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色的 ,闪闪发光的水晶密集地堆成一簇,沉浸在微光渐暗的蓝黑色背景中,他已经可以听到水在极深的海域中迟滞地游动,皮肤似乎感受到了深海的寒意,冒起一阵疙瘩。
面前的男人叩击桌面的速度越来越快,那种令人紧张的敲击声将他涣散的视线拉回到面前站着的那对男女身上。
他轻声吐出半句模糊不清的道歉,伸手拢过男人早已摆在桌面上的几块碎宝石。
“两间房,一间单人,一间双人。”
男人似乎看出了他的心不在焉,重复了一次自己的要求。
“好的,请在这里登记...两位住同一间是吗?”
“对。还有一个晚点到。”
“好的,这是您的钥匙...”
他一边在嘴上应允着,一边再次打量面前的两人。
男人约莫二十七八,从发型到鞋尖都干净利落,穿着的衣服虽然他看不出材料,不过仅就制作工艺也可看出其价值不菲。
而男人身边的那位女性的年纪就要小得多,显然不到二十岁,她穿着一身近乎纯黑的,样式略显陌生的装束,她微微低头,双手笔直地垂在身侧,轻抿着唇瓣,几乎不发出任何声响。
她一定很漂亮吧。他想,即使自己无法分辨人脸的美丑,也大致明白面前这位少女的与众不同。她的手,她紫玛瑙般的眼睛,她绾成髻子的长发,她花瓣般轻薄的唇,正是这些极度精致的“部件”让他突然回想起了梦中的水晶海洋。
他将房间钥匙递给男人,又一次对上了少女的眼神。实际上,用“对上”一词并不准确,因为少女的眼神根本就没有聚焦,那目光的涣散程度比他走神的时候都要严重,如果不是瞳孔还在因环境光线的变化而放大缩小,他几乎以为她早已双目失明。
看着少女那无神的瞳孔,他心中升起了些微几乎是惋惜的感觉,这两人毫无疑问来自附近的aier公国,至少在他的认知范围之内,只有aier公国的人会如此光明正大地......
他借着找零的机会,看清了少女脖颈上项圈的样式。那是一个完全用金属铸成的项圈,其上没有任何接口,机关,乃至缝隙,就连用于将它栓连在男人手上的链子也是同样材质的锁链。金属的材质看起来相当沉重坚固,加上项圈牢牢地套住了少女细白的颈子,只留下一点勉强可供呼吸的缝隙,让人不得不怀疑除了把头砍下来之外根本没有将它取下的可能。
他当然明白这样的项圈暗示的含义,这样的项圈设计成一旦戴上,就无法轻易取下的样式,无疑是在喻示着.......
他瞥见一旁的同事向他投来“你懂的”的眼神,并未理会,最后看了一眼这位萍水相逢的少女,然后将零钱递给男人,低下头完成其他工作去了。
同事拍了拍他的肩膀,嘴中“啧啧”作响。他没有做出多余的反应。
男人接过找零转身要走,少女却依然站在原地,如同失神一般,男人先是轻摇锁链提醒,见她毫无反应,就粗暴地一拽锁链,拉得少女一个踉跄差点摔倒。男人低吼了一句什么,然后拖扯着少女往客房区走去。
......
