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11.45 p.m.
每当我闭上眼时，我的眼前总是会不自觉地浮现出那一日的情景。
那是我挥之不去的梦魇。
【II】2.16 p.m.
所见之处满是轰炸之后的断壁残垣，残破不堪的断肢横七竖八地躺在我与卡斯逃亡的前路上。
我们想要逃离，逃离这不断收割着生命，如同修罗地狱一般的战场。
但这一次幸运并未眷顾我们，一颗不知从何处投射而来的炸弹在我们的身旁炸开，扬起的尘土蒙蔽了我的视线，黑暗侵入了我的大脑，连同我的意识也一并沉入了无际的黑幕之中。
那一刻，我以为自己的人生就要到此为止了，虽然有些遗憾，但我一直以来都没有感到有太多的不甘。
哪怕是被迫走上了战场，被迫在这个人间炼狱之中苟且偷生，我也没有觉得命运对我有任何不公。
因为我很知足。
——尽管我的人生谈不上幸福，但至少我从来都不是孑然一身。
直到我生命的最后一刻，也依旧如此。
所以，如果这就是我命运的终结，那我欣然接受。而且我相信，如果不需要照顾我这个拖油瓶，卡斯的生活一定能过得更好。
想到这里，我方才安心地让自己的意识彻底沉入那片混沌的**之中。
可惜命运和我开了一个天大的玩笑。
【III】7.24 a.m.
卡斯是我的双胞胎哥哥，我们从小便相依为命。
我们兄弟二人长得很像，但基本没有人会将我们俩认错。
我想，这或许是因为我们兄弟二人的性格差别过大的缘故。
——卡斯他是一个乐天派，我几乎从来没有在他的脸上看到过“笑”以外的表情。他的身上有着一种与生俱来的天赋，即便是陌生人也能很快与对方打成一片。
卡斯很喜欢恶作剧，不过他向来都将分寸把握得很好，至少我还没有看到他因为开玩笑与人起过冲突。
相比之下，我就显得非常的不起眼了，我不善言辞，也不知道该怎么去表现自己，如果将我独自一人放在人群之中，恐怕很少有人能够察觉到我的存在。
不少人都说，我就像是卡斯的影子一般。
当然，我并不反感这种异常贴切的评价，在我看来当一个影子也没有什么不好的。
至少说明我和卡斯几乎就像豌豆和胡萝卜一般形影不离，不是吗？
我不会嫉妒卡斯的耀眼，亦如他从来都不会嫌弃我的平凡。
在我看来，他做到了一位兄长能为他的弟弟所做的一切，哪怕是再贪得无厌的人也不会否认他是一名完美的兄长。
我很庆幸卡斯是我的哥哥。
【IV】7.50 p.m.
大约在我们十二岁的那年，卡斯作出了一个决定，他要将垂在后脑勺上的那一撮短辫留长。
当卡斯眉飞色舞地向我描述他的决定时，我愣了愣。
“……啊？”
卡斯经常性会有一些突发奇想，并且很快就会付诸实践，所以我倒并不是惊讶于这个决定本身。
而是，卡斯为什么要专门和我来提一嘴？
有的时候我并不是很能理解卡斯的想法，说到底我其实是一个共情能力很差的人，即便是在面对身为我双胞胎兄弟的卡斯时，我也经常无法搞明白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明明肯定已经猜到了我会是这种反应，但卡斯还是明知故问：
“你怎么这么惊讶？”
我瞟了一眼他后脑勺的位置，随后冲着他翻了个白眼：“如果是卡斯的决定的话，应该在告诉我之前就已经实践许久了吧？”
“嗨呀……居然已经被你发现了吗？”
原本我们兄弟二人从外表上看仅仅只有瞳色上的区别，卡斯的瞳色是深绿色，而我是灿金色，除此之外，卡斯也只比我多了一副眼镜而已。
而其他的地方，从面纹到发型，从方便被外人看到的到不方便被外人看到的，我们素来保持着十分统一的步调。
直到今天，我才注意到了这一微妙的变化——之前我没有特意关注，直到今天仔细观察我才发现，卡斯的后辫长度已经比我长出了一截。
我心中莫名地产生了一种被背叛的感觉。
不过也只是想一想而已，我一直都没有臭美到认为卡斯在做出决定之前一定要来找我商量。倒不如说，强行和我保持步调统一对他才是不公平。
理应是由我来追赶他的脚步，而不是他停下来等我才对。
抱着这样的想法，我说：“既然这样的话，那我也把辫子留长好了……”
但让我没有想到的是，我的这句话遭到了卡斯的强烈反对。
“我说你怎么就不开窍呢！我们都已经长大了，现在是时候该做出一些区分了！”
我仍然不理解卡斯的想法。
“……这种事情真的很重要吗？我想……应该不会有人把卡斯你和我认混吧？”
“重点根本就不对啦！我知道你很依赖我，但我真的不希望你一直像现在这样……你应该活得更加自我一些，而不是一辈子都缩在我的背后，甘愿当一个影子……”
我从没有在卡斯的脸上看到过如此认真的神情，我知道，他向来拧得很清，从来都不会在正经事上开玩笑。
所以他是在很认真地和我说这件事。
活得……更自我一些吗？
我沉默，并拼命在脑海中搜索“自我”的含义。
可是我找不到，或许我本能地认为那并不是什么不可或缺的东西，所以只是随手将其扔在了一个不起眼的角落，或者根本就没有将其装入脑中。
但我不想让卡斯失望，如果他希望我能活得更加自我一点，那么……
哪怕是装，我也要装出他希望我成为的模样。
“那我还是维持现在的样子吧，这样我们看起来应该就会有不小的区别了……吧？”
还没等我把话说完，卡斯已经不知从什么地方掏出来了两个铜环，不等我有所反应便将它们硬生生地塞到了我手中。
看这两个铜环的样式，应该是夹在耳朵上的装饰物，前不久我在其他人的耳朵上看到过类似的东西。
不得不说，还挺酷的。
这是我当时没经过太多的思考便脱口而出的评价。
不过这一次，要我再理解不了卡斯的意思，那未免有点太过于愚钝了。
“你的意思是，想让我戴上它们吗？”
卡斯向我比了一个大拇指：“你不是一直都觉得这种铜环很酷吗？放心，这是我从正规渠道弄到的，戴在耳朵上绝对不会有事儿！”
……又是这样啊。
明明很多时候我只是随口一说，甚至有的时候连我自己都没印象，但卡斯总是能记住，并尽可能地帮我实现“愿望”。
一直都是这样，以致于现在的我都有点儿见怪不怪了。
我耸了耸肩，从他手中接过了铜环，并顺手将它们全部别在了左耳上。
卡斯适时地递上了一面镜子，我打量着镜子中发生了些微妙变化的自己，心情也顺带变得微妙了起来。
我顺口问了一句。
“我记得卡斯你也挺喜欢这种装饰物的吧？为什么不趁着这个机会也为自己弄一份？这种细节的东西感觉也没有必要那么讲究吧？你也不需要这么迁就我……”
“这当然不是迁就！”卡斯一脸认真，“我真的有认真想过要不要也给自己也买几个戴上试试，但经过我的深思熟虑后我最终还是放弃了。”
“为什么？”
“因为我怕疼。”
好吧，这话绝对没有半点虚假的成分。
卡斯和我不一样，他很怕疼，这大概是我唯一比他强的地方。
【V】9.22 p.m.
