绅士抱着绒索靠在一颗高大的果树下。果树左右虚掩着两根草藤,形成较为脆弱的屏障。虽然领域范围很大,但绅士知道草藤所在处已经是自己行动的极限。
绒索的胸脯上下极速波动,左前肢上的白毛伴随着呼吸的节奏渐渐转为深红。
“那小子真的是乌鸦嘴……”
血液顺着指尖流到十字架的木纹当中。绅士无法克制手腕的颤抖,但仍然将它举到自己的胸前。
“叮铃——”
声音逐渐逼近,消失在绅士跟前的草甸上。草芽倒伏下去,成为兽爪的凹槽。
“对不起了。”
利爪在空中划出弧形光影,正砸在变大的十字架正中。草藤同时扬起,将瘫躺于地的绒索扔向远处,使其坠落在花丛当中。
巨大的冲击让果树为之一震。绅士在体腔的压迫下咬紧牙关,品尝着反涌的血液。
“这……可不是……”
他抬起头,看着眼前正在吐息的巨物。这只充满异味的棕熊正焦虑地打量着自己的猎物。它的两只后足上戴着挂有小钹的枷锁,且它们已经深嵌在棕熊的肌肉当中。
几分钟前,绅士最担心的事情还是怎么劝那只懒狐狸走得快一点。几分钟后,他不得不操心起自己的性命。
“你听到了吗?有铃声。”
绅士对走在后面的绒索说道。遗憾地是绒索并没有理会他。
也是,狐狸怎么会理人说话。
绅士明白自己只是困过头导致精神萎靡,但是那个铃声越来越响,让自己非常烦躁。
“什么东西在响啊?”
绒索同样也听到这奇怪的声响。它俯身轻嗅起积雪的气味,再茫然地抬起头,用呆傻的眼神看向绅士。
好了,这傻狐狸是指望不上了。
铃音在离他们仅有五米距离处戛然而止。他们扭过头去,盯着那看似空无一物的地方。
“嚓——”
雪陷了下去。
“凑,忒喵的!”
绅士准确地喊出了从黑那里学来的骂人话,展开了【创世纪】。
管它是什么,先给它来一下!
绒索前后蹦跳着抖动起身子,向着天空发出一声长嚎。
草藤从右侧挥下,击打出半米高的雪浪。但左侧的空区上瞬时出现一连串爪痕,并直接向绅士扑来。
另一根草藤呢?
雪浪在空中翻滚,成为一只美丽的百灵鸟。它向着左方啼啭飞翔,突然重新化为冰块,失去了天空的祝愿。
站在绅士左侧的绒索挡住了明媚的春光,将冬语含在舌影之下。不安的情绪让它发挥了野兽的本能,这其中也包括阻碍君主的领域。
受击,已经在所难免。
绒索向上跃去,用尖牙在空中咬出一串明亮的血珠。一只兽爪在它腹部浮现,将其一击拍落。
十字架向已经现行的杀手冲去,阻止了它对绒索的追加伤害。绅士冲上前去将绒索抱住,在草藤的掩护下翻滚到一棵果树旁。
他伸出手,让十字架飞回。木尖上有血迹,但四周却只见绿树红英。
在那一刻,绅士已经明白了自己所处的境遇,但这并没有改变自己被按压在树干上的结局。
绅士的感官逐渐衰弱,他已经感受不到任何希望。
但事实上,希望本就难以察觉。
棕熊的左肩裂出一道血口,浸染出匕首的形状。它本能地向左侧拍去,并后撤一步。
“啧,皮好厚。”
我回头看了一眼边咳嗽边喘息的绅士,一下子失去了目标的指引。我本以为能在一击内划开棕熊颈部的血管,但显然我高估了手中这把小玩意的能耐。棕熊虽然受了伤,但这一点在它的行动上没有丝毫的反馈。
绒索在松的抚摸下清醒过来。它站起身,向着棕熊,踏出一片飞雪。
棕熊正围绕着我踱步,在意识到绒索的逼近后突然掉过头跑到另一棵果树后面,不见踪影。
“跑了?”
“快,隐身……”绅士的颤音让我停止收刀的动作,“它也是小丑。”
“这么说它也会隐身。”我向绅士喊道,“还能动吗?能动就快跑。”
“我让你隐身!”
