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激动，我能先问个问题吗？”
男人操着一口流利的伦敦腔，在一个能让彼此感到安全的位置停下脚步。他不慌不忙地理齐自己的领带，并对我报以微笑。盖在金边镜框下的眼袋散发出疲累的气息，但那灿烂的笑容却富有感染力，竟然让我感到亲切。
“那个女孩子为什么戴着两个眼镜？”
我瞥了一眼在溪流对岸仅从灌木丛间探出一个小头的松。她举着头骨手杖瑟瑟发抖，却瞪大眼睛看着这个突然出现的男人。
看来我选择现身并没有能完全吸引到他的注意力。他好像在通过这个问题提醒我不要轻举妄动。
“因为不戴眼镜，额头上纹的眼睛看不见。”
我面无表情地回答，想用这荒诞的答案来终结对话。
“纹身？哈哈哈哈纹身也会近视？”
出乎意料的是对方笑得格外爽朗，似乎他之前的话语仅是好奇所驱，并无异心参杂。
“不错，幽默的答案。”男人自说自话地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他的卡片，举在空中摇晃了两下，“我的编号为2413M，以前我的投资伙伴都叫我绅士，你也可以这么称呼我。”
“好随便的称谓。”
我低声嘀咕。从对方眉旁突然泛起的青筋来看他的听力应该挺好的。
“阁下怎么称呼。”
“黑。”
“嘿？”绅士犹豫着举起手，向我打招呼。
“不是，是黑色。”
“哦哦，敢问阁下为何如此称呼？”
我拍了拍我的黑大衣：“因为我一身都是黑的。”
“你明明更随便好吧！”
绅士不满地指着我。经他这么一提醒，我才感觉到有一点点的不好意思。
“我并不想对你动手，可以的话，我们能结个伴。”
“抱歉，我并不乐意和对自己有威胁的人结伴，尤其是你这种。”
“你不相信我的身份？”
“没有人会相信。”
M，代表君主。在这个彼此身份隐秘的规则里，怎么会有人不加掩饰便展露于外人眼下。
“噗嗤，哈哈哈哈哈！”
绅士弯下腰，边笑边拍着膝盖：“黑先生，你的口罩也遮不住你的面瘫。”
“我想你并没有听懂我的话。”
“不，我明白，非常明白……”
他手指间夹着的卡片突然消失。下一秒，它的棱角闪现在我瞳前。
啪！我双掌紧合，在它切开我左目之前将其抓住。
“身手不错，你现在可以自己看看了。”
我强装镇定地低头看起卡片，脑中则是刚刚惊险的一幕。没有任何抬手的动作，也没有任何的运动轨迹，卡片就这样瞬间出现在我的面前。
卡片上的编号与绅士所报一致，他似乎并没有骗我，或者说，他觉得凭自己的力量没必要骗我。
让我有些惊讶的是，卡片上提到了君主的能力。
“【创世纪】？”
“你看得有点多了。”绅士握紧了双拳，“与其盯着那几个字，不如，亲自试试。”
不好！我压低重心向后跃去，将手中匕首横于胸前。一道气浪穿过我的身体，在空气中焕发出极光般的流彩。
绅士脚下的冰雪悄然消融。绿芽新吐，草浪在翻腾间向外攀登延展。绿茵中大片果树破土而出，即刻结出丰硕的果实。重获力量的暖阳剔除了附着在白桦枝上的霜冻，在天地间旋搅出璀璨的霞云。寒气回荡，化为林间眷鸟。
等我彻底回过神来，我已身处在鸟语花香的世界。
“这，你才是巫女吧？”
“我不是啊。”绅士呆愣道，“这是什么新笑话吗，抱歉我不是很能理解。”
我下意识转头看向松。她并没有对这天地异变做出反应，尽管她所藏身的灌木已经绽放出亮丽的鲜花。
“君主的能力便是生成领域，就目前来看应该只对特定目标有效，但具体如何我也不清楚。”
