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话语和他潜意识中的某些部分形成了交叠，苏瑾忙忙伸出手指狠狠按在自己的人中穴上。
艾林不是一个容易情绪激动的人，在他的记忆里她并没有爆发出过如此强烈的感情。
她也并不太爱哭、看虐心的番剧的时候她被虐到的表现是按下暂停键，用手撑头、盯着自己的脚尖，沉默着久久不发一言。
尽管她说话不至于像串子小姐姐那么夸张、根本就是一台无机质人形自走机器人，脸上总是带着元气满满的笑容，不过……
细思极恐的其实也是这一点吧。
始终是满面笑容。
一直一直、无论如何也不会消失——那副笑容。
无论发生什么事情都不会让笑容消失——
即便是不得不对着老师解释她自己那似乎复杂的家庭状况、被以某种怜悯的眼神注视着的时候；
整日和他黏在一起被谁调侃的时候；
看恐怖片和虐心的故事陷入沉思的时候；
乃至于——前天在天台上用电击枪将他打晕的时候，她脸上的笑容都一刻也没有消失过。
和串子小姐姐仿佛戴着一只毫无表情的能面具一样、她的表情竟也是那般不真实——
但是、有一说一，完全不像是戴着用胭脂笔勾勒的笑面具。
肌肉的牵扯完全不僵硬，简直是最完美的弧度——
就连眼神眯缝起的大小，似乎都是经过算计好的。
比起面具、还是用演技来形容更贴切。
她的虚幻笑容无疑是满分、然而她的演技却只是勉强及格的水平——
她做不到根据场合、摆出完全相对应的正确表情。
用现实中的演员来举例，就是那种模板化的演技中只有格外凸出的、无论什么时候都只用那一套演技一个表情来应对剧本。
唯一的一套模板经过不断磨砺、熟练度越来越高——
演技上限貌似很高、然而上限也就是下限了。
毕竟，只会套用一个模板，哪怕完全不合适，也不会特意去想办法改正——甚至不惜一切代价扭曲剧情和剧本，也要强行扭转成适合擅长表情的场景的那种的演员。
比起为省事的摆烂、像是被名为“过去的”什么追赶着一样。
必须要笑，不笑是不行的——苏瑾在已经看惯了的艾林的笑容之中，隐约能感受到些微沉重的负担。
当然关于她的表情、作为她的竹马他不可能没有察觉、自然也问过原因。
“大脑是分辨不出真笑和假笑的嘛、只要嘴角的肌肉上扬，就会分泌大量的多巴胺——而根据宇宙吸引力的法则、能终日喜笑颜开是运气好、幸福的人的表现，也就意味着无论什么时候都露出笑容的我，一定能吸引到最棒的幸福吧。”
她把两只手指贴在苏瑾的唇角上、向上提着他的嘴角。
“小瑾你也笑起来。这样、你的大脑也能分泌大量多巴胺，孱弱的身体说不定也会变得健康一点哦。”
被剪下的电影胶片、被放在名为大脑的放映机内，以名为“记忆”的影片播放。
在他能回忆起的部分，一直生活在一起、几乎没有一天分开的青梅艾林，与她堆积的时光按照时间顺序逐帧快进，她脸部的表情特写都是笑容、笑容、阳光灿烂的笑容。
现在的她、躺在病床上的她却正在哭。
眼泪从眼角滚落下来。
嘴唇在翕动、喉咙内发出呜咽，身体在颤抖——
苏瑾的心和眼皮都重重地跳了一下，座椅随着他的身体向后，发出了“吱嘎”一声刺耳的挪移声。
她的身体在颤抖，而他的牙齿也在打着战。
全身的毛发都要竖起来——还是说，已经竖起来了呢？
他在害怕着艾林吗？不是、显然不是。
他的直觉告诉他、在他狭窄的大脑之中有什么不可名状的漆黑之物正在一点点散开来——使他在走廊的时候忽然就失去意识、无端端倒在琴姐的身上。
在艾林没能出现在他的视野中的时候，他的恋爱感情之中也一点点被那漆黑之物蚕食吞噬着，现在的他却根本不足以认清它的真面目，强迫着自己去目视那份黑暗，或许会立刻堕入深渊。
“啊、啊。”在只有他和艾林的二人世界里，他使劲甩甩头，把那份正在咽喉和胸臆扩散开来的苦涩的味道压下去，故意提高了嗓音给自己打气：“我都不知道呢、艾林。原来你这么喜欢《钢之炼金术师》啊，喜欢到竟然会流眼泪的地步——虽说我对荒川弘老师的某些做法和话语实在是不能认同，可是……那部作品我也还是相当喜欢的。”
苏瑾咽了一口唾沫，喉咙发出“咕嘟”一声，勉强挤出一丝笑。
