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九年九月九日 秋

作者:litly 更新时间:2023/6/9 0:28:32 字数:4911

低等世界:一九九九年九月九日 秋

“19763”

耳边,列车行驶的轰鸣逐渐清晰。

“86526”

眼前,一个个冷白的隧道灯幽灵般掠过。

“99839”

她动了动干涩的眼球,身下传来冰冷坚硬的触感。透明的玻璃窗正对着,窗外光明与黑暗交替跃动,她正处于一辆高速行驶的动车上。

她勉强用麻木的手支撑起自己的身体,最终还是不能完全坐起,只得半靠在床头的铁栏杆上。

车厢里光线昏暗,只有当隧道灯闪过时,才能借助那转瞬即逝的刺眼闪光看清厢内的大致布局。

她看到,自己躺着的地方是一张没有垫子的铁床,这样的铁床,车厢内还有几个,大部分都是空床,仅有自己对面的床上蜷坐着一个人影。

“还有多久才能到?”她向着对面那人问道。

“快到了。”那人将身体又往里挪了一点,“没有多久了。”

无人发声,前方好久没有出现新的隧道灯,在一片黑暗中,她把两只腿往里收了收。她觉得冷,这里没有毯子。

她觉得冷,倒不是痛,或者说,痛是之前的事了,确实,当腹腔刚被划开的时候,那痛感无比沉重,仅仅是微凉的夜风吹过,都让她从里到外刮骨削肉般疼痛。但是现在不一样了,当另一个肾脏被挖出来的时候,她已经感觉不到任何疼痛了,只有一种凉意鬼魅般浸透她的骨髓与神经,太冷了,一点都不痛,但她宁愿感到痛,实在太冷了,那种冷不从外面来,也不从里面来,但是它就是来了,它从哪里来?

她从哪里来?她不从森林外面来,也不从森林里面来,但是她就是在这里,眼前这抹阳光多么的明媚,耀眼,如果那阳光有名字,那么一定是“真实”吧。真实就代表着被给予,就代表着无法追问,就代表着并非模拟,就代表着莱拉,有趣的暴力,就代表着,代表着明天会升起的,会被看到的,会是同样的太阳。

在黑暗无光的隧道中,她看不见太阳。她摆弄着手边的一个玻璃瓶子,她看不见它,只能摸到它,她用四根手指捏住它的瓶口揉搓,感到它的形状正变得越来越奇怪。

她想到了死。

她想到了死的形状,死的形状是奇怪的,并且是全部奇怪的事物中最奇怪的,它奇怪到今天她第一次想到它,就立即发现了它的奇怪。在此之前,她从来没有觉得死,或是任何东西有出乎意料的,奇怪的形状。这是因为

这是因为什么呢?当我说“这是因为”的时候,难道我不应该已经预先想好了我要说的全部理由吗?她想。

她想着,有什么东西出了问题,有什么东西在自己看不到的地方出了问题。她想,问题在哪里呢?,她想

等等,她想?

问题就在这里,她想。可是她从来没有“想”过啊。她从来不会“想”,“她想”本身就是那个最大的问题。

可是,这很奇怪啊,如果她从来没有想过,那么是谁在想呢?毫无疑问,在想着的那个人就是她,作为一个人,她总是要想些什么的,但是这么一来就说不通了,因为如果她一直在想的话,那么“她想”根本就不会成为一个问题,因为作为一个人,“想”是很正常的事情。

她是一个人,所以她会想,她是一个人,所以......她是一个人?,她是一个人吗?

我的名字叫什么?

威廉·迈尔斯突然听到警示铃的鸣笛声,他惊醒过来,看见了视野中心的白色斑点,那个斑点被画在黑色的圆形纸板的中心,他从五十分钟前开始就一直盯着它看。

威廉按掉警示铃,他的手还有微颤残留。警示铃的黄铜外壳微微发烫,这意味着它已经响了一段时间了。

这同时也代表,他就要成功了。

他能够清楚地回忆其自己方才的状况,刚开始,只是视线中央的白点越来越清晰,随之周围的事物逐渐变暗,很快就只剩下一个白点在彩黑色的花斑背景中旋转。然后,那个白点变成了黑暗隧道中的一盏灯,再然后,她就已经来到了那辆列车上。

他想,一定是这样的,我就要成功了,他激动得从沙发上站了起来,四周枯黑的烧焦房梁突然顺眼了许多。

不行,还不到高兴的时候,他迅速冷静下来,重新坐回沙发上,脑海中迅速地闪过自己二十多年的人生经历,还不够,他想着,摸了摸沙发一角凸起的弹簧,弹簧很尖,刺得他手指生疼。

还不够,虽然那幻觉已经宛如实质,可见可触可嗅,但是还不够,从这边到那边,他还是能够轻易分辨。这不行,他还是分得太清了,他需要更近一步,不,更近五步,他要让这里变得更加模糊,他要让那些房梁般又硬又直的东西变软,他要变得更加......更加的......难以辨认......

