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从城墙上倾刷而下,洗出我们四人被篝火拍下的倒影。绅士用草藤劈开这些插在土中的石柱,使它们尽量呈现出平滑的断面以供我们安座。
这是一片无法荒芜的坟冢,石林间开满了难以凋谢的黑色花朵。
这些花朵叫做“尸灵”,只能长在埋有腐尸的土地上,不仅生长与繁殖速度快,并且在尸骨彻底化灰之前,它们是不会枯萎的。
我看着这颜色单调的花海,想到其下埋骨难计,不禁胆寒。
这里是神都最外层的领地,又称“君王冢”。
“你怎么停下来了?”
我注意到绅士准备向他的纯肉晚餐里倒香辛料的手迟迟不动,问道。
“这香辛料的颜色和质感,和这些花好像。”
“心理作用,吃你的吧。”
安慰完他的我突然打了个寒颤,想到松说过这香辛料的原料来自一个名字很恐怖的东西。
尸灵,很恐怖吗?应该也不会有人拿这些坟头花来做菜吧。
松嘱咐过我们需要经常使用这种香料,这对我们抵抗寒冷有好处,而且事实证明她的话是对的。
比起吃饭,乌贼更多的注意力都放在和我们坐在一起的那位邋里邋遢的男性同伴身上。他瞥了一眼绅士手中的玻璃瓶,仅仅是皱了一下眉头。
他不仅蓬头垢面,衣衫褴褛,而且进食的动作极其粗鲁。和他相比绒索简直是彬彬有礼的文明象征。但现在他是我们的向导,上面我刚刚讲述的信息全都来自于他。
他终于把腮帮子里积攒的油腻全部下肚,长吁一口气道:“好爽!已经好几天没吃这么饱了。”
“石头,你真的有办法带我们进去?”
“那是当然,几位老板只需要安心准备好一百枚骨贝便是。”
“啊,不是说四十枚吗?”
“欸,不是哦,老板你再回忆一下,你在坑道里是怎么答应我的。”
听到石头这么说,我赶忙开始回忆在坑道里发生的事情。
虽然那场幻境让众人对神都皆心有畏怯,但我们早已没有放弃的余地,使得踌躇不过只是做出决定的时间的延长。
我们伴随着昏明不定的烛火在相互的留意中穿过这条暗道。在这条隐蔽的石廊之后,竟有一处明亮宽阔的大厅,其四角放置台体。台体上的四个璀璨晶体反射出的光芒让四壁以及顶墙上镶嵌的玉石熠熠生辉,瞬时吸引了我们的目光。
“这些都是真的宝石吗?”
绅士伸出手去轻触这些晶体的棱角,嘴里开始嘀咕一些我从未听过的术语,不过想来应该都是这些闪耀结晶被沉醉其中的人们所戴上的称誉。比起宝石本身,乌贼对于这些光点连成的绘卷更感兴趣。她在墙体旁来回走动,似乎在寻找些什么。
“黑,你看这些画,每面墙的正中间都是人的背影。”
我转身向离自己最近的墙体看去,绅士也后退一步将自己的视线由宝石扩展到整面墙壁。四面墙的正中心都有一个人的背影,并且占据了壁画的主体区域。这些身影都令人格外熟悉,头上的王冠与巫帽,手上的竖琴与长剑,如果我没有猜错,他们对应的就是君主、先知、歌者和骑士。
各式各样的人围绕在这四个背影旁边,但他们都有一个可怖的共性:不是已经死亡,就是正在死去。有类似于灵魂的烟云图案在这些人的躯体上升起,汇聚在壁画顶端,最终流向天顶。天顶之上一张含着罐子的巨口将这些云雾吞下,汇聚到那盛有液体的罐中。
“献祭......这些壁画想告诉我们的是一种血祭。”绅士分析道,“我见过很多类似的收藏品,它们大都展现了这样一种原始且邪恶的信仰方式。”
“你以前到底是做什么生意的?”
“记不清了,反正不安全。”
“可是松好像和我说过,神都所信仰的神明并没有血祭的风俗,不过她喜欢看到人们互相伤害。”
“上帝啊,这还不能叫做一种血祭的方式吗?”绅士将十字架握到胸前,“简直就是恶魔。”
“不妨还是想想该从那里出去吧。”我看向这四面墙壁。我们来的那扇门上面的背影属于先知,而其他三面墙上都有一模一样的门,使我们不得不在此停驻。
“怎么来到这里我们获得的都是些模棱两可的信息。”绅士烦闷地吐了口气,“实在不行就都走一下试试吧。”
“别,起码现在我们还知道路,而且这里也不像是有危险的样子。”
“如果我没有猜错这些光芒来自于太阳,没过多久应该就要日落了,等到日落这里可就没那么安全了。”
“我觉得,应该走这边。”
乌贼突然指着君主下方的门说道,让我们同时一惊。
“为什么这么说?”