绅士望了一眼远方仍存的无垠白雪，指着我身后解释道。我身后的驯鹿已经死去，在它的腰上插着一个由两根木桩组成的庞大十字架。因为之前我并没有身处领域之中，所以我视角下驯鹿遭到了无形的打击。
伴随着一个响指，十字架逐渐缩小，并飞回到绅士手中。
“现在你相信我了吗？”
“这些……是真实的吗？”
“假的，但确实能碰到。”绅士摘下身旁果树上的一个苹果啃了一口，“你要吃吗？很甜，但不能饱腹。”
绅士将苹果扔到空中。一阵风吹过，苹果便化为水雾。
“这个十字架则不是，就算没有领域它也存在，又或者说我是通过它才能使用领域。没有领域的情况下别人只是看不见罢了。”绅士对自己的能力同样没有完全了解，此时竟在我面前分析起来，“那驯鹿一定是看到它了，不然不会被它杀死。”
按照绅士的理论我刚刚并不会被那十字架伤害，那我当时脑中出现的危机警报是什么？
君主的力量已经远超我对生物科技的理解。此刻我的脑中只剩下了一个词——“魔法”。
“很遗憾，我仍然不想和你合作。”
“这样吗，那我觉得你更需要帮助。”绅士惋惜道，“我说的对吗，小丑阁下。”
“你怎么！”
“先知和歌者多半不会拒绝我，野兽和无常多半不会放过我，”绅士的语气逐渐展露杀意，“骑士嘛，已经被我解决了，你就是下一个。”
“是你杀了骑士？”
“看来你已经见过他了。”绅士侧目看向松，“不知你能否好心地告诉我那个女孩的身份。”
“她没有身份，只是当地的村民，负责带我回神都。”
“回神都？有了这力量，我们还需要回去吗？”
“你如果不想回去，又何必杀了骑士。”
“我嫌他吵，你信吗？”
“那我呢？”
“不好说，”绅士向下压了压他的礼帽，“这要看你。”
我对着他举起匕首：“看我什么？”
“看你，还能不能张嘴。”
我脚下的土地传来异动，打响了我脑内的警钟。两条布满尖刺的草藤伴随着飞溅的石子挥出，直接向我双脚脚踝抽来。我向前扑去并以手击地，使自己腾跃到空中。
草藤冲撞到一起，立马开始交缠。它们相互挤压，切割出暗青色的汁液。想来这就是击杀骑士的武器。
脑后有风袭来。我被迫侧身滚地，躲过了疾驰而来的十字架。此时我已经缩短了与绅士的距离。我四肢发力跳起，尝试再次在迂回中压缩绅士的活动范围。
绅士不断制造草藤来阻挡我的步伐，但至始至终战场上仅存在有两根草藤。如此看来一旦在足够的范围内侧面突破，他将无计自保。
我一直在想，在身份表上彼此并不相连的身份是什么关系。他们之间的能力是否真的平衡。
绅士把握到了我的步伐，他操控草藤形成十字，交点正对我眉心。
此时，杀招已至。
草藤以寻常三倍速度向前冲去，将地面彻底撕裂。膨胀后的十字架猛插于地，在空中扬起沙尘。它不仅切开战场，更封锁了我的行动。
那些不相连的身份，是彼此根本无法相互牵制，还是……
绅士诧异地张开嘴，意识到我的身影消失在他茫然的眼中。
胜负，仅在一念之间！
血液飞溅，撞上仍未坠地的尘土。在我出刀的最后一刻，寒光暴露于绅士的双眼。他极速向后退避，但还是被切开面颊。
我所拥有的优势在这一刻尽数消失。我急忙将匕首收于自身颈前，正好挡住飞刺过来的迷你十字架。
在这么短的时间不仅做出闪避，更有余力操控此物，可见对手强大的精神力。
脑中警报再鸣。我击飞十字，蹲下身举刀向上，刀锋正对从空中拍下的两草藤的交点。其冲力让我肱骨发颤，小腹紧缩。我顿时感到有暖流向胯部淌去，随之而来的是剧烈的疼痛。
伤口裂了，我必须速战速决。
