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醒来的时候房间里有微弱的光芒，原来是那灶台上的小窗。正是如此，我在迷糊中看见了坐在椅子上的乌贼。
我想伸手去拿床头骑士的剑，却拉起了身上温暖的棉被。为了确保自己在危险来临时有充足的反应力，我并没有盖被子睡觉。
是她给我盖上的？
我的动作幅度被被子放大。乌贼向我看了一眼，又继续发呆。我知道她已能确认我处在清醒的状态，也就不再装睡，坐起身来。
乌贼起先并没有多余的动作，但看到我下床向她走来，还是慌张地扭过头。
“怎么？”我小声道。
“有点冷。”
“那就回去睡吧，床上暖和。”
她没有动，只是看着我。光芒稀微，让我无法回应那眼神。我在看到松已经躺在床上睡着后，轻轻拉开椅子，也坐了下来。
“怎么？我醒着不敢睡。”
“没有，我相信你。”
我看着桌上的空盘，惊讶地说：“冷了还吃？”
“我吃习惯了，反正也没什么味道。”
“你这么说话绅士要伤心的。”
“黑，你为什么想要杀我？”
“我，我没想杀你啊？”
“在列车上，那个时候。”乌贼发问的语气很诚恳，仿佛很期盼得到答案，“为什么那么想杀我？”
我突然觉得自己非常倒霉，总是面对别人提的第一个问题就已经毫无还手之力。我怎么知道骑士在想什么呢，我又不是骑士。
这么一想我的声音不知道和他差距大不大。可能是乌贼在怀疑中想试探我，这样的话我的回答就更不能扭捏了。
“神都的管理者，我想成为他们的一员。”
“你的卡片上也有啊。但为什么……”
乌贼突然迟疑了一下，忙咬住下唇。
“你怎么了？”
“没事，我只是理解了。”她笑了笑，“我也想成为他们的一员，我知道神都拥有什么。”
“你知道？”
“我的父亲，是一个唯利是图的政客，也是洋渊学社的投资者。很多人羡慕他的头脑，殊不知他只和利益一队，而利益一定不会错。”
乌贼开始讲起自己的家事。我看着她沐浴在月光下的面容，选择倾听。
“他坚信那个古迹来自某个伟大的文明，且那个文明曾经在上古战胜过人类。在我的家里有一面壁画，那是我父亲请人临摹的。”她双眉紧蹙，气息也有些凌乱，“那是一副可怕的作品，滔天的洪水摧毁了一切，就连神明都被巨浪打断双翅。大海中探出一根参天石柱，被它撑上云端的，竟是一只巨蚌！”
“嘘——小点声。”
“呃，抱歉……”
乌贼平复了一下心情，在调节嗓音后继续讲起：“巨蚌口含星光，指引鱼群随风征讨，扑杀生灵。这副画也因此被父亲称作史迹中洪水的真相。根据洋渊学社撰写的文献，那巨蚌口中的圣物是一个盛满星光的瓶子，且它现在就在神都！”
“嘘——”我用食指按住她的嘴唇。她惊得浑身一颤，露出可怜的眼神并垂下头。
“你怎么会知道这么多？”
“因为以前天天有洋渊学社的人来我家，他们每天都在和我父亲商量投资的事情，而我就躲在门口听。那是我一天中最惬意的时光。”
“你喜欢听这些内容？”
“不喜欢。”乌贼侧过头，看向自己的双腿，“但那个时候父亲没时间打我。”
“呃，你腿上的伤，是由你父亲造成的？”
“父亲，同学，朋友，社长，谁知道呢。”
我第一时间没有听懂她的话，沉默片刻，才回应道：“你恨他们吗？”
“为什么这么问？”
“不知道，我只是觉得你会恨他们。”
仇恨可以点燃很多东西，尤其是以哀怨为焦油的人心。但我清楚记得曾有人每天都在我耳边重复着温柔的话语，擦拭那些易燃的污秽，使我忘记了什么时候应该去仇恨。
“不，我不恨他们。”
“可他们伤害了你。”
“我的妈妈说过，人死后的灵魂是经过洗礼的，是纯洁的。”乌贼微笑着，眼睛里埋着一种令人恐惧的释然，“人不该去仇恨死者，因为他们已经失去了生前的一切。”
“你……”