“这面墙上有一个人和大家不一样。”
我再次打量起这四面墙壁。先知的墙上人们拖着断肢苟延残喘,歌者的墙上人们绑着麻绳洗颈就戮,骑士的墙上人们举着巨石一并坠崖,君主的墙上人们挥着刀剑相互砍伐,一切都渲染出生命的廉价,让我隐隐约约想起了佛经中描写的受难的恶鬼。
四面墙上也画着墙上提到的四种动物。鹤对应骑士;鹰对应先知;狼对应君主;鱼对应歌者。
顺着乌贼高举的手臂,我看见了那个所谓的不同者。这个老人平静地看着身边的人被砍下头颅,其眼中镶着一颗晶莹的钻石,展现出他面容所透出的希冀。最重要的是,他的手中拿着一个和天顶一模一样的瓶罐。
“你的传记翻页匆匆,怎能吸引诗人驻足......”
绅士疑惑地看向我:“你在念叨什么?”
“乌贼是对的!我们要走这边。”
“为什么?”
“因为我知道这个人是谁。”
“谁?”
“他是莫丹,他就是我们要找的诗人。”
我立马上前穿过那扇小门,绅士也反应过来,带着乌贼紧跟其后。
这条路越走越宽,而且也没有任何危险发生,只不过最后我们来到的是一处更加宽阔且布满火把的地下空间。我们站在一处平台上,其下坑道交错,如果贸然跃入其中必定会迷失方向。
“怎么又来,我们真的走对了吗?”
一个头发已经茂盛到遮住眼睛的男人拍了拍绅士的左肩:“当然走对了,不然你怎么能遇见我。”
绅士右脚站定促进腰部扭转,一记重拳直接向自己左侧挥去,遗憾的是什么也没有打到。
“太急躁了。”
回声在洞穴内四散,声源竟然来自坑道彼端的石拱门处。那个刚刚还站在我们身边的男人,此刻已经位于我们渴望到达的出口。
绅士还是没有多言。从口袋里掏出一把从补给站里拿的水果刀。下一秒那刀便已经离开绅士的手,化作流光向那男人的头上刺去。
当初他就是这样把那张卡片送到我眼前的,只不过我这次看到了那突然出现又转瞬消失的螺旋状草藤。没想到那草藤集中到一点时的爆发力与精密度如此惊人,如果当初的绅士并没有处在一个疲惫的状态,我必然已经瞎了一只眼。
对方并没有反应过来,水果刀直接插进了他的头颅。
乌贼看着他倒下的身体吓得捂住嘴,但很快她的一种害怕就被惊诧取代。我和绅士也不禁睁大双眼,看着那因为摔倒的冲击力而砸成粉碎的石块。
“所以说,我才不喜欢这份工作。”这次他站在了我的身边,“你们应该多坚持一下自己一开始的观念,因为我就在你们身边。”
绅士快步后撤,而我则忍着惧色站到难以置信的乌贼身旁。
“你是?”
“我是神都的守门人之一,你们可以叫我石头。我的职责就是防止无关者进入神都,并且帮助一些人不走寻常路。”
虽然看不到这个瘦小男人的眼睛,但我还是感受到一股压迫感。
“你的意思是你有办法带我们到那里。”我指着坑道对面的拱门问道。
“当然,而且不只是那里,我能带你们到神都里面。”他似乎完全不在意绅士刚才冒失的行为,而且绅士似乎想说些什么也被他打断,“没什么好说的,这样我才知道你们不是外人。”
这个人毫无疑问是我们现在唯一可以依靠的人,但是在神都一上来我们就选择信任别人,这样真的好吗?难道我应该尽量去放弃猜疑吗?
石头突然上前,双掌摩挲起来:“那不妨先来谈谈价格吧。”
“价格?你要收费?”
“当然了,不然我怎么活......哦不是,该怎么吃东西呢?”
听到石头这么说我对他的信任度突然上涨了不少,毕竟交易这种事情的契约精神还是蛮值得我为此做出选择的。但是在神都钱有什么用呢?
哦对啊,还有骨贝那个玩意儿,不说我都快忘记还有这个金钱替代物的存在了。看来即使是在这样一个地方,金钱所维持的经济秩序仍然可以发挥重要的作用。
“那么你要多少?”
“基本上来来往往都只有一个人,我也基本上就收三十骨贝。你这三个人还蛮特殊的,加上我好久没开张了,见你们是新面孔给你们个新人价,那就多加十骨贝吧。”
多加十骨贝就行了?我虽然对这方面的行情一无所知,但是三个人只收四十骨贝似乎在他给出的价目单里算是顶级折扣了。
“行,我答应你了。”
“好,那就尽管往前走吧。”
“不是,我们当然是需要你带路啊。”
“只有一条路也需要我带?”
