑着头,对我微笑,“去神都的路上会路过它的领地,你可不要吓到它。”
我看着与狐为伴的少女,问道:“松,不想去外面看看吗?”
“外面?外面还在下雪。”
“不,我是说……外面的世界,世界上的其他地方。”
“为什么?”松扭头看向雪屋外一片片缓落的雪花,“松听说过,外面没有终年的积雪,也没有无边的白桦林。”
“但有更精彩的东西,比如……”
“它们和松没有关系,但这里……”
松打断了我却没有回头。我顺着她的目光望去,发现屋外的世界逐渐变得明亮。阳光穿过雪花的纹路,照在银色的土地上。
“这里,有松的神明。”
雪欣然退场,将舞台交给晴日的晨光。
“黑的神明,在哪里呢?”
松看向我,眼眶里盛满了刚刚映照进的新鲜光芒。那认真中带有温柔的问题让我爽然自失,直到一股鲜甜勾起我的饥肠,使我重新找回神智。
“做好喽!吃吧。”
松直接把锅端到床边,抡起汤勺就要往我嘴里灌。
“等一下!”
“怎么了,你要做饭前祷告?”
“不,我自己来就行了。”
很显然我的双臂并不打算给我这个面子。在松半戏弄的笑声里,我小口啜起她递到我嘴旁的鱼汤。
汤的腥味不小,但对于一个被圈养了三个月的人来说,这无疑是绝佳的美味。不知为何鲜味中混杂着辛的刺激,让来自食物的温度恰好地蔓延至僵硬的肌肉与血管。鱼肉厚嫩且少刺,加快了我进食的速度。等我将锅底彻底刮干,我已经能自己用双手捧着食器了。
“很好,下来走走看吧。”
松不知道从哪里披上一件白大褂,但因为衣服过大其有一半都拖在地上。她还戴着一副平光眼镜,走上前来得意地揭走我的被子,再红着脸把眼镜移给额头上的鸟目纹身。
“我没看见。”
鬼信……我无奈地叹了口气。关键是你好歹把视线移开或者把被子还给我啊。
松继续保持自己潮红的面色盯着我,见我目光困惑,才指着额头吞吞吐吐地解释道:“现在是它在看。”
“您能把衣服还给我吗?”
“哦哦。”松连忙点头,跑向屋内的另一处角落。等她回来的时候,不但额头上的平光眼镜没少,眼睛上又多了一副。
如果说雪是今早刚停,那么这洁净干燥的衣物已经是远超出我想象的奇迹。通过轻嗅大衣的内领,我能闻到来自暖阳的独特气息。
趁松转身收拾行囊的时候我快速穿上衣物,但非常不幸地拉到了伤口。
“别那么着急嘛。”松仿佛理解了我的窘迫,“松再过四年就成年了,被松看一下也没关系。”
“你这话的逻辑怎么怪怪的……”来自伤口的疼痛让我眉头紧皱,“你已经十四岁了?”
“不,松十一岁了。在参挪黎拉人的习俗里,凡人一岁对应天穹一星。在这里夜晚可见十五星辰,所以十五岁后人便已经点燃了全部天星,之后的岁月便是化为灰烬的过程。”
“听上去令人哀伤。”
“松觉得很美,因为在化灰前我们将终日燃烧,就像那天星一样。”
“你们不是来自海洋的民族吗,怎么会有这样的信仰?”
“图玛说过,水也有它燃烧的方式,就像洪水与海浪,潮涌间也有光辉。”
我看着少女说着深奥的话语,意识到气氛被一种神秘的庄重感染。
“毕竟这世上有不少坏人,图玛说过水孕育生命,但也会吞没满心恶意的人,那种人就算粉身碎骨松也不会救。”
“那我呢?你不知道我是不是坏人就救我。”
“黑当然是好人。”松突然想起了什么,冲到餐桌旁,“有泪痣的人都不会是坏人。”
我一听乐了:“这也是图玛说的?”
“当——然!”松兴致勃勃地捧起一个木头篮子,将它递给我,“而且黑两眼都有泪痣,所以是大好人!”
“这是?”
“尝尝,这是附近摘的浆果,被称作‘雪地的眼睛’。”
木篮内的果实色泽璀璨,形似蓝莓,大小却赶上葡萄,汁水充盈但口味偏酸。它确实起到了甜点的基本作用——让人心情愉悦。
“把包给我吧。”
“不用,松还担心你摔在雪地里呢。”松举起一对缠有草藤的树木枝环,“把这个绑在鞋子底,就可以踩在雪上了。”
我低下头发现松的长筒靴上正缠着这个工具。此物加上绑在棕袄纽扣上的皮水袋和银短刀,都透露出一种猎手的气息。
“那有什么需要我拿的吗?”
