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于对园长领域的信任,我竟没有将匕首扣在腰间。此刻我只得向壁橱冲去,但壁橱已在扭曲中关闭,木质的夹层螺旋契合,宛若花苞。离我最近的墙壁如凝胶般向我延展,缠住我的四肢,当我在烛光中看清这些绳索的真面目后,我急促跳动的心脏反而镇定下来。
它们是腐烂的草藤,还带着些许银色的粉末,这已经足以证明眼前这个人形怪物的身份。
“园长?”
“嘶——是我。晚上好,美人。”
园长的声音很模糊,就像来自一台年久失修的收音机,其中还夹杂着塑料摩擦所产生的刺耳噪音,但我在听觉上感到的不适远不如直视他那苍白双瞳所带来的麻木。我的语言能力已然丧失,当我竭力扭头摆脱那注视后,对逻辑的感知才回到脑中。
“呼——呼,园长,你这是?”
“这才是我真实的样子,”园长伸出的手指就像神都城墙外的白桦树枝,原本柔顺的长发四散漂浮,好似漂在水中,让我想到霉斑上的菌丝,“白天我还可以依靠神的力量来维持人类的身形,但夜晚不会给我这异教徒仁慈,我必须直视自己的溃烂与丑恶。”
园长的话使我茫然失措。他此刻的状态多半和神都的手术没有任何关系,在这个鬼怪般的身躯中涌动着一股陌生的力量,就像神话故事中的诅咒。
“神的力量?什么神,毛惹宁塔?”
“啊,你知道水主的名字,可惜她是一个伪神,一个具有力量的分身。”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但你为什么戴着绅士的帽子?他去哪了?”
“他正好好地待在我的房间里,这样我就有机会和我的美人单独交谈了。”
看着园长扭动尖牙上的生肉碎屑,我实在担心绅士与绿豆的处境。难道说绅士的莽撞惹恼了他?但现在对我们下手实在是有百害而无一利,不像是一个领导者能做出的决定。
起码眼前这个类人园长还具有交流的能力,不像西方传说里一到满月就丧失神智到处杀戮的狼人。这让我不再对眼前的景象产生恐惧,只要不去看他的眼睛,我就能保持泰然自若。
“那么你想找我谈什么?没准你可以先把我放下。”
枯藤退去,再次化作墙壁的一部分。园长扭动着关节突起的下肢走到我面前,故意昂首不让我看清他的面容。裂口内呼出的污浊气体夹杂着血腥与酸臭,但我绝不会希望他低头与我平视。
“相信你已经看过那块石板了,那是只属于小丑的石板,我无法理解石板的内容,希望你可以告诉我。”
“就这?你可以直接请求我帮你,而不是在我的被子下面塞上这么一块东西。”
“我不希望你早有准备,只有突如其来的契合,你才能和故事中的人物融合在一起。你应该是通过三画石碑的侧门进入神都的,那时的你只能在一旁看着,但这次你可以直接体会小丑的内心。”
“这些你都知道?所以说我的猜测是对的?”我急忙问道,“这个神都就是对故事中神都的再现,我早该知道的,身份卡片从一开始就告诉我们,我们就是故事中人物的扮演者。”
“不,我们只是演员的替补,故事中的每一个身份只有一个,演员也只能有一个。”
“一个身份只能有一个......恶魔!”
“是的,恶魔就是被敲定的演员,所以在四个恶魔集齐之前,神都的任何剧情都无法推进。”
“你还记得《莫丹的星瓶》?”
“就像你一样,我只是明白这之间的联系,我自然也被删除记忆,但是我们还有这个途径。”
床开始崩坏并重组,将石碑托起,凝固成结实的底座。
“这些石碑,可以唤醒你对其上所刻画的剧情的认识,这也是我们了解这个故事唯一的途径。但遗憾的是,必须凑齐石碑上所出现的所有身份才能进入幻境,而石碑上若没有和你身份对应的图画,这段剧情就对你完全关闭,就像剧中的人物不会知道他未参与过的事件一样。”
“你还看过别的石碑?”
园长摇头,裂口也愈合在脸颊上,崭新的皮肤下发出沉闷的回音:“没有,在我的领地内只有这一块石碑,只有小丑可以阅读。腰果是小丑,但他不仅不识字,嗓子也因为毒药受损,无法向我传达信息,所以到头来,我也只能拜托美人你。”
这个理由勉强让我信服,我并没有多加保留,将我在梦中的经历与小丑内心的痛楚全盘托出。园长耐心地听完我近乎抱怨的陈述,将目标放在和我一致的地方。
“庆典,这个庆典显然是我们现在要做的事情。如果将《莫丹的星瓶》所讲述的剧情进行划分,庆典应该就是第一个主要矛盾出现的地方,我们需要搞清楚在庆典原作中意味着什么,这样才能完成公主的指令。”
“该怎么做?还有,杀死灯塔的事情又该如何看待?”