卡斯怕疼，这不是什么秘密，正因为如此，他总是把自己保护得很好。
而我不同，我很笨拙，因而总是把自己弄得一身伤，自然而然的，帮忙处理伤口的事情每次都落在了卡斯的身上。
但他从来都不嫌我给他制造麻烦，只是一遍又一遍地叮嘱我下次要更注意一点。
我很想将他的忠告牢牢记住，但也只是脑子记住了而已，我那天生带有点霉运的体质总是能给我带来一些意想不到的“惊喜”。
好吧，更准确地说应该是惊吓，连我自己都觉得我能活到现在无疑是一个奇迹。
当然了，卡斯更是功不可没。
就在某一天的晚上，卡斯例行为我处理伤口时，他毫无征兆地问了我一句：
“图斯，你有想过以后做些什么吗？我们明天就要满十六岁了，是时候该开始规划之后的人生了。”
卡斯的问题问住了我。
以后做些什么？
我耷拉着耳朵，垂下了头：“抱歉……这个问题我真没有考虑过。”
语气之中也没有半点恨铁不成钢的意思，卡斯只是无奈地笑了笑：“这个回答真是极具你个人风格——”
我不想让这个话题因为我的原因过早结束，于是我反问卡斯：“那么，卡斯你呢？你以后打算做些什么？”
几乎没有任何犹豫，卡斯便给出了他的回答。
“在未来的某一天，我一定要开一家属于我自己的花店。”
哪怕卡斯经常会有些突发奇想，但他的回答还是让我感到惊讶。
“为什么是花店？”
“因为不管在什么时候，只要看到一束包装精美的鲜花，心情就一定会好起来的吧？而且我也很喜欢和陌生人打交道，如果当上了花店老板，与形形色色的人接触的机会不就更多了吗？”
同样也是一个合情合理又符合卡斯人设的回答。
卡斯对自己人生的规划，其可行性我一点都不曾怀疑过，卡斯行动力十足，想要做的又是他所热爱的东西，或许用不了多久，他所规划的未来就会照进现实吧。
相比之下我可真是一条没有梦想的咸鱼啊。
毕竟我确实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擅长些什么，至于爱好更是无从谈起，种种客观的主观的原因加在一起，我自然也不可能像卡斯一样对未来有着清晰的规划。
我选择向卡斯坦白。
“虽然听了卡斯你这么说，我多多少少有点感触，但你让我一时半会确定一个目标……我果然还是做不到啊。”
我原本以为卡斯会趁这个机会好好数落我几句，但他没有，他还是一如既往地鼓励着我。
“既然这样的话，在你想好想要做的事情之前你就待在我的花店当帮手吧，等你什么时候确立了目标，再去追逐你的梦想吧！”
“追逐梦想什么的……一听就觉得好麻烦啊……我就不能一直待在卡斯你的花店当帮工吗？难道说卡斯你已经开始嫌弃我了？”
“你小子真是皮痒了！”
卡斯用两根手指狠狠敲了一下我的脑袋，另外一只还在包扎的手更是报复式地多用了几分力。
也许是经常弄得一身伤的缘故，我对疼痛向来比较麻木，所以卡斯的“报复”没能起到什么作用。
看着仍然“不知悔改”的我，卡斯最后也只能叹了口气。
“唉，当然不可能是嫌弃你了，就算你在我的花店当一辈子帮工我都不会有意见，谁让你是我的弟弟呢？”
他顿了顿，紧接着又说：
“但是，总有一天，你也会有自己的生活吧？”
我下意识地昂起头，却在与卡斯的视线对上时愣住了。
和四年前那一次闲谈不同，这一次我能够清晰地感受到，卡斯是很认真地在和我商量这件事。
我自己的……生活？
指的是离开卡斯独自一人生活吗？
好吧，我知道这样想法很窝囊，可换做是任何其他人有卡斯这样一个完美的哥哥，都会变成一个无可救药的哥宝男吧？
我从没有想过离开卡斯，自然更加没有去考虑过独自一人生活，我将卡斯的陪伴与照顾视作理所当然，心安理得地享受着这样的生活。
“未来我们总会建立各自的家庭，不可能永远生活在一起，甚至在那之前，我们也可能因为某些不可抗力而分开……”
卡斯并没有继续说下去，但他此刻的脸色却凝重得过分。
我赶忙移开了自己的视线，支支吾吾：“那就……那就等那一天真正到来再去考虑嘛……”
我嘴上还是一如往常一般表现得不在意，心中一股恐惧却油然而生。
彼时的我无法理解卡斯的心情，只当那是一种对我毫无斗志的表现展现出来的失望。
在我的印象中，这是卡斯第一次向我传递“失望”的态度。
一时间，我茫然无措，直至入睡时都无法让心情平复下来。
【VI】8.12 a.m.