“那有什么用,我难道要站在虚影当中等着它咬掉你的脑袋?”
“起码你可以在那之后也在它脑袋上开个洞。”
“信上帝的人这么暴力?”
“你是不知道我一年要送几个人去见上帝……”
松在我之前跑到绅士身边,将他放到绒索的背上。他的背部抽搐了一下,随后瘫软下去。
绅士的领域彻底瓦解,看来他已经陷入休克。
但情况并没有那么糟糕,因为我们已经知道桥在哪里。
“绒索,走,去找桥。”
松指着河流下游,用双手摆了个拱桥的形状,又挥挥手催促绒索前行。绒索也不知道有没有听懂,载着绅士贴贴撞撞地向下游跑去。
“松,到河岸边。”
匕首的重量逐渐消失,在我紧绷的肌肉下,它与我融为一体。
铃声乍起,在我耳边回旋。那巨大的生物在雪地上飞驰,竟然没有留下一丝一毫的痕迹,除了这铃声。
不对,这铃声……
我的血管开始不受控制地重复剧烈的膨胀与收缩,使我在寒窟与炼狱间轮转。我的胃被浸泡在无形的岩浆里。这燃烧的痛感让我匍匐在地,吐出一口滚烫的鲜血。
我仿佛听到了,那是它的哀嚎。
“黑!”松惊恐地看着我坐起身并摘下满是血污的口罩。
“不要动!”
我扭头怒吼,突然感受到无比的内疚与恐惧。
松含泪的明镜里,是我被血丝遮盖的双眼与狂妄的笑容。
“吼啊——”
我因为土壤的下陷而向一旁摔去,正巧躲过了我身后的熊牙。它与我一样暴躁,并且更加鲁莽。
我们在周转间互相招架了数个回合,但有规则的战斗渐渐被最直接的挠抓取代。
两个小丑的对决,变成血腥的角斗。在华美的乐曲下,胜利的只有观众。
熊爪的力量让凡人畏怯,但此刻的我却收起刀刃,在那欢快的轻铃里挥拳抵挡。
趾骨与手腕应声断裂,但我却在得意的笑声中用另一只手臂环抱住棕熊的脖颈,将我的匕首牢牢刺入它的喉管。
它的双唇在我耳边哭诉,哭声中夹杂着想咬下我耳廓的恶意。我被它巨大的力量震慑,脚底在雪上一滑,整个人被甩飞出去。
雪减轻了摔落的痛感,但也给右臂处于麻木状态的我增添了起身的麻烦。匕首离开了我的左手,将我的伤害能力尽数剥夺。棕熊晃动后肢,再次于回荡的铃声里陷入癫狂。
它疾行而来,即使撞碎我残损的身躯也无法停止。它看似盯着猎物冲锋,实则在逃避身后的乐音。
而在我身后,就是急速的奔流。
它的命运,已经注定。
时间没有给我考虑的机会。我不顾右臂的疼痛,提起脚尖想挣脱那互斗的狂热。
我失败了,往世的使者为我吹响号角。
但她,却斩断了命运的乐章。
“停下。”
松摘下额头上的眼镜。那对鸟目霎时犀利,对着棕熊放出一道紫光。雪粒夹杂着土块向左右冲去,形成一个长条的弧形深坑。
棕熊的四足陷在坑下的土中。它目光呆滞,和我一样不敢相信刚刚发生的一切。
疼痛取代嗜血的本能,使我眉头紧皱。松张开双臂,挡在两个小丑之间。
“松?”
我感到一点点的寒冷,这恰到好处地唤起我的理智。
松扭过头,露出怜悯的微笑。额头两侧的一对微翅收拢到棕色的毛发当中。那鸟目也失去光芒,恢复成普通的纹身。
“黑,没事了。”
“已经不用再起舞了。”
我没有听懂松的话,却感觉到自己记忆深处的闸门彻底损坏。一种非我的苦楚席卷了我的全身,让我忘却了眼前发生的奇景,开始忘我地悲泣。
我仿佛看到了无尽的锁链与刀斧,以及与它们挂在一起的竖琴。
这是谁的记忆?