“哪里只有一条路?”
“黑,你看!”
乌贼指着原本错综复杂的坑道,而现在只剩下一条笔直的悬空石路,直接连接那扇拱门。
“这,怎么会?”
“嘘——在这里最重要的是相信。”石头稳稳地站在这凭空出现的石桥上,并乖乖地走到一侧:“走吧,几位老板。”
就这样我们从地下穿过了神都的高墙,来到了这片花海。绅士刚刚到这里的时候还以为自己又被骗了,让石头给他解释了好久才放下心来。
“我回忆完了呀,三十骨贝加十骨贝,是四十没错啊。”
“欸,老板你怎么能这么算,我的意思是每人三十骨贝,除此之外再额外给我十骨贝,一共是一百骨贝。”
“啊,不是,”这一下属实是给我整不会了,“基本上只有团购减价的道理吧,你怎么还能额外加价啊?”
“带的人越多,风险就越高嘛,当然要多拿点。”石头用他看不见的眼睛瞪着我,“老板你不会不打算给钱了吧?”
“没没没,会给的,只不过要等我们到了神都再给。”
想来石头的话也有道理,只是不知道这骨贝还能拿来做些什么更加重要的事情。这样一算我们三人就只剩下两百骨贝了。不过这进入神都是目前最重要的事情,也不能省下这笔钱。
“可你也只是给我们带个路,有那么多风险吗?”
“当然有,待会还有很多事情等着我来摆平呢。”石头说着又吃了一口肉。
“那你这顿饭是不是该给我钱。”
“这个......”石头突然支支吾吾起来,“理论上来说是要的,只不过,就是,我......”
“吃你的吧,不会要你钱的。”
“谢谢老板。”
绅士默默地把我拉过去:“那你结账的时候出四十。”
“我出一百。”
“那你不是没钱了?”
“我不还有你们吗?”
“啧,瞧你说的。”绅士露出了一个相当难看的表情,“幸好你说的不是‘还有你们的钱’,不然我可无法同意。”
“石头先生,”乌贼对于这个随性的称呼还有些不适应,客气地问道,“这里为什么会有这么一大片坟地啊,是有人专门负责处理尸体吗?”
“啊?”石头明显也被这敬称弄得有些慌乱,“是的,是有一群人专门负责这些工作,他们被称作公主亲卫,你们应该都见过了。”
“有吗?”
“就是带你们上车的那群白衣人,这个还有印象吧?”
“哦,是他们啊。”
听到石头这么说我也想起把自己押上车的那群人。他们从不说话,也没有多余的动作,就像一个个人型机器。
“在神都里面见到他们也不用害怕,没有特殊情况他们不会伤害任何人,而且如果有些不明白的事情也可以向他们寻求指导,他们会帮你的。因为他们不服从于任何一个恶魔,仅维持神都秩序,效命于公主本人。”
绅士有些不解:“不服从于恶魔?这么说有其他人选择了服从。”
“是这样的。神都内部分为内城与外城,外城更加自由但是安全也更难被保障,内城则由三位恶魔掌控,所以相对平稳。”
“那天使呢?”
“天使?那是什么?”石头摇摇头,“神都从来没有什么天使。”
“可是我们的身份卡上有提到他。”
“我不知道,神都一直都处在各恶魔的控制下。在这种地方,哪里会有什么天使呢?”
“那公主呢,她是什么样的存在?”
“公主是一切的权威,但她从来不过问神都内发生的任何事情,除非你破坏了神都的秩序。当然,那种情况从没发生过,所以除了恶魔也没人见过公主。恶魔虽然有着近乎绝对的自由,但他们也不能反抗公主,且必须尊重她。”
“这么说就像身份链条一样,公主对恶魔有绝对的压制力。”
“并不是这样的。”石头否认道,“公主并不处在身份链上。公主高于神都的一切却又没有至高的力量,因为她就是神都本身。”
“她,就是神都本身?”
我并不能理解这句话的意思,绅士与乌贼也是一头雾水。
“在走之前我有一件事情想要确认一下,你们的身份是什么?”
石头话锋一转,其突然抛出的问题引起了我们的警惕。绅士忙拒绝说:“这个不方便透露吧。”
“你们安心,我只是一个守门人,除了钱,我对什么都没有兴趣。”石头笑道,“而且我可以直接告诉你们我是一位先知。”
“就算你愿意说出自己真实的身份,我们也很难用自己的身份来做交换。”我补充道,“在神都应该没有这样的礼仪规范吧?”
“哈哈,那确实没有,只不过这会影响到我们进入神都的方式。而且你们不用担心,我会把有关各位身份的记忆给忘掉的。”
“就算你这么说,那也......”