男人走在前面,有时几乎是拽着身后的少女走,少女走走停停,只有被拽得紧了才会稍微加快脚步,她的眼睛一直盯着地面,不发一言,连呼吸声都十分细小,只在偶尔眨一下眼睛时才能让人看出她不是一个被施咒的活动人偶。
男人在某个房间的门前停下,确认了一下手上的钥匙,然后打开房门,拖着少女走进。
再次确认房门已经反锁,男人松开了手里的锁链,他拿出手帕,在额前擦了一把,小心地望向门旁站着的少女。
少女扑闪两下睫毛,空洞的眸子中突兀地迸发出灵动的神采。她看着有些不知所措的男人,浅笑着开口:
“超出预期的精彩表现哦。保持下去的话,这个计划真的转得动也说不定。”
男人回想着之前少女的表现,她那种无机质的眼神,那副人偶般的模样,怎么看也不像是假的,他甚至还有些担心少女身上是不是真的出了什么状况。
“澈小姐,刚才多有冒犯,还请原谅。”
少女摆摆手,叫停了他的道歉。
“行了,都是我提的计划,横竖也轮不到你来道歉。”
男人再次深颔首表示歉意,他的目光先是在在少女身上停留片刻,然后立即游移不定地飘到别处去了。
房间不算大,打开门左手边便是卫浴一体的隔间,走过窄而短的门厅之后,立即就能看到并排摆放的两张床,一张木制案几连同三张略显陈旧的矮木凳堆在大门的正对面。一盏大概率由魔法驱动的吊灯挂在正厅顶栅上,不出意外的话,这样的灯浴室里也有一盏。
少女在房间内环视一圈,视线被墙上的挂钟吸引。挂钟的表面裂开一道纸白色的痕迹,其上标出的时间是零点差三分,大约比实际时间快了两个小时。
男人把随身提包放在案几上,自己则站在桌旁,他目光依旧游移不定,好几次想要开口说话,或者做些什么来打破房间内的沉默气氛,最终却只是深吸了一口气,未发一言。
少女的目光从挂钟上收回,她看了看一边呆站着的男人,指着靠窗的那张床说:
“我睡那张,可以吗?”
“啊?......哦...当然可以......”男人也察觉到了自己有些走神,略带歉意地笑了笑。
“那如果没有其他事的话,今晚就早点休息吧。”
男人点点头,他知道明天还有好长的一段路要走。
“你先用浴室吧,我一会泡个澡。”
少女面对着半开的窗,在床上坐下,颈上的项圈并未取下,铁制的锁链垂落在脚边,在恰到好处的灯光的衬映下,在冷黑沉重的金属与少女白皙透明的肌肤间,不协调感愈发地突显。
少女缓缓合上眼睛,似乎在倾听着一首透过窗棂而来的遥远乐曲,她用指尖轻轻拂过项圈的外沿,在上面留下一道若隐若现的凹痕。案几上,摆放整齐的纸笔在一股不可见力量的操控下自己动了起来,迅速勾勒出线条,线条塑成轮廓,轮廓又被填上阴影,不多时,一副栩栩如生的海底景观图便呈现在纸上。
“这是十九分钟前,尤瓦尔·里坡脑海中呈现的图像。”少女没有回头看向身后的男人,她甚至没有睁开眼睛。
“尤瓦尔......?”
“那个心不在焉的前台。”
男人还没说出下一句话,少女已经站起身走向了浴室。
“我放个吸音隔层,如果太久就先睡了,不用等我。”
锁链被拖到地上,一连串刺耳的刮擦声一直到少女完全进入浴室的瞬间才消失不见。
......
尤瓦尔·里坡再次拒绝了同事递来的酒杯。他坐在迷你酒吧最靠里的位置上,本就不充足的灯光没能把他和他所在的座位照亮,反而为这酒吧的一角涂上了诡谲散乱的阴影。
被拒绝的男人收回递出的手,仰头饮尽了几乎满溢而出的酒液。对着呆坐着的尤瓦尔挤了挤眼睛,而后马上走回饮酒谈天的人群中,没有再多说一句话。
尤瓦尔花了三十秒回忆刚刚向他递酒的人的名字,又花了三十秒回忆了他的面孔,结果是:名字很快便清晰地浮现出来,而记忆中关于面孔的部分只剩下一连串支离破碎的词汇。这让他感到一丝挫败——他还以为自己可以记忆并识别人脸了。
尤瓦尔将视线收缩回木质桌面上一个时隐时现的,虚空般的小点。随着他注意力的发散,和此前的每一次相同,他又回到了海底,但有所不同的是,在他眼前浮现的,除了水晶般的海底景色之外,还有一双深紫色的眼睛。
尤瓦尔·里坡惊讶地发现,自己记得那位少女的容貌。这是他第一次对一张面孔产生了一种整体性的把握。这种感觉十分微妙,特别是在他发现这并不是因为自己治好了病症的缘故——他的症状没有改变,依然无法理解与记忆任何一张人脸,但是在这之中却突然有了例外,偏偏只有那位少女......