但我此时如同笼中困兽，现在的姿势让我难以发力，并且没有武器来抵挡那可做暗器的十字架。
草藤越发强硬，不断向下施压。我丢失了绅士的位置，陷入严重的被动。现在只有离开草藤我才能改变局面。
只能赌一把了。
草藤直接压下，撞击在草甸上。绅士见我已被击垮，顺势让草藤散去，高举变大的十字架打算给我最后一击。
他脸上带着得意的笑容。当然，这也是我脸上带着的。
“你！”
“惊喜。”
我抬起被血液浸染的双眼，在他下颚旁笑道。我的匕首正插在他左胸处，但很遗憾，我已经没有力气给他致命一击。
草藤缠住我伤痕累累的腰身，将我甩飞出去，砸断了一颗果树。
“黑！”
松惊恐的声音让我没有失去意识。我喘着气，看向绅士。
绅士拔出匕首，其肩膀伴随着急促的呼吸上下起伏。他胸前的衣物逐渐泛出血的暗色，使他的行为变得慌乱。
他的精神，似乎也将至极限。
我疲惫地抬起头，看向那属于我的匕首。
“看来你比我想得要烦。”
一声长嚎打断了绅士的动作。我们一同扭头，向森林深处看去。
“那，那是什么？”
“不，我不知道，但是……”绅士手中的匕首滑落，插在我两腿间的土地上，“我感觉我的领域，变弱了？”
脚步声变得真切，有什么东西正在狂奔而来。
“绒索！”
一只巨大的狐狸正在森林里奔驰，所到之处，鲜花绿草尽皆枯萎。它如同银色死神，用镰刀在这神孕育的伊甸园里创造死亡。
我现在已经能看见那发狂的巨兽。它将领域向两边推移，让我想起了分海的摩西。在它的喘息下寒风找回了自我，放肆撕咬起一切虚幻的生灵。
绅士颤抖地向后退去，但为时已晚。
一笔寒冬划开春意，直刺绅士咽喉。
一切美好的景象开始凝结为冰雪，使凋零的旋律重归大地。
“我，死了吗？”
绅士眼神迷离，看着天空中降下的雪花。过了很久，他才露出微笑。
“看来没有。”
“哦？你怎么知道的。”
“地狱，不该这么美。”
“你怎么知道你要下地狱。”我摸着腹部新缠的绷带，问道。
“我不是什么善人。”
“那我们就一样了。”我递给他一块纱布。
“这是？”
“你现在，归我了。”
雪还在下着。为了暂时歇息，松给我们搭建了一个简易的小棚，但很快我们就产生了分歧。
“带着，不方便啊。”
“确实，可是……”
“还是，在这里解决掉吧。”
“好吧，那就切这里。”我下定决心，举起了匕首。
“不行，”松喊道，“刺这里，快。”
“你们给个痛快行不行？”绅士不满道。
“你催什么催？”
“快点，黑，砍下去啊。”
“可是，我还是想……”
“磨叽死了。”绅士摇摇头，“我亲自来吧。”
“你亲自？”
“刀给我。”
“不是，你……”
“给我！”绅士从我手中夺过刀，果断将它刺到肉里。
“啊啊啊啊啊啊！”松大喊起来。
“嘶——好狠啊。”
“太少了！”
“好吵。”绅士把切下来的驯鹿肉递给松，“你这英语也太刺耳了。”
“呜。”松可怜巴巴地撅起嘴，但并没有阻止口水漏下，“松吃不饱。”
“先把那点吃完再说。”
“你啊。”我拍拍绅士的肩膀，“人家还在长身体，不要那么小气。”
“这是你的。”
“蛤？”我拿起那半个巴掌大的鹿肉，“没了？”
“没了。”
“你也配叫绅士？”
“绅士是这样的。”绅士擦干手扶了一下眼镜，然后举起一条鹿腿。
“哇哦，这才是咱们的午饭对吗？”
绅士给了我一个谜之微笑，然后把鹿腿毕恭毕敬地端给缩在角落里打盹的大狐狸。
“凑，你忒喵的！”
我直接扑上去和绅士打成一团。
“伤口！你的伤口！”绅士挣扎道。
“你没有？”我掐住他的脸颊，“看看谁的伤口先裂开。”