“有啊,这个就要黑自己保管了。”
松帮我把匕首挂回腰间,顺便抚平大衣的褶皱。突然增加的重量为我提供了一种特殊的实感,让我坚定地迈出步伐,走向屋外的光芒。
在铺展向远方的茅草上,松与我正式踏上前往神都的旅途。
“松就是在这里捡到黑的。”
在走了近半小时后,我们来到坍塌的铁轨旁。松所指之处是一大片半埋在新雪下的殷红,其面积远超我的预料。我不禁倒吸一口凉气,下意识捂住腹部的伤口。
如此大的失血量,我究竟是怎么活下来的……
“松,你是怎么把我送到你住的地方的?”
“拖回去的呗,还能怎么办啊。”
“拖了半小时的路程!可是地上为什么没有血痕?”
“被盖住了吧。”松走上前对着雪踹了一脚,揭出隐藏在下面的血迹,“只能说你运气不错。”
血迹在我眼前变得模糊。当我越想思索昏迷前的细节,我的头就变得越沉重。
“那便是‘白鹤’了。”
松的轻叹驱散朦胧的血雾。我抬起头,迎着寒风,看向远方的列车。
我在之前都没有好好观察过列车的外观。它身上的白漆带有交错的裂纹,如此看来实如鸟羽。
列车的大部分结构保存完整,共七节车厢。它与我坠落之处间至少有十米的距离,看来因为某些原因我坠落到列车之外。在松的帮助下我检查了每一节车厢,但没有发现任何人的痕迹。
死去的人不会乱跑,既然他们不在这里,那他们多半还活着。
没准,他们就在我们身边。
七节车厢,七个身份,我没有理由不认为列车上的我们身份各不相同。
我渐渐恢复警觉的状态,留意起四周景物的状态。无论是风还是枯叶,都成为潜在的威胁。
来这里之前,我曾希望他们都在这场灾祸中不幸遇难。但现在我却希望他们都仍然活于人世。因为任何一个人的死去,都会打破身份表上外环的平衡。
要不一起死亡,要不一起存活。这才是我想看到的。
当然,无常除外。
“黑,你看那!”
但很遗憾,已经有人成为了猎物。
我挽着松的手,一起向铁路断裂的支柱走去。支柱的上端彻底坍塌,下端表面的石块也因为撞击开裂脱落。一个身着黄色羽绒衣的男人低垂着头,坐嵌在碎石之中。
“他,还活着吗?”
我看着他黯淡的双眼,对松遗憾地摇摇头。
松没有说话,只是径直走了上去。我害怕有新的危险,急忙按住她的肩膀,表示应该让自己先上前查看。
男人的脚前有一道被划过的雪印,可以看出他是被什么东西撞到了支柱上。在拉开他的上衣时我才发现他的衣服上遍布细小的切口,这种切口让我能联想到植物的尖刺。刺不仅穿过衣物,也对他的躯干造成了毁灭性的打击。
我看着男人失去意识前的痛苦表情,竟有一种熟识的感觉。
“真可怜呢。”
松在我专心检查遗体的时候已经走到我身后。她看着那骇人的伤口,只是流露出惋惜。
在男人的裤袋里,我找到了他的卡片。
他的编号为2413K,与我近似的编号。看来前面的数字代表列车的班次,而后面的字母……
K,骑士,目标是歌者。
我霎时一惊。我仿佛看见了那夺走骑士性命的尖刺也缠上了我的身体,使我难以呼吸。
骑士已经死了,歌者失去了他最直接的威胁,如果他知道,那么他就可以放心去做他要做的事情。
他要来杀我。
可骑士又是谁杀的?君主还是无常?如果是君主,那是不是说明他与歌者已经联手……
“黑,你怎么了?”
“啊,没,没事。”
我伸出手在自己的面颊上拍了一下,伴着疼痛的刺激接着拿起卡片向下看去。
之后的说法基本类似,也提到了猎杀与能力的内容,但并没有点出骑士的能力是什么。在男人身上我找到了那一百枚骨贝,不同的是那是由十枚面值为十的骨贝串成的手镯。
最后,卡片上出现了我未曾见过的话语。
“竭尽所能完成猎杀,我们期待你成为我们的一员。”
我们?天使与恶魔?
我恍然大悟,意识到这就是我一直在思考的猎杀动机。
通过猎杀来成为神都的管理者。虽然我对他们所拥有的权利知道的并不多,但我起码知道神都拥有一支让行星清道夫都要容忍三分的武装队伍,这也是神都名属通行议会却高度自治的原因。
但为什么我的卡片上没有这句话?因为我的身份?