我也不知道那一天我究竟有没有睡着，我只知道第二天清晨时我身心上的疲惫并没有因为昼夜的交替而随之远离我的身体。
同时我的心情依然很糟糕，满脑子想的仍然还是卡斯昨天说的那些话。
我明明很清楚自己该干什么，如果不想让卡斯继续对我失望下去，我必须要做出一些改变，最起码，我要变得更加独立一些。
可是人类并不是一种轻易就能走出舒适圈的生物。
正当我苦恼时，卡斯将头探进了我的房间。
他脸上依然挂着那一贯的，让我感到安心的微笑。
“噢，图斯你已经醒了啊，今天可是一个重要的日子，赶紧去洗漱一下吧！”
“哦哦，好的。”
对了，今天是我和卡斯十六岁的生日，这也意味着我们正式成年了。
卡斯显然是起了一个大早，因为等我洗漱完毕时他早已经准备好了丰盛的早餐——虽然卡斯并不是每天都有空下厨做饭，但他与生俱来的仪式感不允许他错过像生日这样重要的日子。
顺带一提，卡斯的厨艺很不错，在我看来直接去应聘厨师都没有任何问题。
卡斯示意我赶紧来到桌前坐下，我用眼角的余光悄悄地观察着他的表情——如春风般和煦的笑容早已经回归，在他的脸上我无法找到半点昨日残余的冷峻。
就好像昨日的那些不愉快根本不曾发生过一样。
早餐的时光很快就在极为轻松的氛围中结束了，按照惯例，由我来收拾饭后的残局。
我熟练地收拾着碗筷，当我准备清洗时却发现卡斯从吃完早餐后就一直坐在餐桌边，看样子像是在发呆。
“卡斯？”
我疑惑地唤了一声，卡斯这才回过神来。
我又问：“你没有哪里不舒服吧？”
“怎么会呢，我的身体可是健康得很！”卡斯连忙否认，随即又转移了话题，“对了图斯，你刚刚许了什么愿，我还挺好奇的。”
“……愿望说出来就不灵了。”
换做是以往，我还挺乐意和卡斯分享这种不算秘密的秘密，但这一次不一样。
因为这一次，我许下的是一个十分自私的愿望。
——永远不要和卡斯分开。
这虽然不是什么羞于启齿的愿望，但我觉得如果被卡斯知道了，恐怕他又要对我失望了——明明昨晚才和我说了一大通，结果我许的还是这种与他想法背道而驰的愿望，不对我失望才怪呢。
但我不在乎，毕竟生日嘛，自然是要任性一点儿的。
反正我不说卡斯也不会知道，不是吗？
“小气鬼，算啦，不说就不说。”看我如此不配合，卡斯也没有与我分享他的愿望，只是催促道，“别磨蹭了，不然今天的活可要干不完了——”
“好好好，知道了——”
我慵懒地应答着，将尾音拖得老长。
那之后的生活和从前几乎没有任何变化，只不过我有注意到，卡斯似乎是在有意识地准备着某些东西。
我有问过他，但卡斯并没有告诉我他究竟在为什么做着准备，同时，他也再没有和我提起过生日前夕的和我说过的那些话。
我沉浸在喜悦之中，不再去追究卡斯对我的“隐瞒”。
——是我的愿望实现了吗？
管他的，只要卡斯不再提起那件事，我就可以麻痹自己，将其纯粹当成是我做的一场噩梦。
啊……还好只是一场噩梦。
因为噩梦总会过去，崭新的一天总会如约而至。
【VII】10.46 a.m.
后来我才明白，那日卡斯脸上流露出的凝重，并不是对我不争气的行为感到失望，而是对在对我们的未来感到担忧。
战火以一个让人无法想象的速度蔓延至了我们生活的小镇，直到战机裹挟着厉啸声从我们的头顶上掠过，小镇上的居民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
——原来战争早就已经打响了。
然而此刻反应过来已经太迟了，战争的阴霾已经彻底笼罩了小镇，我们已经彻底失去了从囚笼之中逃离的机会。
毫无征兆的轰炸将小镇化作了一片废墟，许多与我们熟识的生命永远地埋葬在了废墟之下。
轰炸开始时，卡斯和我正在地窖内清点过冬用的储备物资，这才让我们侥幸逃过一劫。
直到头顶上传来的轰鸣声彻底远去，卡斯和我才从地窖战战兢兢地走了出来。
卡斯和我生活了十六年的家被毁了，承载了我们回忆的地方已经变得面目全非。
但比起那些连命都丢掉了的邻居来说，我们已经足够幸运了。
但我并没有能从卡斯的脸上看出劫后余生的喜悦，他的眉头拧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紧。
“我不该……我不抱该有侥幸心理的。”
卡斯的嘴里喃喃，询问之后我才知道，其实卡斯早已经从外地商人那儿得知了战争即将爆发的事情，但即使是他也不曾想到，战火会在短短的一两个月内便燃烧至我们生活的这座偏远小镇。
他颓丧地瘫坐在地上，被自责和愧疚笼罩。
他说，如果他能不要抱有侥幸心理，更早作出应对就好了。
这样的话，起码我们不会像现在一样置身于危险之中，只是靠着天上父母的保佑才侥幸活了下来。
可这根本不是他的错，他根本没有自责和愧疚的必要。
我们侥幸活了下来，所以现在更应该抓住这份幸运，努力地活下去，我们必须要在第二轮轰炸来临之前逃到安全的地方。
“卡斯，我们……”
我想要提醒他，但还不等我开口把话说完，卡斯便已经振作了起来。
他做了一个深呼吸。
“图斯，赶紧回去地窖看看还有没有能够用的东西，食物、水之类的，能带上就统统带上，一定要快！我上去看看有没有什么能拿来防身的东西！”
“我知道了。”
我不会违抗卡斯的安排，可我比谁都更清楚他做出这种安排的内在逻辑。
——在尚且不知道还会不会有新一轮轰炸的情况下，卡斯让我回到地窖内搜寻食物和淡水，而自己留在地面之上找寻其他的物资，这本身就是在保护我。
就算已然岌岌可危的地窖绝无可能再撑过下一轮的轰炸，但身处地窖中的我，无论如何活下来的机会都比他要高太多。
这恐怕是卡斯下意识便做出的安排，尽管我并不希望卡斯总是把危险的事情留给自己来做，可是现在已经没有时间再去争论这些了。
只要我们能赶在下一轮的轰炸之前离开这里就好了——
我不敢有任何怠慢，以最快的速度收集了一些方便存放食物，然后再装了一些淡水，将两个背包的容量塞得满满当当——我找到这些东西的时候几乎没有废什么力气，因为这是卡斯老早就开始筹备的东西。
我装作不知情，装出一副很兴奋的样子飞快上了楼，此时卡斯也已经利用废墟之中的残渣简单做了一些防身用的武器。
“走吧，图斯，该和这里彻底做一个告别了。”
“嗯。”
我点点头。
只是，我们又要去哪儿？
逃到一个战火尚没有波及到的地方吗？
可……这样的地方真的存在吗？
已经被卷入了漩涡之中的我们，真的有机会从中挣脱出去吗？
【VIII】1.37 p.m.