松把我搂在怀里,说了一些轻柔的话语,但失神的我并没有听清。
她向同样悲鸣着的困兽走去,竟轻巧地拔出了我的匕首。棕熊俯下身,探出正在流血的颈部,似乎在祈求死亡。
“抱歉,松是巫女,不是祭女。”
匕首挥下,凿松棕熊脚下的土壤。棕熊疑惑着,后退了两步,离开了禁锢它的大地。
“松只能给你生的自由。”
松看着棕熊后腿锁链上的小钹陷入沉思。锁链早已布满时间的痕迹,但那小钹却崭新无比。
“松来帮你取下来。”
匕首仅向小钹探去,因为松并不想为它解下锁链。
长久戴着镣铐的生灵一旦恢复自由,便会不休止地向着神所在的天宫飘去,最后成为一缕薄烟。
在我的视线里,松跪坐在土坑当中。此时一道光芒闪过。她仅呆愣片刻,便向一旁倒去。
棕熊惊得一声震吼,便头也不回地带着铃声跑向远方。
这一声叫唤拖拽回我的灵魂。我看着地上颤抖的少女,连滚带爬地扑上前。
“松!怎么了?”
“黑,当心。”松缩着身体,浅笑道,“还有……别人。”
在她的胸口,插着一把飞镖。
我摇晃着无用的右臂,左手则抱着受伤的少女,背着包走在回桥的路上。
松并没有受到很严重的伤害,伤口的血很快就止住了。但松的状态并不好,一时难以自己行走。
除了这枚柳叶镖,我们没有遭到任何别的攻击。但我知道,有人在看着我们,并且另有图谋。
松的包里的确已经没有医疗药物了。现在我们四个人都处于受伤状态,要是再遭遇什么不测,我都不信会没有人永远合上双眼。
希望他们还好。
出乎我意料地是绅士已经苏醒,不过还是只能趴在绒索的背上。在听到松受伤之后,他立马挣扎着要起来,把休息的机会让给松。
但这一次,就连绒索都阻止了他的绅士行为。他说不过众人,只好作罢。
“那熊怎样了?”
“跑了。”
“你打赢了?”
“不……”
松突然在我脖子上咬了一口,打断了我的话语。
“你怎么了?伤到脑子了?”
“大概吧。”我看着绅士半掩在狐狸毛发中的笑容,回嘴道,“我可是打赢了,不像某人路都走不了。”
“哈哈哈,等你右手能动了再来奚落我吧。”
松好像并不想让别人知道她的纹身的真面目。我也只得顺从。
显而易见的是,松并不是一个普通的村民。用她的话来说,她是个真正的巫女。
我把石碑和桥的事情都和绅士说了。他看着桥上那破裂的痕迹,无法理解地摇摇头。
“可能是和洋渊学社有什么过节吧。毕竟洋渊学社做的事情也没用表明上那么光鲜。”
“那你说那石碑呢?”
“我怎么知道?”绅士闭上眼准备打盹,“未来等着的,还多了去呢……”
“黑,放松下来。”
“不行,你受伤了。”
“又不是只有松受伤了。”松抗议道,“抱着松,你也撑不了多久。”
松言之有理。在她坚决的要求下我放下她,但拒绝交出背包。
“绒索,该走了。”
我们走过桥,继续在雪原上穿行。我突然感受到空气的异动,警觉地回过头。
桥消失在了河上,不知道又蛊惑了哪位旅人。
雪原无处藏身,我们却没有找到那个投掷飞镖的敌人。
剩下的身份里,究竟还有怎样可怕的能力?
“黑,松有事情要告诉你。”
松担心地看着我,似乎想要叮嘱我什么重要的事情。
“是什么事?”
“音乐,不要那么认真地去揣摩音乐。”
“音乐?那有什么关系吗?”