“真是的、这么喜欢就和我直说啊，被剧情虐到吓到也可以流眼泪大声尖叫的，我又不会笑话你。你和我只是普通的幼驯染关系的时候，我也不会在意你在我眼前流露小情绪——现在我们是正式交往的男女朋友、我还希望你能更多更多向我展示喜怒哀乐呢。”
他不确定她能否听到他的声音、还是，此刻仅是他一个人的独角戏——
这些话究竟是没有一丝虚伪的肺腑之言、还是受到了之前从艾林身上幻视到的一根根蛛网似的线的控制——
苏瑾还是竭尽全力把那些不断涌上来的感情倾吐出来。
哪怕只有一点点能传达给她也好——不、即使无法传达到她的耳中，就当是说给他自己听的——
“如此靠不住的我，也是想守护你的。”
苏瑾咬了咬下嘴唇，把翻涌到咽喉中的奇怪的酸味、苦味、涩味一同咽下，抓住了哭泣到身体都开始颤抖的艾林的手，像祈祷一样合拢在他的两只手掌之间，把她的指尖贴在自己的眉心。
“哪怕孱弱的我不敢承诺让你不流眼泪、可是，只是陪在哭泣的你身边、擦拭你的眼角这种程度——我会尽我所能去做到的，无论多少次我都会尽我所能去做到的。”
苏瑾的嘴唇已经被他咬破了，铜臭味在他的舌尖扩开。
不知道是否刚才情绪太过激动导致略有些失控，无意识地、他喃喃道：“小丫头、让你获得幸福，可是我此刻仍然存在于此的意义啊。”
那确实是从苏瑾的口中吐出的字句、声音和语气却像是别人。
就连称呼都有些怪异——哪怕是开玩笑、他从来没有称呼过应该和他同岁的艾林叫过“小丫头”。
然而、在他握着艾林的手，无意间唤她“小丫头”时候，总觉得比直接称呼她“艾林”更为顺口。
黑色的团块继续在他的胸口膨胀、挤压着他的心脏。
砰、砰，砰、砰的。
吱呀——
窗落下的声音——眼前映出医院外侧的窗户，不知道是他的心绪紊乱，还是自动在窗玻璃上投下的投影，窗外的风景开始流动。
不再是偶尔有一丝变动的非静止画面，而是风景始终在朝着院方不断流淌，仿佛是——
对，仿佛是从横穿铁轨的火车的玻璃上看到的景色。
他和艾林现在已经都步入了十八岁、却也只是高中二年级的学生而已——在监护人一天都看不到人影的情况下，他们都没什么机会离开雪音市——
事实上，就是从来都没离开过。
雪音市只是个小小的城市、在壮阔流丽的山河图上恐怕只能占据小小的一隅——
不过，所谓的小，只是针对整体而已，等比例在一张纸缩放的情况。
就像对人类而言不超过三分钟就能轻松环绕一圈的塑胶跑道，对面积大小的衡量与蚂蚁毫无干系一般——以一个身高不超过两米的人类个体而言、也算相当宽广了。
大概是市镇经营得也很好、各类设备、娱乐场所设施也算相当齐全——毫不夸张地说，足不出市也能有相当良好的体验。
说起来有些害羞、已经十八岁的苏瑾，在记忆里一次也没有坐过火车——当然也没坐过飞机。
那么、他肯定也没有透过火车窗口看到过雪音市之外的风景。
艾林大概也和他一样吧、毕竟他们从来都是形影不离的，用不同的身体共享着几乎相同的记忆。
然而窗玻璃之外那陌生的风景，苏瑾却像是在哪里见过似的——
是哪里……呢。
某个动画？VR游戏？
然而玻璃上映出的宛如慢悠悠行驶的火车窗外的风景，某个道路指示牌上、上面却喷绘着“雪音市→”。
似乎是把苏瑾所身处的现实压缩投影在了玻璃上。
嘛、也可能从火车内侧望向窗外的景色总是差不多——在动画中还是电视剧内看到的，与真实的距离也没有想象中差距那么大。
纯粹只是他一次也没有坐过火车，才会对所谓“真实的坐火车体验”有种奇怪的憧憬，实际真正的风景流动与色彩饱和度还不如在荧光屏所看到的，反而会带给人一种强烈的既似感，然后失望地叹息旅途的无聊——
至少他并不觉得会比这间病房内玻璃上播放的视频更能刺激视神经上的感光细胞，以及——想象细胞。
苏瑾现在是坐在艾林窗前的座椅上的、却像是真的坐在了火车的座位上，艾林平稳的呼吸声也不是从病床上，而是在他肩膀的位置传到耳际的。
他……难道他又睡着了吗。
啊，他好像知道为什么挪威人喜欢看火焰灼烧着木头，火车在铁道上行驶几个小时的无聊视频了，催眠效果拔群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