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不堪重负的断枝后,雪原用它凉润的肌肤诱惑着迷惘的过客。它足够文静,劝说行人反躬自省,使他们在自我诘责中停驻,成为新的白桦林。
补给站深埋在雪原后的山谷间。我们必须在天黑前穿过这片洁净的领地。
“除了骑士之外,我还看到了另一个人。”绅士走在队伍最前面,“他在我与骑士战斗的时候颠簸着逃进密林,从脚印来看应该是受了腿伤。”
“你为什么不追上去?”
“我怕是野兽卖的破绽。”
“他怎么会知道你们的身份?”
“唉,当时可尴尬了。”
在绅士的描述中,骑士在离开车厢后就自报家门,并声称要杀死歌者。当时他见四下无人,又害怕骑士的呼喊引来麻烦,便也展露身份与其一战。后来他才发现有人躲在车厢破碎的外壳里,在骑士被击飞到支柱上时逃了出去。
“听到你是君主,骑士没有放弃?”
“没有,他很坚决地认为我在阻拦他。直到死前,他还在为没有杀死歌者而遗憾。”
虽然绅士从现实上的确加重了我的威胁,但我没有丝毫不满的情感。我倒是对骑士的执念感到怀疑。
一个无理的规则,竟让人趋之若鹜。
所谓神都至高,究竟拥有怎样的风景?
“话说绅士你,”我问道,“你在树林里独自待了两个晚上吧,你是怎么度过的?”
绅士停下脚步,站在了一个面积大概为四平方米的草圈里。雪地里不会有这样突兀的区域,这毫无疑问来自绅士身为君主的能力。
【创世纪】,它可以形成一个春意盎然却暗藏杀机的领域,且君主在其中拥有强大的领导权。
此时的绅士被一个微缩的领域包裹,使他与外界的冰雪隔绝。
“这有用吗?”
“起码我没冻死。”
“那感觉很实用啊,在睡觉的时候也能有方法自我防卫。”
绅士遗憾地摇摇头,用他布满血丝的双目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随后抬足继续向前走去,重新在雪地上留下一串脚印。
“你不会……两个晚上没睡觉吧?”
“如果你们说的补给站真的存在,请走快点,拜托了。”
吃完中饭的绅士显得更加疲惫,想来和我的战斗将他本就所剩无几的精力拉到一个濒临崩溃的水平。
我自己的伤口似乎也回到了愈合之前的状态,就连眼前的一片茫茫白卷也时常染上忽隐忽现的灰霾。如果我们现在遭遇危险,能起到作用的估计只有绒索。
绒索载着松不慌不忙地走在我身后。它身为狐狸,但体型已经赶上马驹。如果不是亲眼所见,我很难相信狐狸也能成为人的坐骑。
“绅士没有睡觉吗?”松关心地说,“松可以让绒索载你,这样你就可以在它超柔软的毛上睡一会儿。”
绒索发出低声哀鸣的同时摇动尾巴,毫不情愿却又勉强答应。
“不用,能歇脚的机会自然要留给女士。”
“女士!”松吃惊地捂住嘴巴,在欣喜的话语间拽住我的衣角,“黑你听到了吗?绅士他叫松女士耶!”
我看着绒索白色绒毛上明显的尘土,自语道:“毛好像有点脏,应该不能把脸埋进去。”
“呜呜——”绒索像被雷电霹中一样突然垂下头,用它充满哀怨的深蓝色眼眸委屈地看向我。
“欸,对不起我不是那个意思。不对,你听得懂我说话?”
“黑又来了,真是的,它听不懂的啦。”松露出宠溺的表情,温柔地环抱住绒索的脖颈,将自己的脸蹭上绒毛,“当然可以埋进去啦。”
绒索的面部肌肉舒缓下来,又恢复到原来呆呆的样子。
流水的声音为雪原增添旋律,让我们不至于彻底失去方向。诞生于冰晶的水珠汇聚在低洼的裂口,奔向北方广阔的海洋。
这份执着阻断了众人前行的道路。我举目四望,没有找到类似于之前的独木桥。
“怎么说,蹚水?”