“石碑,去寻找更多的石碑。我猜这些石碑的拥有者应该和我一样将它们藏在领地之内,尤其是三位恶魔。显然他们多半已经了解自己所拥有的身份所要经历的一切,这才让他们有了成为恶魔的资格。至于行刺灯塔,很有可能是公主所提供的一个契机,无论怎样都是为了神都可以走上预定的道路。”
“可卡片上说杀戮才是成为恶魔的标准,而且卡片上还提到天使的存在。”我很快发现了这套理论最不合理的地方,“以及,剩下的三个身份呢?他们意味着什么?”
“不知道,在我们找到新的石碑之前,这一切都是未知。”园长再次张开血盆大口,嘴角直接延申到耳垂之下,似乎是在展现自嘲,“没想到我一个外神的追随者,哦不,一个外神的容器,竟然在为诸神的规则奔走,这也是一种荒诞啊。”
“呃,外神的容器,是什么意思?”我这才意识到自己还未询问园长此刻人模鬼样的原因。
“你相信这个世界上有神明吗?”
面对这个和松同款的问题,我看着眼前的怪物,再次陷入对无神论信仰的怀疑之中。
“人类自诞生以来,就把那些超出他们理解能力的东西称作神,但即使他们的理解力不断上升,他们还是称那些不再神秘的事物为神,比如谷神、酒神。神是伟大的,是人无法匹敌的,因为他们就是规律,是人类渴望的秩序,谷神的存在就是谷物生长的规律,酒神的存在就是果实发酵的规律。不只是人类,任何生物在创建文明的时候都会塑造他们的神明,对世界秩序的崇拜是一切科学的起源。这就是神的本质,是这个世界最美好的极端。”
园长的话让我想起古希腊哲学家柏拉图所倡导的“神明至善”,如果园长所要阐述的神明是这样一种秩序规律的客观抽象,那我不得不承认他们的存在。
“但是人类没有抓到规律的本质,它们是混沌的,可怖的。诸神的存在就是一个骗局!”
园长突然按住我的头颅,惨白的瞳孔紧贴在我眼前,使我脑中爆发出震耳欲聋的哭号。但也在这样的威压下,我才真正感受到他所讲述的诸神,那是一种彻骨的冰凉,是永恒的死寂,是文明的一次次诞生与毁灭冲击着诸神的秩序。真理下的万物被禁锢在不变的轨道上,重复着惨淡的轮回。
也在这一瞬间,我出拳将园长打翻在地,随即跪坐,无法抑制地俯身干呕。我眼前的一切存在都变作灰白,并且无法维持静态的稳定,在扭动与膨胀中碰撞。我的神经此刻已经脆弱到极点,无法再进行任何感知与思考。
园长默默站起,将我扶到他重新搭建的床上。
“你会明白的,美人。愚昧是文明最强大的武器,当你愿意接纳九罪外神之后,你也将拥有愚昧的双瞳。”
我已无法理解这些词句的含义,只是默默点头。
“晚安,美人。现在,就当这一切都是一场梦吧。”
等我再次睁眼,乌贼已经坐在我的床边,昨夜的场景依然历历在目,就是园长的样子变得异常模糊,使我再三怀疑自己是不是仍在梦中。
“黑!你终于醒了。”乌贼搂住我的肩颈,助我缓缓起身,“没想到你会从昨天下午一直睡到现在,绿豆小姐说你应该是饥饿过度。她正在给你熬粥,我这就去给你送来。”
乌贼即刻起身,但被我拽住手腕。
“黑?”
“我没事,只是太累了。园长呢,他在哪?”
“他在......呀!”
扭过头的乌贼在惊叫中挣脱,急促地撞上绅士的床沿。此时我才发现绅士的床上满是突起的木刺和碎布,就连一旁的壁橱也被削去一角,刀具因此散落一地。
“这!绅士呢?”
“黑?你的眼睛......变回来了。”乌贼完全无视我焦急的询问,冲到我身边用力扯开我的左眼眼皮,“是我看错了?”
我疼得不敢乱动,任由乌贼检查我的双眼:“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吗?”
“你的眼睛刚刚好像,瞳孔和眼白换位了。”乌贼松手后战战兢兢地回答,“就像园长那样,但是是外黑内白。”
“呃,现在恢复了对吧?”
见乌贼点头我才长舒一口气。看来昨夜与园长的会面给我的身体留下的影响仍有残余,但我还是不能理解园长有关神明的疯癫言论。与其考虑这些,此刻最重要的事情应是知晓绅士目前的情况。
“大家都在一楼的餐厅,但绅士他......”乌贼侧过头去,好似不忍心向我讲述事实。
我顿时脑子一热,没有携带任何武器就向餐厅冲去,丝毫没有理会身后乌贼的呼喊。
“黑,早上好......”