答案是否定的，狼狈逃离了小镇的我们，还没有来得及去寻找新的容身之所，便被强制征召进了军队。
和我们一同被征召进军队的人中也有不少是像我们这样因战争的爆发而流离失所的人。
他们中的大多数人，眼神之中都满溢着悲观的情绪，绝望的氛围在人群之中蔓延。
有人说：
“说得好听点是是为了国家做贡献，说得难听点，其实就是把我们拉上战场去当炮灰罢了——”
他们的话不无道理。
——像我们这种从来没有摸过枪杆的人，就算真的上了战场也起不到什么作用，能够活过第一年的都只是极少数。
卡斯和我会是那极少数人中的一员吗？
我不知道，我也不想知道。我只知道我们的前路再次布满了迷雾，变得未卜了起来。
老实说，像我这种对自己的未来并没有什么规划的人，撞上这种事多少也会有点手足无措。
好在，卡斯并没有和我分开。
虽然心中十分不安，但卡斯的存在还是给我注入了一剂强心剂。
我下意识地在他那儿寻求安心。
“卡斯，我们该怎么办。”
“没办法了，既然都已经到这里了，那么也只能够努力活下去了吧？”
卡斯挽起了一个微笑，无论什么时候，他总是能比我更快地适应现状。
“一起坚持到最后吧，图斯。”
……是啊，只能努力活下去了。
毕竟我们已经从死里逃生过一次了，如果再幸运一点，也不是没有机会活到战争结束的，对吧？
除了让自己的心态更加乐观一点，我们也没有其他事情可做。
【IX】6.47 a.m.
在军队之中的生活比我想象中的更加艰难。
所幸战争还没发展到完全无法控制的程度，所以为了让新兵们不是毫无意义地去送死，我们会接受一些最基本的格斗与枪械的训练。
在这些训练之中我们掌握的程度，直接关乎着我们未来被送上战场时的存活几率。
我不敢有丝毫怠慢，学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认真。
毕竟……在战场这种环境下，哪怕是优秀如卡斯，恐怕也分不出精力来照顾我。
我不能让卡斯分心，所以我必须要能够在战场上保护好自己。
我想这样大概也是顺应了卡斯的期待吧？
哈……人果然还是要在逼迫中才能成长啊。如果还是之前那种安逸的生活，我断然不会有这种觉悟。
我很清楚我自己的性格。
【X】7.46 a.m.
虽说我因为笨拙总是把自己弄出一身伤，但那种小打小闹的伤势和在军队里面受到的比起来简直是儿戏。
负责训练我们的教官常说，现在受的伤，都是为了以后能够活命。
我并不怀疑这句话的真实性，所以哪怕再艰难我也必须要坚持下去。
显然，卡斯也是这么想的，不过他处理起来可比我游刃有余多了。
来到军队之后的卡斯并未改变他乐天派的性格，而他那出色的交际能力不仅让他和教官们打好了关系，就连在新兵这个群体里，他也积攒了很高的人气。
托他的福，我或多或少也受到了些额外关照，教官在训导我们的时候经常会向我们传授一些如何在战场上更好地活下去的小技巧。
虽然这些“小技巧”听上去多少有点不厚道，但我知道，光明磊落的行事作风并不能让一个人在战场上更好地活下去，只有不择手段的人才能活到最后。
所以我将这些忠告牢牢记在了心中，必要的时候我会毫不犹豫地用上它们。
因为我和卡斯约定好了，要一起活到战争结束。
“等战争结束了，我们再找一座和平的小镇住下来，先赚够钱买下一间不大不小的房子，然后把它改造成属于我们自己的花店——”
“你没有忘记你说过的话吧，要是我一直没有找到想干的事，你可是要收留我一辈子的哦？”
“稍微有点志气啊，臭小子！”
卡斯像往常一样用两根手指狠狠地敲了一下我的脑袋。虽然不疼，但我还是捂着头，装出了一副很委屈的样子。
卡斯毫不留情拆穿了我的伪装。
“你以为你那蹩脚的演技能骗过我吗？你小子可皮实得很，怎么可能因为这点力气就感到痛了？”
“……那还不是因为你太了解我了嘛。”
我继续捂着头，嘴上为自己做着无力的申辩，心中却是破天荒地在认真思考自己的未来。
我该做点什么呢？比起在卡斯开的花店当帮工，有没有其他更能帮上他的忙的事情是我能做到的呢？
我想了很多种可能，可惜到最后发现我想到的那些事，要么是我不擅长的，要么就是还不如当一个花店帮工来得有用，这让我很是纠结。
也正是这一阵纠结，才让我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正在做一件放在之前根本都不愿意去想的事情。
啊……我居然也开始考虑未来的事情了吗？
那么，这会不会是一个好的信号呢？再多思考一会儿，我是不是就能像卡斯那样对自己的未来有一个明确的规划了？
只有这样卡斯他才能安心追求自己的生活，而不是为了照顾我处处做出让步了吧？
看来不得不逼自己一把了啊，至少在战争结束之前，我必须要得出一个答案才行。
不过眼下这一场战争不是一天两天就能够结束得了的，这说明我还有很充裕的时间去思考这个问题。
【XI】5.29 p.m.