我一低头，看见她手中举起的铃鼓。
“死者失去了生命，也应该带走生者的怨恨。我不想活在怨恨里，那是他们应该做的！”
乌贼举起铃鼓向我扑来，我已经做不出更好的防御姿态，只能先举起双臂。
我的手腕擦过她带有弧度的发梢，绕到她的身后。我没能挡下她的任何攻势，尽管只有一个拥抱。
“我……我杀了他们，呜呜呜，是我，我干的，我不要，我不想恨他们，我，呜啊——”
我呆呆地保持着原来的姿势，衣襟上除了泪水，还有冷汗。我感受着胸口的颤动，最后垂下手臂，搂住了正在哭泣的少女。
“黑，那个时候是我太害怕了，我，我不该跑的。”
“你说什么？”
她猛地抬头，眼中的恐惧已然溢出：“你能杀了我吗？如果我死了，我死了的话，我就不用恨自己了。”
目前的情况对我来说可谓棘手万分。我现在宁可出去在冰雪隔绝下和那只熊互撕到同归于尽。幸好所谓选择，不过是劝说自己坚持答案的过程罢了。最终的答案，早已定下。
“抱歉，我没有那个想法。”
“为什么，你明明说过你想成为神都的管理者，你……”
“我不想杀人，包括你。”
“不想？我也不想啊……”
她嘴角微颤，似乎又要陷入新一轮的痛哭当中。在这个瞬间，我突然用左手按在她肩膀上，阻断了她的情绪。
“黑？”
“你刚刚不是说，你也想成为神都的管理者吗？”
“啊，是，可我……”
“我会帮你成为他们的一员。”我注视着她，郑重地说，“我不会杀你，也不会让别人这么做。”
“可我不想再活了！”
“你只是不想恨自己。”
乌贼重复着眨眼的动作，似乎还想说什么，但最后，只是靠在我身上抽泣。
“你真的，不想杀我吗？”
“不想，完全没有那个想法。”
“可你是骑士。”
“我是个人，无论我是谁，我应该先做人该做的事情。”
“哈。”她笑了笑，“那么人该做什么呢？”
“就是自己该做的。”
我不知道怎么回答，只能说了句废话。她的情绪逐渐好转，脸上也出现笑容。
在这么一波吵闹下不仅在床上的各位一个没醒，就连某只耳朵奇大的狐狸都没有任何反应。这诡异的一切另我不寒而栗。在确定绒索在非常香甜的睡梦中蹭着脖颈后，我才松了一口气。
“好可爱。”
乌贼在蹲着的我旁边评价绒索。不得不说绒索确实挺可爱，就是感觉脾气怪了点。
“你刚刚说，星瓶在神都？”
“星瓶，什么星瓶？”
我惊讶地看着她。她刚刚自己说了一个极度玄乎的故事，现在却在反问我星瓶是什么。
“就是那个盛满星光的瓶子。”
“你知道它的名字？”
“不，但我想只有这个了。你没看过《莫丹的星瓶》？”
“没看过，那是什么？”
很难想象有人没有听说过这部作品。在我给她科普完之后，她直接一拍大腿：“就是这个！”
“嘘——”
“嘻，抱歉。”
她笑着吐了吐舌头，立马严肃道：“那个什么星瓶就在神都！”
“可那只是一个小说。”
“你也说了那是根据洋渊的资料改编的，那肯定是真的。”
“可为什么星瓶会在这里？洋渊学社从来没有提到过这个发现。”
“因为他们不想让别人知道星瓶的存在。它的力量足够颠覆我们现有的文明。”
“这，这一切太奇怪了。”
“难道我们在这里奇怪的东西见得还少吗？”
乌贼说的没错。在这里发生的一切，早就超出了科学所能容纳的范围。
这个世界，难道真有所谓的古老魔法？
“黑，既然你看过那部作品，那星瓶的结局是什么？”
“结局是……”
我突然哑口，意识到这段记忆处于应该被删除的行列。
“你不记得了？”
“准确的说，是被删掉了。”
“删掉？为什么？”
“因为这对他们来说，”我神情凝重，“是重要的。”
“所以？”
“所以说你是对的！”
“嘘——”
“抱歉抱歉，”我站起身来，“星瓶就在这里，他们想隐藏这一点，但他们没想到有一个从来没看过这部作品的人，而且她还知道有关星瓶的事情。”
