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摩天轮下的空地中,我才能比较清晰地认识到游乐园的广阔。此刻我正背对着摩天轮与木屋,左侧是转动着的木马,右侧是在空中飞舞的缆绳,而绅士和红豆正面对面地站在我正前方不远处,再远一点便是过山车的入口。
我盯着剑拔弩张的二人,轻轻地发出一声叹息。
乌贼侧过头,紧张地问道:“怎么了?”
“那个斥候说得对,这里好像真的没有海盗船......”
“再来!”
绅士的吼声盖过我的抱怨,两道藤条在沙土下游走,激起两面烟墙。草藤即刻来到红豆脚下,从前后分别刺出,转瞬之间便已贯穿红豆的胸腹。而红豆已然面目狰狞,只见他突然俯身,随后仰天长啸。
“嗝——”
打完嗝后的红豆顿时精神焕发:“哎呀你瞧我何等样衰了,吃太快可对身体不好。”
“他那明明是葡萄汁喝的。”绿豆在我身旁轻声驳斥。
“这这这,太诡异了吧......”绅士抽搐着嘴角,一时忘记放下仍举在胸前的双臂,“这种感觉就像,不在一个图层。”
绅士的比喻相当恰当。草藤在穿过红豆时没有受到任何阻挡,如同穿过有色的空气。众人眼前的红豆好似幽魂,只见他向左侧轻迈一步,便从草藤交错所形成的叉架里走出,身上毫无改变,就连红色幕布上的褶皱也依旧如初。
红豆正欲张口,十字架便从他两眉之间急速飞过,钉在过山车的检票亭上。检票亭上的喇叭发出一声刺耳的悲鸣,许久后才彻底平息。
“咳,我都没有打算询问你们的身份,没想到你这个君主为了试探我无常的能力非要自报家门来和我切磋。”红豆象征性地揉了一下眉心,撑起手中的竹竿指向绅士,“挺好的,我欣赏你。”
虽然红豆这么说,但在场的人都看得出来这是一个相当愚蠢的决定,而我只是默默地站在后面,猜想绅士待会儿会不会被红豆一棍打倒。
“既然你如此欣赏,不妨再讲明白一些。”
“好啊,没问题。反正你们还要在这里待上一段时间,我不喜欢对在同一张餐桌上吃饭的人隐藏太多没那么重要的东西,我会尴尬地吃不下饭的。”
绅士本只是顺嘴回应废话,没想到红豆竟愿意为其讲解,顿时无言以对。话说回来,我们这一路上遇到的能交流的对象都感觉老实得不得了,完全没有我尚未来到神都时所估计的尔虞我诈。按理来说被送到神都的都是罪不可赦的重犯,但我至今未真切地感受到某种邪恶的气息,难道被删去罪行的记忆后连人格都一并修正了吗?
想来神都的居民和普通人也没有很大的区别,只是包括我在内,偶尔会坦然得过分。
“你们怎么什么都不知道,你们是刚来的吧?”
见掩盖不过去,我只得默认。
“哈——你们慢慢聊,我收完盘子该睡觉了。”
“嗯?你不洗碗的吗?”
“什么话?”绿豆恶狠狠地白了我一眼,“腰果会洗的,如果你有空的话你也可以自己去洗,我可不想每天记这么多无聊的事。”
还没等我完全理解后半句话的含义,绿豆已经气愤地向我们身后的木屋走去。
好吧,可能在脾气这方面和普通人还是有点区别。
“说到底,君主用能力所创造出来的东西并非是天然存在的,包括骑士的剑意,歌者的幻象,小丑的遁隐,先知的改变,这些通通都不是完全真实的,用确切的话来说,他们是你精神的运作方式,是你们人脑机能的扩展。”
红豆一边解释一边敲打着自己的前额:“能理解吗?”
面对我们三人默契地摇头,红豆一字一顿地又复述了一遍。
“也就是说,这种力量来自我们的大脑,就好像是,精神力?”
“可以这么说吧。正是因为这种力量来自我们的大脑,所以当一种能力的存在可以通过影响对方大脑来干扰对方能力的释放,我们便称其为‘身份克制’,比如骑士在君主的领域内无法释放剑意,小丑在歌者的歌声中无法隐形,以此类推。当然,这种干扰对破坏对方已经释放的能力也有效,正是这些不同的精神力量之间的相互干扰构成环形的克制链。”
“可它并不完全是环形的。”我补充道,“无常同时压制着你说的这五个身份,所以无常的精神力量可以影响这五种能力。”
“严格来讲,应该说这五种能力无法影响无常。”红豆说着又走回到僵硬的草藤之间,“你们看,君主的造物就在这里,我可以随意穿过但不受到任何影响,同样的,我也不会对其造成任何影响。”
红豆不断用手在草藤间挥舞,就像在把玩一台投影仪。绅士已然理解,将草藤收回到自己左右。
“这么说,只要不是我们能力的产物,就可以击中你。”
“嗯,只要是天然存在的东西就可以......”