一批又一批新兵前仆后继地投身于战场，化作一批又一批尸体被运送走。
我很庆幸卡斯和我不是这些冰冷且残缺不全的尸块中的一员。
教官传授给我们的小技巧很管用，尽管卡斯和我都算不上是这一批新兵中身体素质最优秀的，但我们成功活过了第一年，这是不争的事实。
而只要活过了第一年，普通士兵存活下来的几率就会高出一大截，这同样也是事实。
这一年在战场上的摸爬滚打让我的身体强壮了不少，毫不夸张的说，现在的我同时对抗五个一年前的我都丝毫不在话下。
并且现在的我，已经被归在了“有经验的老兵”一列，而像我们这样的老兵，放在任何时间任何地点都是一笔宝贵的资源，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我们一般不会被派去执行最危险的任务。
这也意味着，我们活到战争结束的概率又大了几分。
一切的一切，都在朝着一个好的方向发展，描绘之中的美好未来，仿佛已经被摆在了我们触手可及的地方。
【XII】10.53 p.m.
战况越来越乐观，战争结束的日子到来已经不再是一种奢望。
此时已经是卡斯和我进入军队后的第四个年头。
在这四年里，我们都曾数次与死神擦肩而过，但我们最终都扛了过去，无一例外。
感谢幸运女神的眷顾，如果她能继续眷顾我们到最后，等战争结束之后我一定得做个坛子好好把她给供起来。
不过那都是以后的事了。
现在我们兄弟二人并排躺在驻扎地的草坪上，望着头顶尚未被硝烟污染的星空，开始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聊着。
上一次这样轻松地仰望星空，已经是我们童年时期的事情了，但我仍然能清晰地回忆起当时的心情。
好奇、激动，好像还有一点点不安，那是一种极为复杂的心情，只是当时还年少的我并不太能明白产生这种复杂心情的原因。
不过现在的我已经完全能够理解了。
我为那片星空的神秘而感到好奇，为这幅呈现在我面前的瑰丽画卷而感到激动，更为潜藏在这片宁静的深邃之中的未知而感到不安。
此刻的我也是一模一样的心情。
不过在这三种心情之中，不安却占据了最大的分量。
这种没有来由的不安着实影响到了我的心情，以致于在与卡斯闲聊的过程之中，我已经完全没有办法将精力放在欣赏静谧的星空上了。
临近战争结束，虽然战事已经没有起初那么频繁，但需要由我们这些老油条去干的事情可是一点都没有减少，这让我感到有些疲惫，眼皮也一直跳个不停。
我不加掩饰的疲惫自然被卡斯给察觉到了，他搂住了我的肩膀，轻轻地拍了几下，安慰我说：
“再坚持一下，图斯，一切很快就会结束了。”
“我知道……说起来，我还是没能想好在战争结束之后该去做点什么，要不卡斯你给我一点建议吧？”
“建议？这种时候我可不会给你任何建议，我才不希望我影响到了你自己的判断呢。”卡斯毫不犹豫地拒绝了我的提议，“不过说到底，决定未来想要做的事情无非也只能从两个方向上去思考。”
“哪两个方向？”
“你喜欢做什么，以及你需要做什么——听起来很简单吧？”
“简单得就和什么也没说一样。”
我翻了个白眼，吐槽道。
但卡斯似乎不这么认为：“觉得简单那是因为你本身就明白这个道理！无非只是现在的你拧不清这两个方向哪一个对你更重要一些罢了，所以你才会感到迷茫。”
“唔……哪一个更重要吗？”
我并不觉得自己有什么特殊到足以作为目标的爱好，果然最后的重点还是应该落在“我需要做什么”上吗？
我不禁皱起了眉头。
卡斯继续安慰我：“没必要逼迫自己现在就一定要找到一个确切的答案，我们还很年轻，未来的时间还有很多，有的是时间慢慢去思考。”
“好撑的鸡汤啊……不过既然卡斯你都这么说了，那我就先不纠结这个问题了。”
是啊，我们的时间还有很多，很多的事情都不需要立刻去下定论。
卡斯抹除了我的不安，让我再度有了欣赏穹顶的心情。
【XIII】2.08 p.m.
不，不是这样的，事情本不应该是这样的发展——
明明是一次完全不存在风险的行动，明明只要完成了这一次的任务，我们就可以扔掉枪支重新过回正常的生活了，可是为什么事情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别再发愣了图斯！赶紧寻找掩体！”
卡斯将难以置信的我拉回了现实，我眼神复杂地回头看了一眼刚才还在和我们有说有笑的战友们，可如今他们已经面目全非，连尸体都已经不再完整。
来不及为他们悼念，再一次劫后余生的我们必须要尽快躲起来才行！
可是这早已经在先前的轰炸之中化作了废墟，别说是防空洞了，就连一棵树的影子都看不到，我们该去哪里寻找掩体？
该死，这是一场有预谋的袭击……
【XIV】2.05 p.m.