“看来你们当中并没有先知,那我就给你们解释一下先知的能力吧。”石头见说不动我,便开始详细地向我说明自己的用意,“先知对未来发生的事情会有一定的预知力,不过那并不是主动能观测的。而且先知所观测到的未来并不是未来本身,而是一种主观臆测,你能明白吗?”
“呃,也就是说预测到的事情并不会绝对发生。”
“是的,所以先知可以通过混淆现在的存在性来改变未来。”
“我不是很明白。”
“就像刚刚在坑道里那样,在你们眼里那是迷宫,但在我眼里却是直道,而且之后你们看到的也是直道,这是为什么呢?”
“这......所以迷宫只是一个幻象?”
“说反了,直道才是。”
“怎么可能?我们就是走直道过来的。”
“对,你们是通过我营造出的幻象走过来的,因为你们相信它存在。”
“这是什么意思?世界上的物质不是我觉得它存在它就存在的。”石头说的话完全是唯心主义的内容,让我大感惊讶。
“你说的对,所以直道并不真正存在,但是,迷宫也不再存在,因为迷宫的存在性被混淆了。”
这,这都是什么和什么啊......我感到一阵烦闷,有点不愿意再继续听下去。
石头像是注意到了我的不悦,换用更直接的语句:“你从坑道那端出现是事情的开头,能否到达拱门是两种结尾,而我,只不过是混淆了过程的存在性,从而改变了结局。所以先知的能力,就是混淆存在。”
听到这里,我大概明白那座消失的桥是怎么一回事了。
“好厉害。”绅士应该是听懂了,“那么人也可以被混淆存在吗?”
“理论上是这样的,但是人的存在性可不弱。混淆要成功,必须要有人相信。”
“但是这和你刚刚说的进入神都有什么关系?”
“先知的力量很强,但是发动它必须要有代价。既然你要混淆现在去改变未来,你就需要舍弃部分过去。”
“舍弃过去,是记忆?”
“对,而且这些记忆的失去对你的存在也会有影响,这个太复杂了我就不说了。反正我需要和你们有一段时间的交流,并且要知道你们的身份,这样我舍弃这些记忆后就能帮你们进入神都。”石头停顿了一下,“当然,我不会忘记问你们要钱。”
我们三人简短地交换了一下意见,决定答应他的要求。但由于他的身份是先知,所以我还是选择了继续扮演骑士的身份。
“呦,我还以为三个人已经很稀奇了,没想到还是连号。”石头惊叹完后又稍显为难,“君主的话,我要想想了。”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绅士问道。
“这里之所以叫”君王冢”,就是因为这里埋的基本上都是君主。幸好你没在神都大门进来,那里专门有一群人对新人进行残杀,像君主这个身份,必死无疑。”
“为什么?而且竟然会有人团结在一起针对刚来的人?”
没想到列车的事故反而可能让我们捡回一条命,使我不禁感慨命运无常。可能这就是天命被翻译为无常的原因吧。
“君主的能力是形成领域,也就是创造存在,这是很难管理的。而且不同的君主能产生的领域不同,领域之间也会互相影响。基本上外城的势力就是围绕领域形成的,所以这些君主肯定不会愿意有人来分割他们的地盘。”
“嗯?按照这个说法,神都里身份是君主的人并不多喽?”
“其实还是很多的,只不过拥有身份不代表拥有力量。我不能向你解释,因为这是神都的规矩。”
“那你,还打算放我们进去吗?”
绅士向我使了个眼色,让我汗毛倒竖。那眼神分明是让我杀了他!
“不,我带你们进去。”石头的话中听不出犹豫,“随我来吧。”
穿过这些石柱,我们来到了另一堵墙前。这面墙明显矮小了很多,而且也没有给人很强烈的历史感,我推测这是来神都的罪犯自己修筑的。
“从这里进去是最安全的,因为这后面是仓库区,平时基本上不会有人。”
“那么我们怎么进去呢?”
“当然是直接走进去。”石头把手放到石墙上,“这里又没有墙。”
我一时有些晕眩,以呆滞的目光看着墙壁上的通道。
“走吧,各位。”
在石头有些空灵的声音中,绅士和乌贼都走到了墙的里侧,站到了发霉的木头地板上。
“到你了。”
我也开始向前走去,进入到那通道之中。我仰起头,却看不清通道的细节。
“为什么呢......”
石头听到我的声音突然一惊,伸出手在我背后重重一推。
我整个人向前扑去,但仍然没有停下思考。
“这里之前是,是墙吧。”
突然一阵剧痛使我清醒过来,在这一瞬间我仿佛看到自己的手臂与石块重叠。通道开始消失,我四周的空隙逐渐被填补,并且已经阻碍了我的运动。
不对!这里就是墙壁!
我仍然身处在确定的存在里,并且要被压死在其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