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豆姐姐,绿豆姐姐,绿豆姐姐......”
“好啦,你已经哼了一路了。”绿豆疲惫地跟在暴君身后,“你还是和以前一样叫我摩涅塔吧。”
“你不是不喜欢我这么称呼你嘛。我只是太久没见到你了啦,我可不像你,能把什么事都记住,我可是很健忘的。”
暴君推着结构松散的自行车,轮下不时发出链条磨损的咔擦声。
我们的处境在暴君的陪伴下改善许多,街道四周的工人不时向我们挥手致意,其中不少人也会停下手中的工作,向暴君买上一份报纸。我先前所感到的尴尬已荡然无存,内心的不安却不减反增。
“欸......”一位工人惊讶地看向手中布袋上的破洞,“这,抱歉,我的骨贝都不知道掉到哪里去了。”
“给我。”不等工人回答,暴君伸手便将布袋夺走,放到眼前反复审视,“应该是在哪里被钉子之类的金属制品给勾破了,裂口不像是人为造成的。”
暴君将报纸和布袋一并塞到工人手中:“拿着吧,这次不收费。”
绿豆正要说些什么,恰好被暴君打断:“摩涅塔,登记一下这位工人的身份号,拨出三天的常规工资给他。”
“你又忘了,我已经不在这里工作了。”
“哦对!”暴君从自己那由碎布缝制成的挎包中掏出一把大小各异的骨贝递给那位工人,在送走对方后才一脸贱笑地走过来,“现在是绿豆姐姐——”
“好啦。”
“说到底我还是缺人手。金时常要去和公主汇报工作,征服者则基本没有空,就算有乐园存在,那群早该死去的家伙也经常会溜进来,最近这种情况更是变本加厉,维持边境已经将卫士们的精力压榨得所剩无几。据我所知乐园早就荒芜了吧,如今外城人员锐减,哪里还会向两年前那样......你还在那里干嘛,不如回来陪我过完最后的时光。”
暴君突然回头,将目光放在我们三人身上:“还是说这些就是你带来的劳动力?”
看着对方轻蔑的笑容,我的脑中竟然没有丝毫不满,仿佛自己的低贱是如此理所当然。面对暴君的突然注视,我们都只能寄希望于绿豆能尽快为我们解围。
“这些是乐园的人,陪我来与你商讨事情。”绿豆的话将暴君的注意力拉回来,“至于我嘛,在乐园的工作就是睡觉。”
“哈哈哈,那还是园长那缺心眼对姐姐好一点。”
暴君的言语中明显多了几分妒意。绿豆听罢欣然一笑,将肩膀贴了过去。
“你们。”暴君这次没有回头,但我们却能清楚明白她话中的指向,“自我介绍一下吧,虽然我基本上谁也记不住,但我会尽力的。”
在简短的寒暄后,暴君已然知晓我们来此的目的,但她并没有给我们任何答复,反而开始介绍起自己所掌管的内城。暴君的态度自然在绿豆的意料之中,此刻我们三人因为绿豆事先的提醒都没有感到任何不妥,自然而然地跟着暴君的步伐游览起来。但绿豆的脸上悄然覆上一层阴霾,仿佛她已经从过往的记忆中推测出未来并不顺利的命途。
“沿着这条大道一直走可以到达神都的中央大道,人们可以直接从那里出入内城,只不过往左侧会通往祭司的辖区,往右侧才能到我们目前所在的位置。不同于祭司那边的放任,在我管辖的边境上有矮墙与卫士,他们可以控制内城的人口,使这里的劳动力一直保持在充沛的水平。”
绅士听完后即刻问道:“那警长呢?”
“他的辖区在后面,需要穿过我或祭司的辖区才能到达。当然也可以从外城直接进去,那就要绕到神都的尾部去了,如果要节省时间的话我建议还是从内城穿行,有卫士专门负责这些过客。”
其实听到现在,我还是没能理解这里的组织构成。听暴君说了这么多,我竟然一点都没有听到一些熟悉的词汇,比如那几个身份。为了搞清楚这个问题,我开口询问:“这些卫士都是什么身份?”