时间回到几个小时之前。
卡斯和我所在的小队接到了一项护送物资的任务，这将是我们军旅生涯的最后一项任务，我们所要做的，不过是将一批紧要的物资护送至最后的战场而已。
从我们所在的地方到最终战役所在的前线，整条路线都已经被我们的军队彻底掌控，无论是从陆地还是空中，敌人都无法冲破防线，给这次运输任务造成影响。
按理说应该是这样的，我们所有人心里也都是这么想的，就连我们的任务也如同预期一般顺利地进行了一大半。
所以当从天上倾泻而至的炸弹在我们的队伍中炸开时，大多数人还没能够做出反应便再也没有了呼吸。
我算是比较幸运的一个，突如其来的轰炸没有直接夺走我的性命，但我还是无可避免地挂了彩，飞溅的弹片扎入了我腿中。
一开始我并没有反应过来，而当我试图跑向卡斯时，足以让向来麻木的我都有强烈感觉的剧痛让我眼前一黑，身体不受控制地栽倒在地。
卡斯身上似乎只是有几处剐蹭伤，在看到我跌倒之后以最快的速度赶到了我的身边。
他的脸上写满了焦急。
“图斯，你怎么了！？”
“我……我还好，只是腿上受了一些伤……不要管我了卡斯！你赶紧……赶紧逃到安全的地方去吧……”
腿上受的伤已经切实影响到了我的行动，这意味着我只能成为卡斯的拖累。
这种时候丢下我，独自一人去逃难无疑是最佳的选择，以卡斯的能力想要活下来或许没有多大问题，但如果执意要管我的话，可能最终我们兄弟二人都活不下去。
然而，卡斯又怎么可能会丢下我不管呢？我的兄长他从来都没有抛弃过我，无论何时何地。
“你在说什么傻话！赶紧把手给我！”
卡斯全然不顾我的反对，将身体架在了我的腋下，强行将我从地上架了起来，拖着我朝着尽可能远离轰炸的方向奔跑着。
他的速度比平时慢了一半不止，为了照顾我腿部受伤的我，他才不得不放慢速度。
我痛恨自己在最危机的关头又成为了卡斯的累赘。
但是卡斯还是一如既往的冷静，我的身体因为不安与自责而抖个不停，而他却只是不断地为我打气，让我不要放弃。
“不要放弃，图斯！我们一定能活下去的，我们约定好了不是吗？”
约定？
对啊……我们约定好了，要一起活到战争结束。
我不能食言，所以哪怕希望渺茫，我也不能放弃——
一定，一定要坚持到最后一刻……
【XV】2.20 p.m.
卡斯搀扶着我艰难前行着，然而刚才的那一轮轰炸不过只是对运输队发起的第一轮奇袭而已。
我不知道这些敌机究竟是怎么突破防线完成偷袭的，我只知道在炮弹与火药面前毫无道理可讲，因为它们想要吞噬一条生命简直易如反掌。
为了不成为一个完完全全的累赘，我只能拼命观察着天空中那些钢铁巨物的动向，试图在它们准备再次进攻时提前为卡斯做出一些预警。
可惜我想得还是太美好了，就算真的做出了预警又有什么意义呢？
我们根本逃不过炮火的洗礼。
从天而降的炮弹在我们身旁炸开，我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更加来不及去后悔便失去了意识。
【XVI】4.15 p.m.
如果就这么死掉的话，或许对我来说是一个更好的结局。
时至今日，我也一直都是这么想的。
但命运偏偏给我开了一个天大的玩笑。
当我苏醒过来时已经是不知道多久之后的事了，头顶已经没有了轰鸣的声音，看来袭击已经结束了有一段时间了。
我想我大概是被四周弥漫的硝烟味与刺鼻的血腥味给呛醒的，这些气味本就刺鼻，身为兽人的我们，对气味只会更加敏感。
等等……血腥味？
为什么我会闻到如此浓郁的血腥味？
哪怕我们的嗅觉再敏锐，在这种被炮火洗礼过的地方，就算有血腥味也只会被更加浓郁的硝烟味给盖过去。
我之所以能闻到这等程度浓郁的血腥味，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血腥味的源头离我非常近……
这一瞬间我被恐惧所笼罩，在提心吊胆之中睁开了眼，而后，我见证了事情最坏的发展。
——卡斯趴在我的身上，一动不动，而他的背后早已鲜血淋漓，布满了爆炸后飞溅的残片。
他的右腿不翼而飞，整个人的样子看上去极为糟糕，仅有胸部那微弱到几乎不可见的起伏证明他还活着。
相比之下，虽然我也无可避免地在冲击之中受了点伤，但和卡斯比起来根本不值一提。
只是一瞬间，我便明白了炮弹在我们身旁落下的那一刻，卡斯他做了些什么。
毫无疑问，他保护了我，在冲击来临的前一刻他顺势将我护在了身下，用身体为我挡下了绝大部分冲击。
明明是这么怕痛的一个人，却还是在这种时候义无反顾地保护了我。
不……现在不是去想这种问题的时候……
卡斯他还活着，我必须为他做点什么才行。
“卡斯……卡斯！求求你了，快醒一醒……”
我小心翼翼地帮卡斯翻了个身，将他的头垫在我的膝盖上，并尽可能避开了他背上的伤，不让那些残片进一步摧残它的身体。
我近乎哀求地呼唤着他的名字，希望他能够再次睁开那双翠绿色的眼睛。
从小到大，我没有任何一天像今天这样恐惧，卡斯对我的呼唤充耳不闻，我只能感觉到他的身体也在一点点地变得冰凉，看着他的面色变得愈发苍白。
而我除了继续呼唤他的名字以外，什么也做不了。
哪怕仅仅只是为他减轻一些痛苦都办不到。
“不要……不要……我们不是约定好了的吗……求求你一定要醒过来啊——”
如果他没有选择回过头来救我，又或者没有在那千钧一发之际将我护在身下，最起码……最起码我不用承受此等程度的绝望。
“明明……明明没有必要来救我的，你为什么这么傻……”
“没有我这个累赘，明明你可以活得更好……”