更加的像了,即使我不跳舞,镜子中的人也已经学会了自己起舞,这就代表着,他已经成为了我。

......

爱弥儿·莎伦提亚当然知道上面写了什么。但在表面上,她表现出的样子与其他人全无异样。

所有人都很失态,他们干涩的双眼中布满血丝,豆大的汗珠时不时滴落在书页上,如果刚好滴到了有文字的部分,他们就会突然癫狂似地大声哭喊,乃至倒在地上抽搐不断。所有人都乱糟糟的,俨然是一副争分夺秒,精神紧绷的样子。

这也是必然的,爱弥儿知道,如果他们再不快点找到线索,那么他们很快就会再死上一千次。

那天,孻羅巨兽翜鞏迚邏告诉他们要去找。去找那些被藏在书中的秘密,那是他们唯一的自救方法。否则,祂就会把他们吃掉,再把已经被吃掉的他们吃掉一千次。

这个世界,连同其上的众生早已被祂吃了又吃,就连那些埋葬在历史中的存在,也被祂一次又一次地抓出来吞吃。他们死了又死,人人都成了一副癔病的模样,但是所谓的秘密却是一点都没找到。

他们当然想过这一切只是一个骗局,

孻羅巨兽翜鞏迚邏根本就没有什么秘密,祂只是随便找了一个借口来戏耍众生,看他们绝望,痛苦,癫狂,然后把他们杀了又杀。

但是这是不是骗局根本不重要,爱弥儿想起那人曾经告诉她的话,那人说,善有恶报,恶有善报,这都是不应该发生的事情,但它们还是会发生,并且总是会发生,现实就是这样一种东西,我们为它的种种行为找理由,设立标准与规则,但是它从来不需要为自己找理由,它只需要行动,而我们就是为它的行动收拾烂摊子的人。现实是这样的一种东西:即使你已经彻底不相信它,它却还在那里,却还是一次次不由分说地向你扑来。你从来没有说过要去活,去看到刺眼的阳光,但是你存在的现实扑向你,你从来没有想过世界是虚假的,但世界是个模拟程序的现实扑向你,你根本不知道接下来还会有什么东西扑到你面前,你说:我不想要现实了,但是当它再一次扑向你的时候,你根本不知道它会不会再一次带走你那用彻底的走投无路换来的自由。

爱弥儿苦笑这看着面前发狂崩溃的众人,这不就来了吗?她想到,孻羅巨兽翜鞏迚邏吞噬万界,玩弄众生,祂真的有任何行事的理由么?大概率是没有吧,但是人们除了让自己相信那个自己编造脑补出来的理由之外还有什么办法呢?承认自己的苦难毫无意义,或者假装一个意义来安慰自己,毫无疑问,人们会不约而同地选择后者,这是她亲眼看到的。

在一开始,全世界的人们是那么团结坚定,他们对翜鞏迚邏的警告不屑一顾,他们拥有那么崇高的信念,仿佛对抗一个不可能战胜的敌人,为了想要守护的世界战死牺牲是一件无比光荣的事,是啊,那的确很光荣,很悲壮,如果你最终的结局只是战死的话,或者说,你依然有机会战死的话。

那如果做不到呢?如果你的敌人不仅仅是让你死,而是让你死了又死呢?

“无穷”,真是一个有趣的词,当“无穷”仅仅通过视角的转换就能成为“有穷”的时候,它看起来是多么的微弱,不管它里面的结构多么复杂恐怖,我们都可以站在它之外,挥斥方遒,谈笑风生。但当无穷成为潜在,无穷的旅馆里根本没有无穷个房间,它连一个房间都没有,你踏出一扇门,就是回到了那扇门中,那样的无穷足以销毁一切崇高。

是的,它们会扑向你,而在那时候,不会有任何警示铃。

爱弥儿突然变得很想她的老师,那个将她带入魔法的清晨,并最终使她得以获得传奇的少女,不仅是因为孻羅巨兽翜鞏迚邏说过,求生的秘密就在老师留下的文本里,更是因为她已经看懂了那个秘密,那个暗语,而那里面包含的东西无可避免地带来了想念。

爱弥儿悄悄地离开了人群,她来到自己的房间中坐下,面前摆放着一个黑色的圆板,上面是一个用一大一小两个白色同心圆为主体构成的图案,大圆的四周,四条白色的直线放射状拉出,而在同心圆的圆心处,正点着一个白色小点。

她开始盯着那个点看。

......

淬炼黑夜的秘法:

第一步:找到一片足够浓郁的黑夜

第二步:在黄昏到来之前找到每一朵黄玫瑰,叫出它们的名字,与它们道别。

第三步:在第二个白天明白自己的愚蠢,不用对假人道歉。

第四步:追忆现在。

第五步:获得那朵玫瑰,它看起来是一把剑,但她总是一朵玫瑰。

......