“身份?”暴君面对这个问题竟然有些疑惑,“他们就是人啊,负责管理与抵御外敌。”
“我想他所询问的是神都赋予我们的身份。”绿豆替我解释道。
“哦,那个啊。”暴君摇摇头,“什么身份的人都有,那些身份在这里不重要,杀来杀去有什么意思吗?当一种习惯在所有人的生活中成型,这种新的权力将带来新的规则,而新的规则将会带来新的身份。”
她伸出手,指向正在搬运铁锤等工具的工人:“这里是工区,这里所有的居民都是工人,你们刚刚来的地方是农区,那里所有的居民都是农民,再加上卫士,这就构成我所管辖的内城的全部阶级。不管他们在神都的规则中扮演怎样的角色,那是他们的事情,在我的眼中,他们必须投身于劳动。只有劳动才能存活。”
“额......”不知为何,我总觉得暴君的理论好像在哪里听过。
“这不合理。”乌贼反驳道,“如果他们丧失劳动能力呢?”
“那就去死呗。”暴君平淡道,“生存不是一种权利,甚至连义务都算不上,无非是做不到了,就结束了。就算他们依旧要根据旧有规则的指示去杀掉那些所谓的‘猎物’,我也不会对他们有任何指责与惩戒。死亡一点都不崇高与神圣,相反的,它低贱得很,如果这世界上真的有地狱与天堂,那它们的差距不过在两条污水沟之间,一条堆满腐臭的腥肉,另一条也是如此,只不过带有过期的疫检证明。”
绅士眉头紧皱,看来对暴君的言语相当不满。但很快他不悦的神情便瘫软下去,随之而来的是盖在金边眼镜下那低垂的眼角。
“当然,我憎恶偷盗与掠夺!”暴君突然踢下自行车的脚撑,转身正对我们说道,“人很难判断自己劳动的回馈,如果得不到即时的收获,他们往往会失去劳动的方向与动力,所以无论如何,窃取他人劳动成果都应该判处死罪!”
绅士难以置信地摇头。欧洲废除死刑已经多年,他怎么也想不到在暴君所制定的秩序下一个盗窃罪就会使人丢失性命。
“如果他是不得已而为之呢?可以采用紧急避险......”
“他可以直接去死。”暴君简洁地回答道,“活不下去就去死,这是根本。活得下去就好好活,活到活不下去再去死。如果出现你所说的那种情况,就说明这个人在某个时间节点上活不下去了,所以我直接帮他去死,这也是应该的。”
我听着这一套好似无政府主义的理论,竟然没有感受到有什么不妥。只不过这种话从一个统治者的手中说出来,总觉得不可思议。这里并非只有工人、农民和卫士,就算是柏拉图的理想国内都应该有一位哲学王。显然暴君她就是这样一个角色,但从她的言语中我并没有找到她存在的意义。但这一切话语都出自这么一个矮小且邋遢的小女孩之口,还是让我感到有些不真实。
“这......”绯色从绅士的脖颈向上蔓延,显然他已经坠入到暴君诡异的逻辑之中,“那你为什么要给那个丢钱的工人补偿?你们需要货币进行商品交换对吧?在那种情况下如果你没给他钱,他就只能去掠夺别人的劳动成果了。”
“可他完全能存活不是吗?”暴君摇头,“货币从来不是什么劳动成果,它只是一种直观载体,事实上他仍然在劳动,仍然拥有劳动所得,只不过转换途径出现了偏驳,而我对其进行了修正。而且,他完全可以向我借钱啊,或者问别人借钱,他当然可以这么做,难道你的脑子里只有偷窃吗?”
绅士被这一番话弄得一时哑口无言,似乎还欲争辩,但又不知从何谈起。
绿豆叹了口气:“还是进屋来说正事吧。”
此刻我们才注意到一旁的建筑已不是工人们那千篇一律的木屋,眼前的房屋更加矮小与破败。房屋仅有一层,且由土块与树枝筑成的屋顶也没比绅士高上多少。碎石堆积的墙壁上有不少孔洞,从中露出室内的点点轮廓,就连包在门上的碎布也因为油污维持着坚硬的褶皱。暴君一脚便踢开这老旧的挡板,看来这个好似鼹鼠土丘的半椭圆棚屋就是暴君的住宅了。
暴君将帽子挂到门后乌黑油亮的立式衣帽架上,这时我才看到她还有一根隐藏在帽子下的挺立的呆毛。暴君随即脱掉鞋子,不顾在场众人的存在直接卧倒在床,查看起摆放在床头一堆旧报纸上的仓鼠笼。室内的情况比我们想的要温馨许多,也没有任何可见的污秽与令人不悦的气味存在。相反,飘荡在室内的是一股参杂着馅饼味道的油墨香气,令刚刚吃过早饭的我都不禁再次食欲萌动。
暴君看似放任我们的行为,但也因为没有下达任何直接的指示,使得我们直到绿豆搬来椅子之后才一一入座。而此刻暴君也从床上坐起,将那只黄白相间的仓鼠放到自己左肩。
“我完全不明白园长让你们来干嘛。”暴君的嗓音变得低沉,先前的兴奋也转为淡漠,“园长知道我的脾气,我怎么可能会管这些事情。我辖区外的一切都不重要,我的人民也不需要知道报纸之外的信息,那些东西会让人在愚蠢之外学会自作聪明,那比愚蠢更可怕。如果你们想杀了灯塔,我只能说,请便。”
“这,那我们就谈妥了?”