“那我们应该怎么办？”
“去神都，然后找到它。”
“带我一个呗。”
绅士的声音从床上传来，吓得我和乌贼差点灵魂出窍。
“醒了就打声招呼。”
“你们这个音量谁还睡得着啊？我可能是太久没睡了不是很习惯。”绅士抱着头坐起来，看了一眼隔壁床的松，“妈耶，还真是睡着的。”
“这么说你已经知道我们的打算了。”
“知道，而且很清楚。”绅士戴上他的眼镜，“你们这么一说，我们现在所知道的很多事情就都串起来了。”
“但是既然星瓶在神都，那必然在管理者手中。”我叹了口气，“也就是说，我们需要有人成为恶魔。”
“我来，我来杀小丑。”
乌贼笑眯眯地举起手，殊不知我的心脏已经开始狂跳。
“你不是不想杀人吗？”
“这不是必须的吗？我觉得自己很有经验。”
突然我醒悟过来，能被送来神都的，脑子多半异于常人。
“其实我也挺有经验的。”
绅士看着我，坏笑道。
乌贼想了想，凑到我耳边说：“黑你还是把我杀了吧，这样方便一点。”
“拒绝。”
哭完的乌贼突然放开了心境。虽然我知道她在和我开玩笑，但作为一个真正的小丑，我实在是笑不出来。
“乌贼，你说你想成为神都的管理者，就代表你想得到星瓶吧。”
“对，我想得到它。”
“可你能用它做什么呢？”
“我也不知道。”乌贼垂下头，本该迷惘的双眼反而更加坚毅，“但是，一定不能让他得到。”
“谁？”
“我的母亲，在我小时候就去世了。弑父的我获罪入狱，父亲的全部，尽在我弟弟手中。”
“你弟弟？”我眉头紧皱，“你才几岁啊？”
“我的弟弟是由父亲一手带大的，他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疯子！反正，我要在这里找到星瓶。”
“唔啊——”绅士打了个哈欠，“我还是好困，你们别吵了，我再睡会。”
“我也要再睡会，黑？”
“你睡吧，我守夜。”
“好。”
乌贼乖乖地躺到床上，突然又坐起身来看向已经缩到被窝里的绅士。
“你，看什么看？”
“你为什么要戴着帽子睡觉。”
“别问，问就是绅士该做的。”
“哦。”
乌贼说完就躺了下去，不一会就响起均匀的呼吸声。
我听着两人幼稚的对话，心情竟然愉悦了不少。
现在距离天亮，还有两个小时。在乌贼的引导下，我开始努力思索起福鲁特小说的全貌。但很遗憾，所有的故事情节都支离破碎，难成一体。
在小说中莫丹是富饶的南方三国公认的智者与最伟大的诗人，他用诗词赞颂着南土近似永恒的盛世王朝。但优美的词藻无法抵御自然的重击，圆镜丢失了一切璀璨的宝石，碎裂成尖头互指的三片。三国陷入争战，并逐渐走向灭亡。
在此存亡之刻，莫丹带着所有南土人的希望，跋涉北上，去往极寒之地寻求神启。那里修建有人类最早的神庙，同时，那里也是所有南方三国流放者的家园。
“让他们去神明那里忏悔过错”是三国公认的处罚方式，但他们可能永远不会想到，这些流寇有组织的聚集起来，成为最后的北境七国。
莫丹一路听着人们的哀求与哭诉，最终到达了七国中最强大的国家。适逢七国联合聚会，君主留下了莫丹，并让他为自己写诗作传。
记忆在此停步，但我还想起了别的东西——那石碑上的情节。
这段记忆在我接触石碑之前同样迷糊不清，但石碑营造出的幻境驱散了杂乱的网痕。
所谓神庙便是那通天神塔，但它并不完整，莫丹劝说君主重建神塔，以求神护，彰显国威。君主毫无疑问是同意了，但那个小丑是谁？他为什么要阻止莫丹？
那时的小丑好像说过，莫丹要登上神塔取下星瓶，由此来拯救南土的人民。所以说星瓶就在神塔之上。
可那个神塔又在哪呢？
我的神经突然抽搐。一个名词在我的脑海中飞速碰撞，切断了迷雾间潜藏的数道枷锁，让我惊得浑身一颤。
那个最强大的国家的名字，就是神都！
神塔就在这里，星瓶也在。