绅士仍然没给红豆把话说完的机会。草藤将自身弯曲并从两边挤压,在绅士前方积聚起地上的沙砾,随之即刻弹起,将较大的沙石一齐射出。出乎意料的是,这些尖锐的碎石也从红豆的身上穿过,将其身后的空地砸得坑坑洼洼。
“这和你说的不一样啊?”
“你能不能让我把话说完。”红豆抿起嘴,双眉更是拧在一起,“你就不觉得奇怪吗?这一路走来地上都是这些淡粉色的沙砾,哪有建筑会选择建在这种地方。”
一直身处场外的我突然感到一种来自地下的悸动,顿时向红豆身后的细小沙坑看去,转瞬之间,沙坑已成为土堆,顶上还反射出更加明艳的粉光。
绅士这才感觉到这突发的威胁,侧过身来紧盯着红豆的身后。
数株银白色的植物从土坑中破出,即刻开枝散叶。这些淡粉色的草叶相互吸引,以此将植株的软茎紧贴,草叶随即如鳞片般交错嵌合,覆盖在这些植物所组成的复合体表面,不到一分钟的功夫,我们眼前便出现一堵密不透风的炫彩草墙,并且散发出催人沉醉的甜腻香气。
“这是,君主的能力!”
绅士大为惊诧,因为他的领域完全可以照常释放,并且在他的精神感知里,这附近绝对没有第二个领域,绝对没有......
“啊!难道说?”绅士顿时左顾右盼起来,像是在确定些什么。
“黑,绅士他怎么了?”
我隐约猜到绅士此刻的想法,但这实在令人难以置信,所以我没有回答,仅仅是在等红豆证实我们的猜想。
“这些淡粉色的沙砾其实是植物的种子,它们只要受到力量的压迫便会萌发,成为像这样的建筑材料。”红豆伸出双臂,将它们埋入草墙之中,“你们现在所看到的一切建筑,都是在此基础上加以修改完成的,这整座游乐园,便是园长的领域,便是【糖衣甘草】的能力啊!”
【糖衣甘草】,与绅士的【创世纪】一样都是君主的能力,但就领域的表现力来说,【糖衣甘草】无疑更雄伟,更强悍,更霸道!
“真是,我无可比拟的力量,怪不得我踏上此地时便无法使用领域。”
绅士关去自己的领域,在这广阔的虚构天地间感受自己的渺小。
“等一下,我有问题。”乌贼举起手,“第一个问题,既然这里的地面都是园长先生造出来的,那你身为无常为什么不会掉下去呢?第二个问题,既然这里是园长的领域范围,那为什么绅士还可以使用能力呢?”
“因为无常这个效果并不是被动,我可以自己控制的。”红豆得意地咧嘴笑道,“如果我被打晕的话,就不能再无效你们的能力了,至于第二个问题,应该是因为你们当时处在游乐园的边界,所以你们的领域会和游乐园产生冲突,而你们现在已经完全被这个大领域吞没,想来你们的领域不足以影响整个游乐园的架构,所以可以释放。当然我也是猜测,也有可能是园长不在。”
“园长他都不在这,还能维持领域吗?”
“当然可以,君主的能力是创造物质存在,只要不断消耗精力,就可以维持。”
“也就是说,园长一直在维持如此庞大的建筑群。”
“是啊。”红豆换用一副感慨的语气,“一直在维持着这基本没有观众的乐园。”
“你知道他为什么要这么做吗?”
“不知道,但你们应该知道这里是外城与内城的交界处。”红豆用竹竿指向旋转木马,“你们可以去那边看看。”
离得最近的乌贼最先走过去,随即发出一声惊叫。
旋转木马后较远的位置筑有银白色的栏杆,这距离已足够让我们看到那栏杆之后的景象。园长的领域并没有到此终结,而是继续向外延展,包住这些宛若丧尸的人们。先前我们所见的中毒者,竟在此地大量汇聚,活着的人站立不动,而那些支撑不住的便猝然坠下,与早已被粉色沙土侵蚀的尸体躺到一起。
“这些人,为什么在这里?”
红豆看出我们的不适,带我们回到空地上。
“这些中毒者的神经早已腐化,既然他们随时会离开,灯塔自然不会管,但要是到了内城,可要把暴君气坏喽。所以,暴君才拜托园长在这里建立他的游乐场。”
“原来如此,真是人间地狱。”绅士握紧手中的十字架,“这堵墙有多长?如果人数进一步增加,他们完全可以绕过去,或者从别的地方进入内城。”
“可能吧,但好消息是这些人不可能再出去了。这便是【糖衣甘草】的另一个效果,不只是他们,你们也走不了,所以我才说最近要相处一段时间了。”
“走不了?为什么?”