“住手！我们已经没有药了啦”松一边给自己多切了片肉，一边口头制止我和绅士。
绒索摇了摇它蓝色的尾巴尖，打了一个长长的哈欠，然后俯身开始享用美餐。
“绒索。”松递过去一片烤熟的鹿肉，“尝尝熟的。”
绒索把头扭到一旁表示拒绝。
“松不明白，它为什么就是不喜欢熟的东西呢？”
松遗憾地把自己的腮帮子塞得鼓鼓的。绅士麻利地把大家要吃的鹿肉切好，表示他只是想和我们开一个“友善”的玩笑。最后，我们都沉默地围着篝火开始享用这新鲜的午餐。
松率先填饱肚子，舔着泛着油光的嘴唇问道：“为什么黑刚刚在和你打架，现在在一起吃饭啊？”
“啊，这就是绅士的浪漫呀。”
“哇哦！听上去好厉害。”
“松别被他骗了。”我反驳道，“他只是怕绒索罢了。”
“为什么？”松伸出沾油的手去摸绒索的尾巴。绒索很明显地颤抖了一下，但还是晃着头选择了妥协。
“因为绒索是野兽。”说到这里我的心中又涌现出沉重的不安，“真正的野兽。”
“神都与神都周围的一切都有身份。”绅士补充道，“我们早该想到的，这山林间有身份的可不止我们几个。”
“是啊，绒索是野兽，没准还有别的什么正好是歌者。”我也伸出手去摸绒索的尾巴，但却被它抽了一嘴。
区别对待啊……
“哈哈哈哈！”绅士大笑道，“所以这就是你不杀我的原因？”
“不是，我只是单纯想多给你几刀。”
“好好说话。”
“对不起。”我卑微地道了歉，“如你所见，我们要回神都，但是仅凭我一个重伤肯定是回不去的。我们需要合作。”
“所以说你在拒绝我并捅了我一刀之后还是答应了？”绅士笑着咬了口鹿肉，“我的上帝啊，那我不是白挨刀了。”
“合作总要有共同利益吧，再说绒索在，我也不觉得你能耍什么花招。”我伸出油腻的拳头，“而且我们那有句老话，叫‘不打不相识’，现在咱们算是认识了。”
“那我怎么知道你不给我设圈套？”
“我让绅士先生在这里好好地吃午饭，还不够有诚意嘛？”
“哈哈哈哈，好！”
就这样，两只油腻的拳头在燃烧的篝火上碰在了一起，标志着我与绅士的合作正式成立。
“恶心。”松评价道。
“呜——”绒索表示赞同。
“你，不想回神都吗？”我想起绅士之前的话，问道，“如果你真不想回去，没准你能去参挪黎拉人的村落。”
绅士已经知道了参挪黎拉人的事情。关于去参挪黎拉人的村庄这事，松在抛开巫女身份后以个人名义还是很支持的。但不知道为什么，她却坚持一定要把我送回神都。
“我当然想，我说我想成为恶魔，你信吗？”
“不信。”我认真地看向他，“你没有带走骑士的卡片，甚至连骨贝都没有带走。”
“我们这种人，就应该给自己选个正确的坟。”绅士掏出手帕擦净嘴角的油，“我们只选死路，不选生路。”
“求死不是很随便？”
“不是求死，而是找怎么死。”绅士看着我伸出来的手，又掏出一块手帕扔给我，“有人在忙于怎样活，有人在忙于怎样死，本质都是生活，但却有所不同。”
“那你是？”
“我，自然是在想该怎样死去。”他低下头看向那十字架，“怎样死去，才能让灵魂摆脱掉一部分罪孽。”
“你信仰上帝？”
绅士点点头，站起身来：“你呢，为什么要回神都？”
“我……想去看看。”
“想去看看？”
“嗯，想去看看那所谓的神明，还有那天使与恶魔。”
“就算会死？”
“就没想活。”
“那，我们要抓紧了。”
绅士一脚踩灭篝火，望向逐渐黯淡的山谷。
“出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