“这么宽的河,算了吧。”绅士走到岸沿,向河底看去,“不深,但太急了。”
“松,可以绕路吗?”
“在松的印象里,这里是有桥的。”松困惑道,“但奇怪的是它并不在这里。”
“那这附近还有别的桥吗?”
松摇摇头:“可以往源头走,那里水浅,可以踩石头过去,不过水太急,只能让绒索载我们。”
“那往源头赶吧。”
“可是……”松迟疑道,“从那里再回来的话,进森林就已经入夜了。”
我和绅士互相看了一眼,意识到彼此都否决了在夜晚进入峡谷森林的打算。
眼下,要找到松所说的桥。
“会不会是记错了,往下游走一点吧。”
绅士指着上游建议道:“分两路,我们没有时间耽搁了。”
“分两路?我们现在这个状况分开可不是好事。”
“你不相信我就让狐狸跟我走。”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我赶忙解释道,“现在的我们防守能力本来就弱,分开太危险了。”
“危险?”绅士叉着腰,环视了一圈,“我觉得,应该没什么问题。”
“那万一有呢?”
“那咱们就用这些玩意捅死他”
他笑着拍了拍我腰间的匕首,再举起他的十字架在我眼前晃来晃去,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在驱魔。
等等,十字架?
“那个,你这个东西是可以放大的吧。”
“嗯,虽然不能一直变大,但捅出你想要的窟窿大小还是可以的。”绅士搭上我的肩膀,“所以不要慌,找桥就行了。”
“那还找什么桥啊,这不就是大木桩子?”
绅士理解了我的意思,摆出一脸嫌弃的面容:“拒绝!”
“为什么?”
“这是十字架啊!”绅士举着那两个小木头棍子开始张牙舞爪,搭配上他憔悴的脸简直和老巫头一模一样,“这可是很神圣的!”
“你不是还拿它扎人?”
“总不能踩着他过河吧?”
“这不是最好的解决办法?”我假装虔诚地面对河面跪下来,“那不如好好举着它祈祷,等着圣灵来开出一条无边大道。”
“你!这是亵渎!”
“不是,我只是在阐述事实。”
“不行,不要惹我。”
“怎么了,你还要把我钉死在上面不成?”
“你也配?这代表爱和救赎。”
“对,只要它屈尊让我们踩一下,我们就得到救赎了。”
“你们是怎么做到用两种语言相互交谈的?”松用中文说完后又用英文说了一遍。
谈话的结果是不欢而散。我们采取了绅士的计划:我和松向下游走去,绅士和绒索则向上游搜索。
“明明只要用一下能力就能解决的事情。”我气愤地在雪地上留下深痕,“要是晚上遇到别的野兽就把他推出去。”
“唉,信仰是很重要的。”松举起手杖在我头上敲了一下,“而且在很多情况下,坚持信仰才是解决问题最好的道路。”
“话是挺对,但比起那种虚无缥缈的东西,我们明明有一个更确切的解决办法。”我叹息道,“我也不想强迫别人去做不想做的事情。”
“黑没有信仰吗?”
“有的吧,但我比较务实。”
“更相信一点自己的信仰吧,它没有那么虚幻。”松微笑着牵起我的手,“没准上帝真的会帮助我们。”
“松你信仰的不是毛惹宁塔吗?在你的信仰里应该没有上帝的存在吧。”
“是没有,但没有关系。”
“为什么?信仰之间的差异是难以调节的,有此无彼。”我的脑中闪过一些被赤焰覆盖的画面,“几个世纪以来因为这个矛盾造成的灾难是巨大的,尤其是福约诺教派。”
福约诺教派信仰十五位真神,但有关神的信息非常稀少。他们同样推崇灵魂转生,认为人在死后会前往初始之境——一个被称作“卡迪格姆”的奇妙世界。这一思想曾在战争后期造成世界上大规模的自杀潮。
“带来那些灾难的不是信仰,而是信仰的流失。”
“什么意思?”