“还有多久才到?”她问道。

“就要到了。”那人回答“没有多久了。”

列车撞上了隧道出口的边缘,整辆列车如同拆散的积木火车一般,支离破碎地翻滚而出。重重砸在雾霾笼罩的大地上。

她从因撞击而变形的车门框中走了出来,那门早就不知道到哪里去了。

她的面前,灰白色的雾霭铺盖天地,黄中带红的土地上到处都是列车倾覆导致的深浅不一的瘢痕。一串脚印从她脚下开始,一直延伸到她无法看到的远方。

她的右边是一个村子,村子里有人即将死去,她找到那人的房间,他躺在发馊湿润的鹅绒床上,四周浅黄色的墙纸层层剥落,其后干枯的木墙上是用红黑两种颜色的蜡笔涂画的各种符号图案。她握住了他的手,那是一双太过苍老僵硬的手,充满了死那奇怪的形状。他告诉她,帮我拿杯水吧,你手上已经有瓶子了,这是你从车上带下来的,它很干净,比我干净,院子里有取水器,只要按下红色的销就能出水。帮我拿杯水吧,我恐怕就要死了。她去给他拿水,找到并启动取水器花了一点时间,当她回去的时候,替那人收尸的人已经站在那儿了。她听到他说,对不起,我要死了,我要永远忘记你了。她说,没关系,从今往后,我不会再梦到你。

她的右边放着一块路牌,上面写着“前方”,她走向前方,很久很久也没有回来,他们都以为她死了或是丢了,但是她其实只是骑上了马厩里为她准备好的马,那里的马夫告诉她应付的代价,他所说的东西,她全部都给了他,于是,她就骑着马来到了一座城堡前,城堡的主人在为她留下的字条上告诉她,她可以随意地进出城堡里的每一座房间,使用城堡里的所有物品,但是不能打开最深处那扇锁着的门,他问她,那扇门一次都不能打开,你知道为什么吗?她回答,我当然知道,我已经见过鹰了,我只能见一次鹰。

她的后方是一座被大火烧毁,只剩下房梁骨架的教堂,一个男人坐在唯一完好的沙发上,死死地盯着眼前黑色圆板上的白色同心圆看。她走到他身边,提醒他现在已经很晚了,该回家了。他说好的,女士,我这就回去。

她的前方是一片森林,她会在那里醒来,她会看到一片阳光明媚的湛蓝天空。她会遇见稻草人,她会说,哭吧哭吧,坟墓们,没有人会来救你们,现在是应该哭的时候了。

她走向森林,在公园门口,她看到一个带着兔子面具售卖玩具气球的男人。她对他说,给我一个气球吧,他于是给了她一个红气球,她说,你这个气球很快就飞走了,他说,是的,在我的手上,这些气球都飞不走,它们总是哭得很伤心,她看了看公园里的两个嬉戏着的小孩,问他为什么不把气球送给孩子们,他说,他们不想要新气球,他们已经有自己的玩具了,她说好吧,你可以走了,于是兔子人就带着他的气球走了,她听见它们走的时候一直在哭。

她走到那两个孩子旁边,他们正在玩沙盘的游戏,他们的手上和一边的地上,都拿着或放着许多模型。她看了看他们堆出的沙堡,说,你们玩得很好。孩子们回答,我们只是在打发时间,大人们都去参加那边的葬礼了,我们在这里玩沙子等他们。她问你们已经玩了多久了,男孩说没有多久,她又问没有多久是多久,小女孩看着红气球对她说,你没有时间问我们问题了,当局要见你,她问当局是谁,两个孩子都笑了,说,我们就是当局。

她又问,你们干嘛要见我,男孩说,因为你要做梦,她问什么是做梦,女孩指了指面前的沙盘,说,等大人们举办完葬礼,我们就要离开,离开的时候,我们会把沙堡推倒。她问,现在是下午吗,男孩说,你不在下午做夢,我們在下午玩遊戲。在他們的夢中你不做夢,但你的不夢的夢中是他們,在我們的遊戲中卻沒有另一個遊戲,如果鏡子自己會跳舞,我們就不需要王子演員了。

她的面前是电视机,她说,所以说,■■■■的符号是骗人的,当然不是骗人的,电视说,那上面只有雪花屏的荧光。她拿起桌子上的节目单读了起来,那上面写着:

《如果那个人在她邻居的灵车前露出微笑》

《跳舞小人》

《威廉·迈尔斯是谁》

《真相》

《在法的门前》

《欢迎你,我们的玩具英雄》

《来自腓尼基的大公如是说》

《每次我点数的时候都是两个人》

《神啊要是我死了你怎么办》

她举起桌子上摆着的花瓶,喝了一口。花瓶惊讶极了也斑驳极了。

(此处内容不适宜,已删节)

窗外,雪眨着它狡黠的绿眼睛游弋着你睫毛的肌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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