“你们已经吸入大量粉尘,这些东西会麻痹你们的神经,让你们逐渐懈怠,如果你们非要离开它们所生长的土壤,它们就会突然萌发然后消散,我想你们应该扛不住这一下吧。”
红豆的话令我们不禁想象那让人反胃的画面。绅士相对淡定,可能在感知自己的领域能否破除这个效果。
“具体的一些细节我就不清楚了,你们可以去问恐龙,我们当中只有她是最早陪在园长身边的。”
绅士这才突然想起对话最初的目的:“等等,你还没有讲完无常的能力,之前你说过的‘同生或共死’是什么意思?而且你也没有告诉我为什么野兽是所有身份中唯一一个位居无常上位的。”
“共死你们刚刚已经看过了,那我再展现一下同生。”
红豆的目光向我投来,似乎又想让我来作示范的对象,但绅士率先走上前去,挡在红豆面前。
“这次换我来吧。”
“好啊,我只是想问那个小丑借一下匕首罢了。”
我这才发现自己在吃完饭后已顺手将小丑身份的象征暴露在腰间。
红豆在接过我的匕首之后没有任何迟疑,径直将其刺入绅士的左肩。此招始料未及,绅士条件反射地正欲后撤,但红豆即时拔出匕首扔出,迎着喷涌的鲜血将手掌按在对方伤口处。
绅士眼神一换,后脚支撑站定,不再做任何挣扎。数十秒过后,红豆松手,而衣物的破洞之下是愈合的伤疤。
“如果你一直拉着我的话伤疤也可以消失,你要试一试吗?”
“不必了。”
“那挺好,因为我同时也会分担你的伤痛。”
绅士用手划过重新长好的肌肤,感受着来自皮肤的触感。刚刚这里还剧痛难忍,转瞬烟消云散。
我捡起地上的匕首,其上血痕相当之深,可见这不是小伤。
“这只是无常能力的一个体现。”红豆继续讲解,“目前你们所见的无常的能力都只能凭借肢体接触完成,但真正的能力是可以无视距离的,并且它只能选择固定的一个人,只能选择一种方式与其绑定,并且在这之后无常就无法再与其他人发动同生或共死。”
“你的意思是,如果你和一个人绑定了同生之后,无论他走到哪里,受到什么伤害,你都会替他承担部分苦痛,并且医治好他?“
“是这样的,并且我会承担更多苦痛,毕竟我其实没有真的受伤。但前提是我自己是无伤的,毕竟我若受伤也会分担到对方身上,不过这点还好,就目前的经验来看无常的抗打击能力比较强,属于命硬的。”
绅士握住下巴:“但那样之后,相当于你再也不能依靠无常的能力去帮助或伤害除那人之外的其他人了。”
“你说的对,这便是无常力量的极致。对于共死而言,一个人死去两个人都会死,若是同生的话,就必须同时杀死两人。”
“有点意思,”我插话道,“不过你说的这一堆,到底是从哪里听来的?你刚来这里的时候,应该和我们一样无知。”
其实我早就想问这个问题。红豆说得头头是道,反而让我觉得相当可疑,说到底他也不过只是神都的一员,怎么对这些信息了解地如此透彻,就像在复述教科书上的公理。”
“这些,都是修女告诉我的。”一贯讲话直爽的红豆突然吞吐起来,“你们,不认识她,但我认识,那时候她还没死,她做了相当多的研究,为了探讨我们身上能力的真相,那时我便是她的助手之一,我对神都的规则没有兴趣,真的,没有兴趣,我只想知道原因......”
虽然红豆讲话支支吾吾,但我没有觉察出任何编造的痕迹。
“这个修女,是谁?”
“是神都的四个恶魔之一,也是唯一死去的恶魔。”
我们心头一惊,本是为解答疑惑发起的对话却引出更多疑虑,并且已经到了需要整理才能继续进行的地步。面对恶魔的信息,我们根本不愿放过任何细节,正是因为这一焦急的心态,我们终究什么都未能问出口。到最后还是红豆表示他不愿提起有关修女的任何事,我们才压制住心中的躁动。
“那野兽呢,说说野兽的能力吧。”
“野兽无非就是肉体上得到强化的人,他们的寿命普遍不长,而且和运动有很大关系,每当他们完成超过人类极限的动作时都会对身体造成巨额负担,从而损害大脑。但他们的大脑机能可以破除君主的领域,以及无常对其它能力的屏蔽效果。”
“那你知道原因吗?”