我似乎从未想过暴君对此事其实漠不关心,但暴君随即露出的浅笑似乎又在印证这一切并不简单。
“你们有没有想过,其实园长让你们来,是在求我帮忙?”
“额,我们的确在求你帮忙......”
暴君的话让我有了不好的预感,不由得紧绷起腿部的肌肉,以求得有机会在第一时间作出反应。
“我应该装作不同意的态度,然后把你们都杀了才对啊!”暴君做出恍然大悟的神情,“不然那个烦人的家伙为何要多此一举?其实他就是想处理掉你们不是吗?是我没有尽力配合他演戏,现在要杀你们或许.....已经太晚了。”
暴君紧紧握住手中仓鼠的头颅,但仓鼠没有做出丝毫挣扎,仅是任其摆布。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我抢在绅士之前反驳道,“我只是在传达园长的请求,就算园长认为我们是一个需要抹除的麻烦那也无所谓,就像你说的,我们都有权力对一些事情漠不关心,哪怕那涉及我们的命。”
“哦?那么你们已经准备好去死了?”
绿豆连忙打断:“报童,我相信园长并无此意,我们有你的承诺已经足够,我们会即刻返回外城。”
“为什么姐姐你也在跟我装糊涂?”暴君笑道,“这帮人是新来的吧,而且我能感受到,你们见过罗慕路斯。你们一定是神都最后的客人,没想到你们还能活着回到这里。”
“罗慕路斯是.....”
“为我服务的神使,一个有狼爪的少年。我知道他逃到城外去了,但他走的时候没有告诉我任何原因,你们既然见过他,能告诉我他现在在干嘛吗?”
“我们也不知道,只是因为一些误会短暂地交过手罢了。”
“那看来你们当中没有骑士。”暴君边说边挪动到床边卷好的布帘旁,“这是好事,因为骑士走不出这个屋子。”
我本以为那只是窗帘,没想到在暴君拉动细绳后,大量金属碰撞的清脆声响同时传出。布帘上挂满骑士的佩剑,它们形状一致,但却各有瑕疵,有的剑刃上带有缺口,有的剑柄比别的短上一截。布帘基本覆盖住一整面墙壁,草草望去竟有百把之多,顿时令我们脊背发寒。
一把佩剑便是一条人命,眼前的女孩俨然是真正的恶魔。
“我并不关心你们的死活,”暴君端坐在满墙的刀刃之前,换用俏皮的语气询问道,“但是,要不要来做点交易?”
我瞥了一眼绅士,后者在意识到后,故作镇定地回答:“需要我们做什么?”
“劳动,当然是劳动,我说过我缺乏人手。只要你们能贡献出部分劳动所得,我就可以让你们呆在内城,并且保障你们的安全。相信我,你们很值钱。园长多半是想用你们换取我更多的支持,但是我没有那个兴趣。”
“为什么?”
“这场列车事故依旧在公主的计划之中。”就像畏惧隔墙有耳,暴君凑过来轻声言道,“神都不再需要更多新人,因为在你们当中有一个人可以为这场戏剧画上一个句号,也就是说你们当中有一个人,可以找到星瓶的结局。”
此刻就连绿豆的脸上都露出惊诧的神色,而暴君似乎很乐于欣赏我们表情的变化,微笑着继续抚摸起手中的仓鼠。
“你是怎么知道的?”
“我当然是从金那里听到的,哦,就是我的秘书。当然这也不一定准确,毕竟我们只需要服从公主的安排就行了,虽然她看似什么都不干,但我相信她在谋划着一切。你们知道现在神都还缺什么吗?”
“知道,神都还缺一个恶魔,并且身份是先知。”
暴君不由得发出一声嗤笑,但很快憋住,随后严肃道:“错!是一个天使!”
“天使?可神都根本没有天使。”
“所以才缺啊,不过很快就会有的。我不能向你们透露更多的细节,我只能告诉你神都依旧在按照它的剧本行走,而我相信你们是这个剧本相当重要的一部分。现在,答应我的条件,我会保护你们的安全。”
“看来我们没有别的选择?”