他又想了一会,终于明白了。
自己并不是通过单纯的视觉记忆把握了那张面孔,而是通过那片海洋——这是一种联觉,通过视觉化那片海洋的某一部分,那双紫玛瑙的眸子变得前所未有的清晰,当他注视着那片水晶森林的时候,他也是在注视着那位少女的脸庞。
尤瓦尔站起来,他心中的焦躁已经浓郁到快要逆流而上到了肺部。他感到强烈的困惑,嫉妒与恼怒,这使得他不自觉地攥紧了双拳。
我必须见到她,现在就要。他对自己说,她叫什么名字来着?我记得那个和她一起的男人的名字是......该死,她根本就没有登记名字......尤瓦尔猛然想起,根据aier公国的传统,在这种情况下,女方是不被视为具有独立人格的“个体”的,自然也不会在旅店的住客登记薄上留下名字。所以,要见到那位少女,就只剩下直接进到房间里一种办法了。
强烈的嫉妒让尤瓦尔咬牙切齿,他看着那片水晶般晶莹剔透的海洋,他已经注视了它二十五年,可却从未拥有过它哪怕一秒。
“凭什么...凭什么......”他咬着牙,没有注意到自己把心里想的话全都说了出来。他无疑能理解那双眼睛,那张面庞的瑰丽与精致,但它们越是精致,越是美好,他就越发地感到仇恨。
尤瓦尔感觉自己的肩膀被用力拍了两下。他猛地抬起头,发现同事之一正在看着他,手刚来得及缩回到一半,眼神中透露着尴尬。
同事提醒到,是该他换班的时候了。
......
浴室的地面异常洁净,白瓷釉面上覆了一层透明的水膜,魔法灯投下碎钻般的冷光,像无色蛋糕上洒满了白糖。少女感觉着项圈上传来的冰凉,解开了衣装的两个扣子。尽管少女的穿着较之平日不算繁复,在拖着锁链的前提下褪去衣物还是成了一个不小的挑战。
于是,少女抬手在胸前虚压一下,无形的魔能吹起衣角,组成织物的微观结构迅速解体,化学键断裂,弱力与强力依次消泯,波函数被抚平,蜷曲的空间重新伸展,量子事件在超越绝对零度的死寂中停止闪烁,如同被封入时间的琥珀。
于是,少女乌黑的长发洒落肩头,她全身上下的织物在时空中溶解,它们将在被光阴遗忘的寂静中沉睡,等待也许一次泡澡的时间。
浴缸中不知何时已经放满了水,若隐若现的白汽慵懒地散在半空中,温度正好。
冷黑色的合金项圈依然扣着少女的颈子,她本可以将它和衣服一同放入时空的储物柜中,但她选择将它留下,好像它是自己身体的一部分。
少女赤足踏过流动的水膜,魔法灯的倒影与光晕在她脚边碎成明暗交杂的星星。这些水不知从何而来,它们无端地从瓷砖的缝隙中渗出,仿佛凭空诞生。
来到浴缸边上,少女先伸出足尖试了一下水温,仅凭体感,她能确认此刻浴缸中的水温约为四十一点三度,但事实上,她不用接触就能把这个数据再往后精确几十个小数位。
轻轻踩进浴缸,水面没(mo)过膝盖,几乎没有涟漪,少女整个人缓缓滑进浴缸中,锁链与浴缸瓷制的内壳碰撞,在不协的声响中搅动着水花,无色的水面流沙般扑动。
在温水的包裹中舒展一下身子后,少女右手扬起一簇银花离开水面,用葱白的指尖勾勒出魔力的华丽曼茶罗,喑哑无智的虚空收到指令,波函数躁动着吐出一个个忤逆法则的峰与谷,事物坚硬的轮廓在白汽淡薄的空气中成型。
先是一条浅色的浴巾悬浮在空中,然后是凭空出现的浴盐和精油,而后水面上一串细小的气泡绽成铺满水面的玫瑰花瓣......