没有我这个毫无志向可言，只会不停地给他添麻烦的弟弟，卡斯的人生一定可以过得顺风顺水，甚至他都不一定会被迫踏上战场，早早就已经实现了他的愿望了吧？
从小到大我都没有怎么哭过，然而此时此刻我却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泪腺，泪水在一瞬之间决堤。
“哪怕是用我的生命来交换，只要你能够醒过来，我都不会有任何怨言……”
“不要……不要留下我一个人啊……”
泪水模糊了我的视线，独留于世的绝望彻底压垮了我，击溃了我最后一丝求生的欲望。
我已经找不到生存下去的意义了。
我已经做好了自我了结的准备，在陪着卡斯走完最后一程后，我就会结束自己的生命，继续追逐他的脚步。
——哪怕是死亡，也不能将我们分开。
我闭上眼睛，绝望地等候着那一刻的到来，可就在这时，一只冰凉的手无力地贴在了我的脸颊上。
我的心中瞬时燃起了一丝希望。
难道说……奇迹真的发生了吗？
我不敢睁开眼，因为我害怕这一切只是我的幻觉，但我更不想因为自己的懦弱而错过了那最后一点残存的可能性。
最终，我缓缓睁开了眼，恰好对上了那一双含笑的碧绿色眼瞳。
卡斯的脸上已经看不出任何的血色了，抬起的那只手臂亦用掉了他身体里剩下的所有力气，颤颤巍巍，仿佛下一刻便会无力地坠下。
我有如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握住了那只手。
他的嘴角依旧噙着淡淡的笑意，嘴唇不断翕合着，却没能发出任何的声音——炮弹的残片已经刺穿了他的肺管，哪怕是呼吸对于他来说都是一种煎熬，更遑论发出声音，甚至是拼出一句完整的句子了。
然而我对此浑然不知，只是沉浸在失而复得的喜悦之中。
“太好了，太好了……”
兴许是对我得意忘形的惩罚，下一刻，欣喜便化作了错愕，凝固在了我的脸上。
卡斯的嘴唇仍然还在翕动，用他自己的方式将他最后的愿望传递给了我。
最后的最后，卡斯冲着我摇了摇头，而后……永远地闭上了眼，也永远地停止了呼吸。
我慌忙抓住那只即将落下的手，然而直到我再也无法从他的指间感受到半点温度，我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
——卡斯死了，他已经永远离开了我。
如果说，这个世界上有什么是比失去更为痛苦的，那莫过于失而复得之后再度失去。
最残酷的事实击碎了我最后一丝侥幸，四周呼啸的风声仿佛也在嘲笑着我的天真和无力。
我已经彻底被卡斯的离去击垮，但是现在，我却不再能像先前决定的那样结束自己的生命了。
因为我读懂了卡斯用尽最后一丝力气也要传递给我的愿望。
“即使没有我，也一定要好好活下去啊——”
【XVII】6.17 p.m.
就算是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卡斯也没有任何的疏漏，欣许是他从我的身上感受不到求生的意志，所以他才以愿望的形式堵死了我自我了结的这条路。
他知道我素来对他言听计从，而他那分量如此之重的愿望，我更是没有弃之不顾的可能。
我的本能，不允许我违背他的意志，就算这与我自己的意志背道而驰也丝毫没有例外。
在他的意志面前，我的自我对我自己而言向来是一种可有可无的东西。
“真狡猾啊，卡斯……”
我嘴里喃喃，抱着卡斯的尸体呆坐在原地。
我已经不再抱有任何侥幸，也不再用“这只是卡斯的恶作剧”这样的假设来麻痹自己。
——就算我再自欺欺人下去又有什么用？卡斯已经永远不可能回来了。
现在的我，能做的也只有在将卡斯埋葬前再多陪一陪他。
至于他在最后时刻托付给我的愿望……
好好活下去……是吗？
“我会的，而且……我会连同你的那一份一起活下去。”
我默默向卡斯起誓。
我想，我的心中已经有了打算。
我不能辜负卡斯，他毫不犹豫地将生的希望留给了我，如果我再继续这样浑浑噩噩下去，等未来某一天我们重逢时，我将无颜面对卡斯。
包括未来要做的事情，包括那个我一直都没能立下的目标。
在这一刻，我已经想好了那件“我需要做的事情”。
【XVIII】7.17 p.m.
我们的故乡早已经在战争开始时就化作了废墟，对于卡斯和我而言，我们并没有必须要回去的地方。
我们就像是失去了依靠的叶子，随风飘荡，风停而息。
两片相依的叶子中的一片落入了泥土之中，化作土壤的一部分，反哺这片养育了他们的土地。
但另一片叶子的旅途还得继续下去。
我花了很久的时间将卡斯埋葬在了这片仍然弥漫着硝烟的废墟之中，在这期间我一直维持着一个十分麻木的表情，仿佛这位我即将道别之人不是我的至亲，而只是一位与我素不相识的陌生人。
在填上最后一抔泥土之前，我向着双目紧闭的他问道：
“你会怪我吗？明明我可以将你安葬在一处更加安静，环境也更加优美的地方……”
卡斯当然不会回答我，但我依然能轻松地猜到他的回答。
“不会。”
除此之外，卡斯不会有另外的回答，他只会笑盈盈地摇摇头，顺带再安慰我不要把这种事情放在心上。
我太了解他了，了解到我能轻松地将他每一个细节都模仿得惟妙惟肖，让外人根本分辨不出我们彼此。
“再见……不，永别了，卡斯。”
从今以后，我们将再也不会相见。
我将手里最后的泥土洒下，俯身拾起了卡斯那副已经被震得只剩下镜框的眼镜，并将其郑重地收入怀中。
我转身，拖着伤痕累累的身体缓缓离去。
至始至终，我都不曾回头。
【XIX】9.24 a.m.