“那我还真不清楚。”
正说着,那明黄的恐龙玩偶出现在我们视线里,她正在向过山车走去,应该是要来检查因被绅士的十字架袭击而发出过警报的检票亭,但在她注意到我们后,以一个低头的诡异动作向我们疾驰而来,并直接撞碎了刚刚建起的草墙。
“你们在看什么?”红豆转过头,“哦,是恐龙啊,正好她是野兽,可以来做个示范。”
见恐龙已然迫近,红豆悠然转身正欲搭话,却被一只胖爪按住后颈。
“额,恐龙你......”
红豆的面部瞬间遭到重创,整个人像炮弹一样平行于地面飞出,在他刚刚站着的土地上只留下被恐龙攥紧的披风与逐渐滚到绅士脚边的竹竿。等撞击的轰鸣声结束后,我们才缓缓扭头,看向红豆喷射而出的方向。失去意识的他正好被俯降的缆绳缠住,此刻已浑身脱力地被缆绳吊起,垂着头,悬空的四肢在离心力作用下逐渐飘浮,开始在欢快的音乐声中旋转。
“原来幕布在这里,找好久了。”
恐龙拍了拍那被红豆当作披风的红幕,即刻掉头离开。
我们三人面面相觑,刚刚有关身份与能力的一系列思考顿时被恐龙一拳打断,只得站在原地发愣。
“不得不说,这是很好的......示范。”
我率先打破沉默,而绅士只是默默点了点头。
“他不会,死了吧?”乌贼看着那飘荡着的人类躯壳不安道。
有可能,完全有可能。
虽然我很想这么说,但还是忍住了:“应该不至于,他刚刚说无常命很硬。”
“你们说我们就这样站在这里,待会来人了不会觉得是我们干的吧?”
“不用担心,绿豆在睡觉,腰果在洗碗,园长在打工,恐龙是凶手。”我向绅士劝慰道,“再说就凭我们几个,也伤不到他。”
“那我们现在......”
“当然是回去试试新床。”
“对哦,终于可以再睡上安稳觉了。”
“你们刚刚有看见盥洗室吗?我想洗澡了。”
“......”
我握紧木门的把手,将阳光拒之门外。没有游客的游乐园重获它应有的静谧,暖阳高悬,沙地上光影斑驳,还有一个人影在其中升降,穿梭......
结束了喧闹,我也终于放松下来,饱腹带来的困倦与身体的伤痛令我不再动弹,再加上吸入的粉尘所带来的麻痹,我的后脑被松软的棉枕吞没,顺着布料的滑动倾斜,穿过重云,坠入熊熊烈火。
“先知大人,我求求你......”
女人戴着暗紫色的巫师帽,身上的长袍上毫无章法地镶嵌着各种矿石,有的璀璨夺目,有的则是寻常的碎岩。面对眼前女孩的哀求,女人半掩在帽沿阴影下的面容依旧,将握有烧瓶的右手倾斜,橙黄色的粘稠液体缓慢地在少女逐渐碳化的皮肤上流淌,所过之处瞬间激起新的火焰。
“松?”
这个如松般小巧的女孩困惑的扭过头,而刚刚还举止端庄的女人以急促的小步退到堆满各种草药的硕大坩埚旁,从中抽出一把满是凝固血痕的长刀。
“小丑!”
不同于女人的慌乱,女孩只是对我挤出一个勉强的微笑,嘴角碎裂,散下烟雾般的炭灰。
“松,是谁啊?”
她抽泣起来,升起数缕白雾。我感觉到热浪正在扑面而来,但我却退无可避。
哭声转为哀嚎,女孩的面庞逐渐干瘪,身躯也随之萎缩,渗出紫红的血液。她终是向前倒下,拼尽最后的力量向我匍匐而来,那艰难抬起的眼窝里,紫色的双眸闪出它最后的光芒。
“哥,哥......”
敲门声将我从危急的梦中救出,除我之外的两人都还在酣睡,惬意的表情里满是放松的愉悦。
“真羡慕你们的睡眠质量。”
近些天来我一直被各种突发状况推动向前,现在总算能拾回一些时间观念。我抬起腕表,指针显示还不到下午三点,也就睡了一个多小时。
我推开门便看见睡眼惺忪的绿豆,她依旧穿着那松垮的睡衣,看来也是被别人刚刚吵醒。
“有什么事吗?”
“废话,没事我起来干嘛。”绿豆不耐烦地回答,“赶紧跟我走,有人来了。”
“额,找我?”
“找我们所有人,快点,把他们也叫起来。”
绿豆这番督促反而让我犹豫不决:“所以到底是谁来了?”
“唉——”绿豆的眼中满是无奈的血丝。
“是公主亲卫,公主派人来找我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