少女靠在风织就的透明枕头上,微微眯起的眸子有着秋季傍晚天空尽头的颜色。项圈的锁链即使在温水中也同样冰冷,少女的肌肤与它相触时,寒冷便突然有了形状,一旁,渐渐降低的水温沉默地数着秒。
......
“你用浴室的时候,地上就已经有这些水了,对吗?”男人直视着少女的双眼,像此前的任何一次一样,他无法从那双毫无波澜的眸子中读出任何东西。
男人没有回答,第一个的原因是他想不起浴室地上是什么时候布满了这些流动的水膜,第二个原因是他知道自己无需回答——因为他正身在梦中。
悬挂在浴室中的魔法灯不知道何时已经熄灭,昏暗的浴室中闪烁着不知从何而来的微弱荧光。
那位少女,澈小姐,此刻站在他的面前,少女似乎未着片缕,由于光线暗淡,加之她身上涂满了散发着海腥味的血液、内脏碎片与尸体碎块,男人无法确定少女是否的确一丝不挂。
他知道自己无需回答,也无需做出多余的举动,他将视线撇过一边,稍稍避开了少女的方向。
少女突然拿出一块饼干,放进嘴里嚼了起来。
男人听着酥脆的咀嚼声,望着浴室阴暗的一角,咀嚼声一直在响,有时候它停止片刻,很快少女就再次将另一块饼干放入口中。
如此重复五分钟后,男人带着困惑望向少女。她的手里拿着又一块饼干,腮帮子鼓起一边,嘴中还在不停地咀嚼着。
为什么要吃饼干?他腹诽着,他知道,自己之所以觉得这个场景既奇怪又滑稽,并不是因为梦境本身有什么错——梦境自有其运行方式,如果他此刻并非处于清明梦之中,他也只会理所当然地参与到这场梦境中去,而不会在此处无所事事地嘲笑着梦境的荒诞。
他没有尝试修改梦境的内容,虽然这对于他而言轻而易举,虽然这是他自己的内在领域,他理应对其保有彻底的所有权与操纵权,虽然这是那位少女第一次在他梦中显露身形......
他没有做多余的事,尽管在梦中,他依然选择对这位少女保持敬重。
“什么?”少女似乎听到了他心中所想,“饼干?这不是饼干。”
她用拇指和食指捏着那块饼干,将它举过头顶,空间中的荧光变得越来越明亮,弥散的色彩渐渐向着橘红转变,无声地并入了夕阳的光谱。事物的边界在视界中溶解,房间消失了,夕阳升起在与睫毛平行的黑色地平线上,少女的身影背着光,她镜面般澄澈的双眸失去了纵深,化为了金色的螺旋与赤红的靶心。
那无疑就是一块饼干,一块不是饼干的饼干。
男人直到这时才发现脚下的地面已经消失了,无论是他还是面前的少女,此刻都直接站立在一望无际的水面之上。
奇怪的是,即使夕阳的光辉足以照亮向着视线尽头延伸而去的整片水面,少女的身影却依然因为诡异的背光而显得过于暗淡,不知从何而来的淡淡腥味在空气中弥散,少女水晶般的双足踏着水面,在她脚下,水纹一圈圈地漾出,暗红色的血液晕染其中。
“什么都不需要做,”少女突然松开手指,将捏在手中的饼干投入水中,“只要安静等着就好了。”她的声音比平日里轻了几分,仿佛一种遥远的呢喃。
夕阳不只有一个,它从四面八方缓缓升起来,上升到一定的高度后又突然消失,少女在站在它们的中间,一直背着光。
......