我在这种情况下竟然笑出声,惹得松瞪大了双眼。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她额头上的鸟目好像也睁大了。
可能小丑,就是这样的吧。
我站起身打算离去,却被松拉住。
“你看那边。”
松所指之处只有一片来自雪的白光,闪得我有点睁不开眼。
“怎么了,那里有什么吗?”
我警觉起来,手也握住了刀柄。
“剑,那里有把剑。”
剑?我直接卸下匕首,右脚后撤摆作防守姿态。
“你在干嘛?”松不解地盯着我,“那里只有一把剑。”
“呃,没准有别人藏在那里。”
“黑想得好多哦。”松坦然走过,从雪地里拽出一把长剑。
长剑盖在雪下,松竟能在雪被中看到它的金属光泽。
我接过剑挥动数下。剑身柔韧坚利,只是握把处有异块凸起,让人握着十分不顺。
想来此剑本乃骑士用于招架,后被击打脱手,才埋在此处。我将剑与卡片都收入到松的包中,希望他们日后能派上用场。
“松,该走了。”
“等一下。”
松站在死去的男人前,神情严肃。她从包中取出一杆木制短杖,先用短杖上附有的小兽头骨轻敲自己的额头,再拍在男人的额头上。
“以生之骨触死之骨,唤灵启程。”
她放下木杖,用双手捧起男人身前的雪,探出舌尖让津液流于雪上,再虔诚地用手上的雪水从男人额头向下抚过,为男人合上不甘的双眼。
“以地之水融天之水,携灵往生。”
雪被挥洒向天空。这些洁白的精灵在风的指引下向家乡飘去,带回了命殒他乡的旅人。
“走吧。”
“这些也是巫女的职责?”
“可以说是,也可以说不是。”
“什么意思?”
“在我们那里,这是每一个人的职责。”松的眼睛里还留有精灵的身影,“只是巫女来做,能更让人安心。”
“也是,如果有巫女在,那些吊唁者确实会心安。”
松摇摇头:“并非只有生者,逝者也会心安。”
“逝者?”
“我刚刚中文说得怎么样?”
“挺好的,感觉比日常对话熟练。”
“哈哈哈,松可是练了很久的。”
松用笑容避开了我的追问,向树林冲去。
“慢点!”
“黑走快点才对!”
我回过头最后看了一眼那已经安心的男人,随后小跑着去追赶松。
“今天我们肯定是到不了的,但是在日落前我们要到补给站。”松举起双臂恶狠狠地说,“要是在外面过夜会遇到超级可怕的野兽!”
“哇,这么可怕嘛!”
“哼哼,是的呦。”松看着我装出来的害怕样,得意地将双臂抱于胸前。
“那我们就快走吧。”
“等等,松看到了好东西。”
我们已经走到一条溪流边,溪上有一独木桥。在溪的对岸,一头驯鹿正在啃咬雪下的草叶。
“快看,中饭!”
“啊?我们不是要赶路吗?”我疑惑道,“再说我们包里还有干粮。”
“饭,当然要吃新鲜的。”
松看着自己小小的猎刀,再看看驯鹿,眨巴起她的大眼睛。
“看来是没得吃了。”
我看着自己的短匕首,突然意识到自己还有能力。
如果能一刀毙命的话……
“我去试试。”
“不行,你可是伤员。”
我思考再三,对松说道:“给你看个厉害的。”
我发动能力,隐藏了自己的身影。松吓得直接坐到雪上,使我赶忙现身。
“哇,黑也是巫女嘛?”
“怎么看我也不是啊……”我尴尬地说,“我去试试能不能搞到新鲜的午饭。”
在松信任的眼神下,我伴随能力踩到了独木桥上。
松并没有很大的惊讶,可能这就是侍奉神明之人的接受能力吧。
我在独木桥上看不到自己的步伐,只能看见浅薄雪被上突然出现的脚印。
动物应该对气味比较敏感,但我的能力似乎也隐藏了气息。我离驯鹿已经很近,但突然因为我的心慌,我的左腿浮现出一部分,使驯鹿猛然抬头。
冷静冷静冷静……我一个深呼吸让自己重归透明。驯鹿没有发现异常,再次低下头。
只差一步我就上岸了。就当我正准备踏上岸沿时,一个想法突然出现在我脑海,示意我不要上前。在这个瞬间一道疾风从我脸前飞驰而过,向驯鹿刮去。
风撞上了驯鹿。它被挤压在地,肋骨向下急剧凹陷,口中喷溅出血液。
只要我快一秒迈步,那躺在地上的就是我。
我顾不上隐藏,急促地向风来的地方望去。一个高大的男人随意地站在那里。他戴着礼帽,穿着墨绿色的礼服,正微笑着看向自己的猎物。
真正的猎人,出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