正捧着热粥走上台阶的绿豆向我问好,但我不仅没有回应,反而直接从她身侧狂奔而下,险些将她撞下楼梯。
“这,还没吃饭就恢复得这么好了?”被我异常举动吓到的绿豆向急匆匆追上来的乌贼问道,“你跟他说啥了?”
“没说啥,他就是担心绅士。”
“哦——哈哈哈哈。”
绿豆顿时开怀大笑,将手中的热碗递到乌贼手中:“剩下就交给你了,好好表现,我去睡觉了。”
乌贼撅起嘴朝她做了一个鬼脸便继续下楼,而我此刻已经撞开餐厅的大门,吓得红豆被口中的药丸噎住。多亏腰果反应即时,一掌击背将其迫出。红豆竟也顾不上我的闯入,从地上拾起药丸后再次饮水送服,这之后才调整呼吸对我破口大骂:“大早上干嘛啊!药可是很珍贵的,幸好我反应快,你不会觉得我们分饭不带你吧?不对啊绿豆都给你端上去了你跑下来干嘛?”
“早上好,美人。”
园长对着我闭目微笑,随后继续进食他的全麦面包。他完好的身形填补了我昨夜缺失的记忆,使我肿胀的大脑舒缓下来,也让我有能力接受眼前绅士的惨状。
绅士的眼中满是血丝,就算是在雪地中连续行动两天他也没有展现出如今的这般疲惫。他的身上只剩下浅绿色的衬衣和同色的裤衩,且这些衣裤满是裂口,完全退化成未经缝纫的布条,这使得绅士大块的肌肤裸露在外,在这些强健的肌肉上存在大片的淤青,牙印更是随处可见。绅士整个人就像刚刚经历一夜的群架,并且对方丝毫不讲武德,完全是一场死斗。现在他全身唯一完好的地方,就是头上那顶皱巴巴的礼帽了。礼帽此刻已经识别不出绅士身上的衣物,竟然呈现出一种格外清新的粉绿色。想来此物昨晚好像一直被园长戴在头上,我本以为园长是导致绅士失踪的元凶,没想到是他的善举保存住绅士的本体。有这么一瞬间,我仿佛看到绅士在摘掉帽子后会即刻脱力,脸砸在其面前的姜饼中,因为溢出的糖浆而窒息。没准这样独特的死法还挺适合他的。
但真正让我产生自己已经昏睡许久的错觉的并不是绅士狼狈神情中的沧桑感,而是紧紧用左前爪抱着绅士右臂并一边哼着轻快的曲调一边帮绅士切割姜饼的黄色恐龙玩偶。
“你们,这是?”
绅士在听到我的声音后缓缓抬头,仅一个苦笑便让我可以看清他牙龈上的血迹。
“让让。”红豆气愤地把我挤到一旁,将手贴到绅士红肿的臂膀上,“恐龙你先别搭着他,你看看你搞的,园长肯定提醒过你了,既然吃饱了就别在这捣乱。”
面对红豆的斥责恐龙竟温顺地选择听从,只见她小心地收起两爪,内疚地看着绅士身上逐渐消退的伤痕。绅士则拿起恐龙放下的刀叉,自顾自地继续吃起早饭。
“恐龙,吃饱了就去保养一下摩天轮附近的器械吧,之前的挪动似乎给那些装置造成了一定的磨损,需要麻烦你一趟了,等你收拾好我们便过去。”
恐龙并没有回答,直到她确认绅士身上的牙印完全消失后才不舍地离开。
我退到乌贼身边给恐龙让路,随即向绅士扑去,在他耳边低语:“发生什么了?”
不知是因为红豆的治疗还是恐龙的离场,绅士的精神肉眼可见地好转。他拾起桌上的餐巾抹去嘴角的姜饼碎屑,然后扭头建议我先坐下吃饭。
我刚坐下乌贼便往我嘴里灌了一大勺滚烫的菜粥,差点把我的门牙撞掉。
红豆按揉起自己酸疼的双臂:“嘶——你是除园长之外第一个陪恐龙睡了一晚上还没死的人,你这家伙恐怕比我的命还硬。”
“啥?”我强迫自己服下口中滚烫的粘稠物,“你咋跑到恐龙房间去了?哦,怪不得园长会来找我,原来是自己房间没位置了。”
“啥?”这回轮到乌贼和绅士惊讶了,“园长昨天去找你了?”