洋渊学社没有窃走星瓶，他们只是送它回到神都，回到一个由现代人模拟的家。
太玄乎了，这一切真的让人喘不过气。我想任何一个正常人都会觉得我刚刚的想法是精神疾病发作的前兆。
幸好，这里就没有正常人。
我看了一眼床上的众人，长舒一口气。
对于被身份禁锢的我们来说，这就是一场充满未知的冒险啊。这可比神都的规则有趣多了。
当众人疲于杀戮，就由我们来夺取神都真正的至宝！
我就这样保持着上扬的嘴角，候着晨曦代月辉。
“早上好！”
松突然坐起来，眼睛还没睁开，嘴巴倒是抢先打了个招呼。
“哦呼！吓我一跳。”
“黑早上好。”
“嗯，早上好。”
“绒索早上好。”
“呜！”
“欸，你原来醒着嘛。”我扭过头，看向耷拉着舌头的大狐狸。
“它说过它要守夜的嘛。”
“呜——”
绒索站起身抖动起毛发。从它流畅的动作来看它的伤口恢复得不错。
对了，我的伤口……
我下意识举起右手，看着五指灵活地舞动。骨折的右臂仅在一个夜晚便已完全恢复，这种可怕的自愈力让我有了对自己物种类别的怀疑。对此最好的解释，便是这可能也是小丑能力的一部分。
松走过去按揉绒索的脑袋，并从它身下拿出沾满口水的空盘。她没有先整理起自己的仪容，反而洗起昨晚剩下的碗。
“我来帮你。”
“黑不用再睡会吗？”
“不用，精神得很。”
“那把那个调料瓶拿来吧。”
“这个对吧？”
我拿过那个小瓶，将它递给松。松将从瓶子里取出的黑色粉末放到一碗清水中，原本黑色的颗粒浮到水面逐渐幻变为之前那种粉色的星点。
“好神奇。这是什么香料？”
“这是一种花瓣粉，名字……”松突然顿了一下，摇头道，“松就不说了，挺可怕的名字。”
松取出一些面包和牛肉香肠，开始为大家制作早餐。我在旁边默默地看着她的操作，不时帮她递过一些物品。我个人觉得自称金牌厨师的绅士在料理方面和松也没多少差距，起码在和围裙的相适度上松要更胜一筹。
大厨仍带着他的高帽，在香肠的气味诱导下转过身挠了挠下巴，但并没有表现出苏醒的征兆。
“做好了，要叫他们醒来吗？”
“不用，让他们再睡会。”
“好香啊……”
乌贼揉着眼睛坐起来，呆呆地看着我，一副不是很聪明的样子。
“早，早上好。”
乌贼没有回应我的招呼，踉踉跄跄地靠到我旁边，一下子瘫坐下来，将脸贴在桌面上。
“你没事吧……”
乌贼用幽怨地眼神瞪了我一眼，然后竟然直接用嘴巴咬住了盘子里的香肠。
“你这还没睡醒就吃东西了？”
她还是没有理会我，反而闭上眼反复着**的动作。由此来看她不仅有严重的起床气，甚至根本没有“起床”。
松低下头轻柔地劝慰着。她用的是日语，导致我一句都没有听懂。但乌贼很显然是听明白了，用她专属的僵尸步伐挪步向卫生间。那头发一摇一晃，属实有乌贼游动的感觉了。
要不是松使用了日语，我还没有反应过来乌贼一直在用日语与我们交流。这么一想她的经历就更加合理，毕竟日本政府本就是洋渊学社的支持派。
“松你说日语，好像比中文还熟练。”我拿起属于自己的香肠，看着上面不断闪烁着的粉光，“你遇到的学社成员，有不少日本人吧。”
“其实，松只遇到一个。”
“一个？那你和他关系一定不错吧，不然他也不会教你这么多。”
“嗯，他是松很好的朋友。”
“冒昧一问，他叫什么名字？”
“他叫……”
松手中的叉子因贴在门旁的木柜发出的巨大震响惊掉。绒索第一时间跃起，盯着颤动的屋门。
“啊！怎么了！”
绅士吸溜着嘴角的口水，拉着礼帽惊恐地坐起来。
“不知道，好像有人在砸门。”
但下一秒我就知道自己错了。
屋门的上端直接在冲击下向内凹陷。那停留在铁皮上的形状，是一只兽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