尤瓦尔·里坡站在门前。
他左边的眉毛一直在跳,他感觉自己右侧脑袋异常的灼热,仿佛有针在他右脸的皮肤之下搅动。
他颤抖着拿出备用钥匙,祈祷着换班的同事不要那么快睡醒。
为什么要这么做?尤瓦尔迷惑不解,他只觉得自己的行为无聊又愚蠢,除了让自己陷入困境之外没有任何作用。
他一遍质问着自己,一边打开了房门。
门后是游泳馆的入口。
......
玫瑰花瓣不知道何时已经消失了,少女仰躺在浴缸中,感受着身边的水温渐渐变得越来越冷。
闭上眼睛,感到黑暗与渐凉的空间融为一体,感觉到浴缸变深,水面变宽,感觉到重力。那重力来自锁链,锁链向下坠落,牵扯着脖颈,坠落缓慢而迟滞,少女睁开双眼,面前是深蓝色的模糊世界,动态水晶般的视界轻轻颤动,少女正在向着蓝黑色的水底坠落而去。
太阳落下了,这是一个炎热的夏日夜晚,游泳馆内空无一人,尤瓦尔·里坡走出更衣室,来到泳池区。铺满蓝色瓷砖的泳池在寂静无人的空间中延伸,冷清的氛围让它看起来如同一座室内湖泊。
站在泳池边沿向下望,尤瓦尔感觉到自己是一个没有身体的人,他在自己意识到之前已经沉入了水中,他轻松地划动手脚,游刃有余地渡向远处。
四面天蓝的瓷砖将泳池中的水染上了同样透彻的颜色,离岸边越远,水温越低,随着他越来越往深处游渡,水的天蓝渐变为了深蓝。
男人注视着夕阳消失,黑夜降临,将万事万物吸收为它的一部分,他看到自己的双手在眼前消失,面前少女的影子也一同淡去,轮廓消失以后,只有那双金红色的眼眸悬挂在空中,默默凝视着一个遥远的方向。
他猛然扎入水中,层层叠叠的现实被水体灌满,深层的黑暗坠入更深层的黑暗,被后者包裹或吞噬,他感到大海不再平静,水流湍急,逆着引力流动,将他抛弃在一个接一个的低处。
他试着转过身体,面向他将要坠入的方向,那里没有光线,但事物的轮廓无比清晰。水晶般的植物森林,尚无一物在其中游动,寂静实体化成了细碎的沙砾,均匀地铺满了没有色彩的海底。
我们是有肺的生物。我们呼吸空气,放弃了呼吸水,我们被钩子刺入脊柱,我们被挂起,那些钩子的名字叫作引力。
你们长肺,然后溺死。
少女操纵着漩涡,身姿如游鱼一般轻盈,水流在她身边流动,充满了古老的韵律。她向着明亮的海底进发,当她看见那座滚动的火山的时候,就会改变游动的方向,贴着起伏不定的海底山脉向着更远处游动,无视那些闪烁的水晶森林。
无论你游往哪个方向,回到岸边都是不可能的。
尤瓦尔·里坡听到了游轮的声音。
游轮是不存在的,他知道,身下的天空已经变成了黑色,或者说是海洋,但是,海里的水是不会往天空流去的。
他感到一阵温柔的疲惫,于是,他不再划动四肢,让自己缓缓地沉入无边的黑色海洋之中。
他落入水中,从深层的黑暗坠入更深层的黑暗,那些闪亮的蓝色水晶从视线的边缘升起,那些水晶散发着微弱的荧光,借着这稀疏的光芒,他看到了那位少女。
“你夺走了我的海洋。”
“从来不曾有过你的海洋。”
少女的身体并非赤裸,而是比赤裸更加赤裸。如果衣服的目的是遮蔽皮肤,而皮肤的目的是遮蔽血肉,那么骨骼的目的又是什么呢?骨头是环形的,它并非包裹着什么,而是环绕着什么,从中涌出的另一种赤裸并非骨髓,而是无定,无定是水的敌人,潜伏在每一个名为阿那克西曼德之人的噩梦之中。