园长看着我们乐得直摇头:“咳,各位,还是我来解释吧。”
园长向众人阐述了昨晚他拜托我分享有关石碑信息的事情,出乎我意料地是在场的众人都没有对此产生较大的反感,反而相当赞同我们的判断。寻找石碑的目标也被众人接受,考虑到我们即将进入灯塔刚刚取得的新领地,园长建议我们尽快行动,抢在灯塔之前获取可能存在的所有石碑。
“那恐龙呢?昨晚到底发生了什么?”
绅士张开双臂伸了一个懒腰:“要不是我昨晚舍己为人,你早没命了。”
在绅士的描述中我一直睡到半夜都没有醒来,他便打算在厨房给我煎两份三分熟的牛排以备不时之需。谁知道他才刚拿出生牛肉就听到楼上传来相当沉重的脚步声,等他回到楼梯口时正巧看见恐龙走进我们的房间。
“你忘记锁门了?”
“谁会想到真有人大半夜来啊......”绅士尴尬地遮住眼睛,“可能是大晚上太困了,反正等我赶上去的瞬间就被她按倒在床,那个时候我才意识到自己的能力对她无效,好在她也神志不清,我勉强还是可以短暂召唤出领域和她对抗。我当时是多么希望你能起来帮我一下,结果我床都打塌陷了你都没醒,我都怀疑你是不是死了。”
“抱歉......但是别人应该都能听见啊。”
红豆摆摆手说道:“对不起啦,我们都知道恐龙晚上如果真的要乱跑没人拉的住,所以无论发生多大的动静都不会出门。”
“绿豆小姐说这是正常情况,然后就又睡着了。”乌贼不好意思地解释道。
“然后呢,你怎么跑园长房间去了?还有园长你人呢?”
“呃,我闻到厨房有生肉的味道,等我吃饱回来就看见绅士浑身是伤的被拖进我的房间。我可是有上来帮你的,但是我只保住了你的帽子。”
“那可真是太谢谢你了。”绅士听到园长的话反而异常庆幸,“这个帽子非常重要。”
“之后我便在走廊游荡,毕竟不好打扰你们。在这之后就是我刚刚所说的黑苏醒之后发生的事情了。”
乌贼困惑地问道:“啥叫不好打扰?”
红豆见绅士逐渐涨红的面容,忙解释道:“恐龙她作为野兽,经常需要发泄自己的精力,在我来这里之前还有很多人作为观众留在乐园,但他们都成为恐龙发泄精力的一次性玩具,最后都是园长将他们掩埋在墙外了。”
“这么可怕?那园长你不是更应该出手阻止她?”
“因为这次和以往不一样嘛。”园长笑道,“她的杀戮欲望已经消耗殆尽,之所以要带他回房间,是要解决一点生理需求。”
“欸,难道说?”
我和乌贼尴尬地看向绅士,绅士则用更尴尬地眼神回应我们。
“那确实很累。”我回想起绅士刚刚的样子,不由得冷汗直流,“你确实救了我一命。”
“闭嘴。”
“不管怎样这件事都是我们有错在先,如果以后有可以赔罪的机会我们定不推辞。”
“我接受您这个说法。”绅士满意地回答道,“我并不是个老实的商人,强买强卖也是一种本事,这次算我认栽,还请您先把药给黑服下吧。”
园长一摆手,腰果立马从桌旁的立柜中捧出一个不透明的陶罐,并从中取出一颗药丸送到我手中。它和我以前见过的中药差不多,紫黑色的药丸表面闪烁着粉色的金属光泽,令我一时有些犹豫。
“吃吧,没味道的。”绅士给我递过一杯水。
在我半信半疑的眼神中我吞下这奇特的药物,顿时感觉腹部向外传出温暖的气流,但令我惊讶的是我觉得这种感受相当熟悉,好像不久前才刚刚经历过。不管怎样,在有感知的情况下服用这种可以维持能力的药物极大地增加了我的安全感,这种心理作用正是我此刻所需要的。
“既然大家都吃完了,就去你们之前所待的木屋前的空地吧。因为木屋已经被移除,那里现在相当开阔,正好可以用作训练场。”
“呃,”我迟疑片刻,问道:“那碗呢?”
“交给绿豆洗吧,她是先知,对你们也没有什么帮助。”
“还是我来吧。”乌贼说着便将碗收到一起,“我是歌者,你们也没有能教我的内容,就不要麻烦绿豆小姐了。”
园长答应了她的请求,随后带着我们来到摩天轮前的空地。
“美人,你先来吧。”
“可以,但具体要做什么?”
园长拉着众人退到摩天轮底下,回头向我喊道:“当然是对战,让腰果来做你的对手。”
“对战?不应该先讲点什么吗?”
我大为不解,再次向园长所在的位置呼喊,但也在这时我敏锐地察觉到异常。
园长的身边根本就没有站着腰果。
一个拳头在我眼前凭空出现,为我上了小丑能力的第一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