“当然。”
“那我们同意。”
“你们确定?”暴君分别向乌贼与绅士看去,在得到准确的答复后才开心地说道,“那可太好了,这下可帮大忙了。”
“那我们应该去哪里劳动?”我自荐道,“我会种地。”
“啊?不不不。”暴君连连摇头,“我需要你们去做特殊的事情。你们不属于工人或农民,我会给你们卫士的身份,你们可以凭借这个身份出入内城,来帮我调查一件事。”
“什么事情?”
“其实最近的内城并不太平,卫士经常在一些偏僻的地方发现尸体。”暴君在这个话题面前相当沮丧,头顶的呆毛也垂落下来,“要是正常的杀人倒还好,但这些尸体都失去皮肤,无一例外,这实在令我难以理解。虽然我不惩治杀人的行迹,但内城其实并没有多少杀戮,毕竟人们大多习惯日常劳动的生活,根本没有多余的力气从事暴行。这样虐杀的行为令我担心会引起恐慌,这对秩序相当不利,所以希望你们可以找到真凶,让我重拾制作馅饼的信心。”
“这对你自己来说应该不是难事吧?”
“难,我根本找不到方向。把内城的所有人杀完倒不是难事,如果这件事引起过大的骚乱,我只能把所有人杀光,再重新招一批人劳动了。”
暴君随性的一句话,便让我明白自己要面对一个多大的摊子。
“当然,如果你们在调查中发现自己不能帮我完成这件事,那请自觉离开。如果有闲人在我旁边走来走去我会很烦的,杀了麻烦,放着碍眼。”
暴君似乎在给我们指明一条活路,但这反而让我有所怀疑。如果暴君真的不在乎我们的生死,那她又何必多此一举,总不能是看在绿豆的情面上给我们一个机会吧?
我尚未理解眼前这个女孩子的行事逻辑,但肯定跟我先前对暴君做出的所有推测都不一样。眼下最要紧的事情,就是着手去找寻那位手段残忍的杀人犯。
“既然你们已经答应我了,那我就应该先赋予你们卫士的身份。”暴君闭上眼沉思片刻,才缓缓说道,“但是卫士一定得是善战者,我自然不能破坏规则。”
绅士瞬间沉下双眉:“你的意思是?”
暴君脑后的双马尾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延展,很快覆盖其腰臀,并且在腰部两侧突起,变为璀璨的扶手。转瞬之间,暴君的金发已化作具有金属光泽的黄金躺椅。
“在我的领域里活下去吧。你们大可以放心,我的领域是所有已知君主中最小的。”暴君十指相扣,掩住嘴边的笑意,“如果扛不住,就尽管逃吧。”
强大的压迫感自暴君而来,使一种强烈的情感被勾出脑海,转变为全身肌肉的战栗。我下意识起身,还没来得及对眼下的情况做出反应,双腿便已向后退去。
“不要后退!”
绿豆的声音自右上方传来。我们三人在绿豆的提点下急忙驻足,此刻我们早已后迈数步,但据我所知,这个房间并不容许我们做出这样的运动。
我抬头向声音的来源望去,随之瞪大双瞳。
绿豆正站在暴君身边,焦急地俯身看着我们。此刻的她们就像真正的巨人,只需一脚便可以将我们碾成肉酱。
“绿豆小姐,变得好大。”乌贼喃喃道,“暴君小姐也是,这......”
“不,是我们变小了。”
我扭头扶住身后的墙壁,随即意识到那是座椅的后腿。
“啊,原来是这样啊。”绅士在克服恐惧后感到一种独特的兴奋,“最小的领域吗......还真是如此,只不过就算再小,我们也逃不掉。”
暴君的仓鼠一跃而下,在前进中不断变大,很快在我们眼中宛若一只成年雄象。这时我才能看清它那赤红的门牙,不由得再次后退。
仓鼠在我眼中瞬间膨胀,使我不由得呆愣在原地。
“黑!”乌贼惊呼,“你又变小了!”
此刻的我仅仅能与乌贼的腰身齐平,显然我的身形再次缩水。
这,难道说?
我试探性地向前迈步,随即回到后退前的大小。
“原来如此!”我惊呼道,“这个领域的原理是距离,是我们与暴君的距离。如果要恢复原状,我们必须向前!”
“说的容易......”绅士举起十字,“这家伙可不会放行。”
仓鼠步步紧逼,其身形依旧在不断放大,转眼已成为我们眼前的高墙。
“看来你们已经发现我领域的规则,可惜你们的声音太小,我听不清。”暴君拉住绿豆紧张的手,“希望你们喜欢我的【斗兽场】,真正的勇士不会逃避,向我证明这点吧。”
仓鼠随即前扑,将我们压在阴影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