“你是一条鱼吗?尤瓦尔·里坡,你无法回忆起任何一个关于你的童年的场景。”
少女的长发在变,它有时束成马尾,有时扎成髻子,有时披散着落在双肩。她白皙的脖颈上缠绕着一条无眼的蛇。
无论如何,无论你通过何种文本来到此处,历史无关紧要,此处便是全部。
他没有再说话,他现在不累了,他依然是有肺的。很少有人知道他的名字,他向着岸上爬行的那段时间,圣物,漂浮在他身边,白色的神迹。他们一直沉下去,沉过海底的群山,沉入海底之下的海底。
听我说,我记得有一个橘子,橘子里到处都是果核,妈妈让我吃掉那个橘子,不能将果核吐出来,不然的话,她就不让我回家,于是,我便吃掉了那个橘子和它所有的果核。
我们呼吸水,在更深的地方,我们呼吸杂物。
“你是一个疏忽,天呐,你说,我甚至看不到自己的身体,本来应该是我的身体的地方,一直是一个可怜的空洞。无论如何,得以承载的事物都太少了,你们的世界在消融,一个天使在高速公路上游荡,与此同时,黑色衣服的少女被封装在摄像机的胶片之中。”
“再给我一百万年,让所有的孩子都长出牙齿,那些活不了一百万年的人,不负责任的人,他们长出肺叶的翅膀,溺死在轰隆作响的火车之中。”
“你们的世界在沉没,黑色会升起并取代陆地,如此一来,更深的东西便可以升起到黑暗之中,这一切都是为了——为了让我们升起到深渊之中。”
“你还没有学会如何做一条鱼,现在你还没有学会如何成为红色,我可以让你上升一点,或者下降一点,或者在原地待着不动,那么,你是要向上一点,还是要向下一点,或者要一杯没有咖啡的选择?”
她又向下,他消失了,他没有来得及长出腮。
“不多了,做出选择吧,向下上错的,全都错了,他们全都错了,我要向下,我必须要向上!”
她沉到超越地狱的房间里。
尤瓦尔·里坡来到房间的一角,在半开的大门边坐下。
“你真的决定了吗?”少女问他。
他说是的。
少女露出了灿烂的笑容。
“我看好你的决定,同态复仇是系统所能给出的最好的选择。”
“那是多么,多么恐怖的一种正义啊。”尤瓦尔·里坡看着少女明丽的笑容,不由得也露出了微笑。
“他们会说,这没我可怕,”少女走到大门旁边。“那就再见了。”
尤瓦尔·里坡扯着面部,露出了一个不舍的表情。
“你不一起吗,一起留下来看看箱子里到底是不是空的?”
“我知道它是不是空的,”少女笑了笑,“没关系,我们很快就会再见面了。”
少女推开大门,离开了。
......
“做了一个很奇怪的梦。”男人看着站在床边的少女,房间里没有开灯,星光透过窗棂射入,她纤细的剪影显得格外深邃。
“没关系,你醒来的时候,这段记忆会留在这里。”少女说。
我还在梦中吗?男人问自己。
“这可真是奇怪啊...”男人喃喃道。
“这并不奇怪,”少女在床前坐下,“在海平面之上,奇怪是有限的,在更深的地方,会有越来越深层的奇怪。”
“别想太多,明天还有好长一段路要走呢。”少女说完,推开了虚掩的门扉,走出了房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