“音乐可以使人看清自己,也能使人忘记自己,无论是哪种,都对你无益。”
松的话格外突然,让我一时找不到其中的逻辑。我突然想起那另我和棕熊发狂的铃声,大概理解了她的话。
“嗯,我知道了。”
音乐对小丑的身份会有影响,这也对应了身份表上歌者是小丑的猎手。铃声对我的影响仍然让我的胃部感到阵痛,这加上之前绒索仅凭一招撕裂绅士的领域,我大致对身份的克制有了一定的了解。
我的脚踩过了一根瘦小的树藤。它看似孤单,却是土壤下庞大帝国的一员。它叛逆地抬起头,在这里打量第一个造访的走兽。
斜阳未至,森林却已经倾心于夜。
森林下的土地不必因其斑斓的面纱而化上银妆,它们已经习惯了长久的黑幕。这些耸立的树木,展现出山谷的斗志,攀出高岩,直指苍天。
但好像有可爱的家伙,想低头看看这更温暖的一切。即使它的头顶便是光明,它也不愿意独自欣赏寒风的气味。
“这棵树……”
绅士看着这颗干秃的树木,看着林冠上端的空洞,看着从上倾泻的阳光。
看着,看着,他竟然从绒索身上翻下来,跪坐着做起祈祷。
“你干嘛啊?”我急忙过去扶他,“没摔坏吧?”
“神迹!这是神迹啊!”绅士指着天空与眼前的小树,“这不是天使降临留下的通道我都不信。”
“快上去。”
我把碎碎念的绅士重新拉回绒索的身上。这货不仅人高马大,质量也十分可观。我突然有点心疼身为坐骑的绒索。
“这是我种的。”
“松?”
松走上前,温柔地用双指撵起一根树枝:“为了纪念一位友人。”
“走吧,补给站就在这边。”
我以为的补给站应该是个正儿八经的房子,但没想到还是雪屋的造型,还是铁皮造的。
“这个,蛮时尚的。”潮流大师绅士仅看了一眼便给出了极高的评价。
“请进!”
松直接推开了铁门,欢迎道。
“这地方不用上锁吗?”
“这地方也没有人啊。”
这个大“雪屋”可以说是一应俱全,单是床位就有六张。做饭的灶台燃气充足,在其上部的一排柜子里摆满了食物。水龙头里面流出来的竟然还是暖流。
“这里也太棒了吧。”
我捡起床上沾着血的纱布。不知道为什么我感觉血很新。我从柜子里取出了更多的绷带与药品,开始包扎起绅士左胸处的伤口。
“松,这里有这么多生活物资,都是哪里来的?”
“神都送来的,毕竟松的工作,也是神都的要求。”
“为什么不直接住在这里?”
“金属的感觉,松不是很喜欢。有时我会来这里取一些生活用品。”
松脱去上衣,对着自己的伤口随意地涂抹了一下,便急匆匆地想去给绒索包扎。
“等一下。”
我按住松,拿起棉签帮她好好地涂抹了药物。她红着脸,有点不好意思。我刚给她套上衣服,她就拿起绷带跑到缩在角落打呼噜的绒索身旁。
看到她没什么事,我安心地点点头。那个飞镖的伤口很浅。我是该说对方学艺不精好呢,还是该说他对于力道的把握达到巅峰造极。
“咕嘟咕嘟,哇!呸!”
我拿过一个脸盆,接住绅士的漱口水。他精神恢复了一点,便站起身来打算做晚饭。
“你来做饭?不了不了,我来吧。”
“我可是金牌厨师。”绅士瞪了我一眼,“而且我不是很想吃残疾人给我做的饭。”
“我……”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我的右手趾骨似乎恢复了硬度,完全可以把他的鼻子打扁。
“那也太勉强你了,可以让松来。”
绅士沉默地看了一眼角落。我也扭过头,看着已经在角落累得睡着的两位。
也是,毕竟还是孩子。
“大厨,拜托你了。”
“好嘞。”绅士从灶台旁边充满冰块的箱子里掏出四份速冻培根,“简单的食材,极致的美味。”
“啧,我等着品尝。”
放松下来的我感受到了来自卫生间的召唤,便向里屋走去。
卫生间的布局格外隐蔽,站在卫生间前我都已经听不见绅士油锅的声音。
我打开卫生间的门,瞬间包裹在温暖的水雾当中。
这是漏水了吗?
浴缸里装满了热水。一只脚腕绑有纱布的玉足架在浴缸沿壁上,让我为之一惊。
怪不得那床上的血那么新。
这个卫生间已经满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