我成为了那支运输队中为数不多存活下来的人，考虑到至亲的离开对我的打击，军官们并未刨根问底地向我追究每一个细节。
我拒绝了和我们熟悉的军官提出的让我继续留在军队里的提议，只是在整理完卡斯的遗物之后，便带着一笔数额不小的抚恤金和安置费只身离开了军队。
发生在我们身上的灾难对于整场战争而言不过只是一段微不足道的小插曲，影响不了战争的走势，更影响不了战争的结局。
和平终将到来，而伤痛只会留给我们这些战争的亲历者。
在收拾卡斯的遗物时，我发现了一本厚厚的日记，我知道卡斯有写日记的习惯，但他并不愿意给我看他的日记，而我其实也没有想要去偷看的想法。
不过现在已经无所谓了，不会再有人阻止我翻开这本日记。
在我独自流浪、寻求一处落脚点的途中，我时不时会掏出这本日记翻阅几下，日记里记录我们从小到大每一个值得记录的瞬间，勾起了无数被我珍藏在深处的记忆。
日记向我展示了一个更加真实的卡斯，原来他并不像他看上去那么完美，那么无懈可击，他也和普通人一样，会迷茫，也会自我怀疑。
只是他从来没有在我的面前展现过这些脆弱的地方，所以在我眼里他至始至终都是一位完美的兄长。
难怪他不愿意让我看到这本日记，这本日记里面满满都是能让他形象崩塌的黑历史。
当然，日记之中记录的种种糗事并不会影响卡斯在我心目中的地位就是了。
后来有一天，我翻到了一篇日记。
那是我们十六岁生日那天卡斯写下的日记，这篇日记记录了我们生日前一天晚上和生日当天发生的事情。
在日记中，他如此写到：
“我纠结了很久，还是不知道该不该将这件事告诉图斯。
“也许这只是老杰克喝醉了之后说出来的胡话呢？也许根本就没有战争，没有必要让图斯也陷入没必要的恐慌之中……
“但如果战争真的爆发了，我真的能够保护好图斯吗？
“我讨厌这种就算努力了也不一定能够确保结果的感觉，每每一想到这件事，我就会心烦意乱，这一次我更是没能控制好自己的语气和表情。
“我好像对图斯说了很重的话，整个晚上他都很失落，他的身体蜷得很紧，还抖个不停。
“是做噩梦了吗？还是说根本就没能睡着呢？
“不行，我下一次一定要控制好自己的情绪才行，图斯是个敏感的孩子，总之不能让他活在担心受怕中……
“还是不要将这件事情告诉他好了。
“说起来，今天在许愿的时候图斯也和我闹别扭了。
“还说什么‘愿望说出来就不灵验了’，他那个样子明显就是害羞了嘛。
“哎，算了，反正图斯都这么说了，再追究下去就有点不解风情了。
“正好，我也不希望让图斯知道我刚才许下的愿望。
“那也是一个听上去就很任性的愿望呢……
“请将我的好运分享给图斯吧，愿他能够摆脱厄运，从此变成一个总是被幸运女神眷顾的人——
“说起来这样的愿望真的有实现的可能吗？
“管他呢，既然都是生日的许愿了，任性一点又怎么样？
“毕竟这是我唯一的愿望了。”
……
“啪嗒。”
“啪嗒。”
不等我的视线移到日记的最后一行，止不住的泪珠便已然从我眼眶中溢出，滴落在泛黄的纸张上。
我原本以为自己的泪水在很早之前就已经干涸，却不曾想那只是我的内心变得麻木了而已。
我再也控制不了自己的情绪，伫立在原地，顾不上他人投来的异样眼神，失声痛哭起来。
【XX】8.14 a.m.
“欢迎来到卡斯的花店，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吗？”
卡斯放下了手上正在打理的花卉，挽起一个足以让人安心的微笑，用那双翠绿色的眼瞳，透过没有安上镜片的方框眼镜，打量着面前这位神色有些焦急的女士。
被卡斯问到之后，女士仍然还是有点紧张：“不好意思，卡斯先生，我今天来不是来买花的……是这样的，我家孩子从昨天晚上就开始发烧不止，我给他喂了退烧药也不见好，所以我其实是想来问一下，图斯医生能不能去看看他的情况？”
“那可真是太糟糕了，确实应该要尽快去确认高烧不退的原因才行，但……”
卡斯用眼角的余光瞟了一眼摆在桌上显眼位置的沙漏，里面的砂砾距离流尽显然还有一段不短的时间。
稍稍停顿了一下之后，卡斯用有些无奈地语气继续道：“但是图斯那家伙的作息很不规律，这会儿肯定还在呼呼大睡呢，按照他正常醒来的时间点恐怕还得一两个小时。嗯……不过还是给孩子治病要紧，我这就去叫醒他。”
女士两眼放光，激动地抓住了卡斯的手：“真是太谢谢您了，卡斯先生！”
“只要您以后多多光顾小店就好，再说我也只是做了个顺水人情而已，毕竟真正干活的人可是图斯啊——”
他示意女士稍作等待，然后独自一人走入门帘之后。
几分钟后，一位衣冠不整，哈欠连天的青年从门帘后走了出来。
青年的身上笼罩着一股生人勿近的气场，欣许是刚刚从睡梦中被吵醒，用不修边幅来形容他都有些褒奖了。
他的左耳上戴着两个装饰用的铜环，再配上他那双冷漠至极的金瞳，会让不够熟悉他的人不由地产生一股畏惧的情绪，第一眼看上去根本不会把他和医生这样的职业联系在一起。
但他确实是附近这一块唯一的医生，同时也深受附近居民的信赖。
图斯捋了捋脑袋后那撮乱糟糟的短辫，没有说任何废话便直奔主题。
“事情卡斯已经和我说过了，走吧，不要耽误时间了。”
“好的好的！请图斯医生跟我来！”
在准备跟着女士离开花店之前，图斯扭头朝着门帘后喊了一声：“卡斯，我先出门了，如果待会我没有赶回来你就先自己吃吧，别等我了。”
帘幕之后很快传出了回应。
“好，那我给你留点饭菜。”
图斯耸了耸肩，随即跟着身旁的女士离开了花店。
只不过，他在经过柜台前时，顺手将漏斗倒置了过来。
【XXI】5.45 a.m.
“不要——”
我从噩梦之中惊醒，大叫着坐起身，心中仍有余悸。
身上的衬衫已经被汗液濡湿，连带刚刚躺着的地方也湿了一大片。
我用双手扶着额头，轻缓地揉搓着，试图让仿佛要炸开的头颅能够好受一些。
又是那个噩梦，我已经不知道它究竟困扰了我多少个夜晚。
算了，就这样吧，毕竟时间也差不多了。
我将视线移向了床头。
正如同我所估计的那样，放在床头的沙漏在我的注视之下漏尽了最后一颗砂砾。
这意味着属于图斯的时间暂时结束了。
先前还盘踞在我脸上的痛苦一瞬之间便消失了，紧皱的眉头也得到了舒展。
我从床上起身，对着镜子中的自己挽起了一个非常标准的微笑。
我伸了一个懒腰，缓缓走出这间即将被晨光填满的阴冷房间。
“啊——时候不早了，该去开店了，今天又会有什么样的客人光顾呢？”
———F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