“神从不奢求什么,只有人会渴望拥有。你所说的人,他们没有神明庇护,也无法成为自己的神明。”
“你的意思是他们只是没有信仰的暴徒?”
“黑,你知道神明和凡人的关系吗?”
“呃,凡人依靠神明存活,也借助神明团结在一面旗帜下。”
“神明诞生于压迫,服务于生活。”
松停下脚步,郑重地说道。
“凡人因信得救。”
我紧皱着眉头,思绪有些杂乱。
“你,真的相信神的存在吗?”
松似乎知道信仰仅仅是一种念想,她也不在意真实性的重要。
松只是相信,而相信就够了。
“黑,你看那里。”
松指着河边的一座高大的石碑。我完全不知道这样一个东西出现在这里的意义。处于好奇,我还是站到了石碑前。
“这是,巴别塔?”
“那是什么?”
松并不理解我说的那个辉煌的古建筑。我再次观察了石碑上残损的浮雕,发现那并不是巴比伦的通天神塔,只是一个类似的建筑。
该塔同样采用螺旋阶梯与拱门结构,但高度与庞大的程度要远胜于巴别塔。在它的每一层上都搭建有外突的平台,上面摆有头颅。人们既有身着华服的官员,也有蓬头垢面的奴隶。各式各样的武具与礼器展现出那个时代的野蛮与文明。
“这是,参挪黎拉人建的吗?”
“不是。”松歪着头回忆起来,“是洋渊学社的人在修建神都的时候带来的。”
石碑看上去不像新物,既然是洋渊学社的手笔那它应该是真正的古迹。不过为什么要移到这里。
“黑,不用往前走了。”
“你记起桥的位置了?”
松点点头:“由此碑往上游七百步,就是桥了。”
“这是什么规律?”
“松听别人说,这是神都建成的时间。”
“建成?七百是指历法?”我诧异地说,“怎么可能,这是什么历法。”
“松也是听说,毕竟桥也是洋渊学社修建的。”
“那我们走回去吧。”
“好!”
松拉着我的手正要离开,却发现拽不动我的双腿。
“怎么了?”
“这个浮雕……”
我的注意力被浮雕正中心的场景吸引。虽然浮雕上的人与物的数量庞大,但画面中心的主体地位依然存在。那是塔的中段,一个身着红袍的长者举着瓶状器皿,与身后头戴铃帽的男人在争执。从长者的行为来看他应该在爬塔,至于后面那个人……
我伸出手拂去那人图像旁的碎雪,在这个瞬间,有电流划过我指尖。
这个人,是个小丑。
石碑焕发出金辉,驱散了四周贫乏的白光。我在闭眼的同时护住身旁松的眼睛,直到四周黯淡下来。
“莫丹,星塔并没有建好,你不必再上前了。”
“可它已经冲上云霄,只要再往上一点……”
“莫丹!南方已经没有人再等待你送去星瓶了!醒醒吧!”
我抚摸着地上平整的灰色石砖,颤抖着站起身。
“这是哪……松!”
松此时并不在我身边,而在我面前的,是浮雕上那两个正在争吵的男人。
我在慌乱中向后退去,发现自己一脚踩空到平台之外。出乎我意料的是我并没有跌落下去。我向下望去,看着嘈杂且活跃的人群。他们正在发了疯一般地运送石料,甚至不断有人被碾死在木轮下。
这个世界是如此真实,却是一个我无法实际存在的领域。
我身后穿来撕扯衣物的声音。原来是那位长者掐住了小丑的咽喉。
“没有人?你告诉我没有人?那是因为你疯了!因为你是个小丑!”
小丑的脸因为缺氧而显得狰狞:“咳,我是疯了,你呢,莫丹!你——你真的觉得上面会有神明……”
小丑被扔了出去,撞到了石壁上。他脸带微笑,脚趾上夹着莫丹放在身边的瓶子。
“你!瓶子还我!”
小丑仅一轻踹,便让那个轻巧的玩意坠入万丈之下。
“好,好……”莫丹脸上的悲伤霎时取代了愤怒,低着头,向塔下走去,“我会和君主商量怎么惩罚你。”
“无所谓,反正和奖赏一样。”
小丑目送着莫丹消失在自己的视野里,随后扭头,看向我。
看向我?
“该回去,喂野兽了。”
小丑最后的笑容定格在我面前。我感受到脸部的疼痛,一下子坐起身。
“哇!醒了。”松双眼挂着泪花,在惊呼中抱住我。
“刚刚那是?”
“什么刚刚?松见你昏过去了,检查了一番又没有发现问题,只能不断打你的脸。”
“这样啊。”我摸着自己涨红的脸,“松你不知道有个方式叫掐人中吗?”
“那是什么?”
“算了,没事。”
看来松刚刚并没有被这石碑影响。通过她的描述,这只是一场梦?
莫丹,提起这个名字我只能想起一个东西。
《莫凡的星瓶》,福鲁特的经典之作。
那应该是故事的一部分情节,但是它为什么会和这古迹有联系?
短短的三天,便极大加深了我对未知的恐惧。
“难道说这个故事是一段历史?福鲁特只是把他记录了下来。可这种力量来自……洋渊!”
莫非洋渊学社真的在太平洋里找到了一个古老的文明,并且它们拥有人类无法理解的力量?
不不不,刚刚我看到的都是人啊,怎么会是不同于人类的文明。
或者说他们可能是人类的分支,后来被驱逐,葬身海底。
突然我有点佩服自己的想象力,没准我也能成为像福鲁特那样的作家。
那所谓的身份,也是故事的一部分。神都,到底是什么?一个少数民族的祭坛,还是一个虚构传说的舞台?
只有到了那里,我才有机会理解一切。
“黑在嘀咕什么啊?”
“嘀咕你下手太重了。”
“嘻嘻,抱歉呀。”
“笑着抱歉感觉怪怪的哦。”
我站起身,和松一起往回走去。一路上松都在严格遵守那个七百步的规则,最后停留在空荡的河岸。
“这里,明显没有桥。”
“不对,桥就在这里!”
松坚定地指着河面大喊道。
“可是没有啊?”
“不,不会错的!”松格外坚定,“一定在这里!”
“这……”
“相信我!”
我看着松亮丽的双眼,把原本打算劝说她的话吞了下去。
“我相信你……”
我话刚说到一半,我眼前的空气便出现裂痕。
这又要出什么状况?
一个无形的匣子在空中崩裂,四散出白色的光芒。一座高大的石桥出现在河流之上,其第一节阶梯正巧在我脚边。
“看吧,桥!”
松神气地昂起头看向我,似乎想得到我对她记忆力的认可。但对于拿起匕首的我来说,现在显然不是时候。
“松,这桥,会隐身吗?”
“不会。”松嘟起嘴,“松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那就是有别人在了。”
现在是否要上桥成为了一个新的问题。思考再三,我决定先去找绅士与绒索会合。
“黑你看,这有张卡片。”
松站在桥中心,向我喊道。
“松?你什么时候上去的!”
松的行动力已经超过了我的思考力。我连忙跑上去确保松的安全。
桥中心的廊柱上刻画着一头独角的野兽。一个内含贝壳且被珍珠堵住瓶口的漂流瓶图案位于其下,只不过被人从中切出一道裂口。裂口里,塞着一张身份卡。
这是洋渊学社的图案,看来这座桥确实是由洋渊学社修筑。
犹豫再三,我从裂缝中抽出卡片。所幸没有任何异状发生。
2413P,这是先知的卡片。
四周没有别的痕迹,不像是发生过战斗。那么先知为什么会留下这卡片,又为什么要破坏洋渊学社的标志?
起码我知道在河流对岸,不只有补给站在等待着我们。
“松,我们要赶快去找绅士他们。”
一声长嚎开始在雪原上回旋,从河流上游倾泻而来。
“是绒索!”
我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远处的平地上逐渐浮现出的,是一片果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