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将祭礼银剑从入口处的墙上——那副描绘了一条玻璃鱼尾缓缓没入海洋的油画旁边——取下。通向主厅的甬道里挂满了千奇百怪的壁画,这些画不被视为家族的藏品,清点庄园财产的时候也不会把它们算进去。壁画共有三十三幅,或者三十二幅——按她父亲的说法,第三十三幅是在整理罗斯大公的遗物时和一些装在红匣子里的过期文件一起被找到的。她不知道这幅画的来源赋予了它何种殊异,又为什么让它难以融入原先的三十二幅画组成的共同体中。总之,那幅画几经周转,从她父亲的宅邸到她兄长们的庄园和角楼,最后出于某种终于无人知晓的原因被送到这里——浸礼堂的入口甬道处。
她的祖先曾驰骋征伐于偏远之地,从长满蓟草的沼泽到乱石遍布的平原。他们从许多肩膀上砍下许多颜色各异的头颅,将它们带回悬挂在栅栏与房梁上,到了现在,已经没人能辨认那些干瘪脑袋上枯黑的五官。对她而言,那三十三幅油画尤其与这些作为战利品的头颅相像,它们苍老、古怪、朽而不坏,是数百种令人生寒的隐秘的见证。
她在一幅画前驻足。今天是她的重浸日(“今天”的意思是“看到那幅画的记忆对应的时间”),这个日期在她出生之前就由巫筮定下。这是沙伦提亚家的传统,她将在今天完成这场延长了十四年的洗礼,并再次被赋予封藏至今的真名。
就是这个时候,爱弥儿·沙伦提亚在那幅油画前停下了。
对面的少女似乎并未因她的突然驻足感到疑惑,她递来一个眼神,眸子像湿漉漉的紫罗兰,其中盛满了隐而不发的痛苦。
爱弥儿发出一声叹息,等待眼前重叠的影像散去——那双载满苦楚的双眼并不属于面前这位少女——它属于壁画上的那个形象。
那个形象?他的双唇微微内敛,唇上有一簇若有若无的绒毛,鼻子不长,如剑一样挺拔。额头像隆起的大理石穹顶,深色长发半遮下是如圆形奖章般光滑的太阳穴,他的眼睛,仿佛被某种水盈盈之物撑大,闪烁着湿润的紫罗兰的色彩。
紫罗兰。那些过去的光景浮现出来,与眼前的画面交叠成某种近乎疾病的征兆。
“然后......”爱弥儿清了清嗓子,接着说下去。
然后我就逃了出来,在暴雨之日,大如房屋的冰块顺着运河的潮汛流下,人们聚集在圆桌大小的镜面冰凌上,眼神中满是惶惑。
爱弥儿——这位棕色蜷发的少女悄悄瞥向她的同伴,她突然想起今天正好是重浸日后的第一个纪念日,同行的少女将黑色长发梳起,目光中的晨星投向内海与天际相接的尽头。
“不回去么?”
也许是察觉到同伴的注视,那少女突然偏过头,迎上前者没来得及收回的目光。
“——什么?”爱弥儿有些猝不及防,轻微的无措持续了瞬间,恰好驱除了雾化在她眼前的景象。
“你打算去哪儿——在旅行结束之后?”少女又回到了目不斜视的状态,在她说出这句话的时候,爱弥儿几乎认为她正望向的视平线处有着某人的未来。
“不会回去的,”爱弥儿低头看向脚下冰结的湖泊,“我会到外-厄多斯峡谷下面的平原里待着,和罗铯人待在一起——也好过回到我父亲的庄园。”
“你恨他们吗?”少女简直是不依不饶地追问道,她今天的心情好得过分——似乎也不再在意语词中的礼节了。
我应该更开心一点么,爱弥儿想,一只白嘴鸦从湖边的梾树梢上跃起,一声短促的啁啾遥遥应和着即将到来的春天里冰面迸裂的脆响。
整个下半年,从湖泊中心向外盘旋的寒流没有半个歇息的时节,凝滞的寒潮笼罩着内海诸域,带来了这一地区经历过的最严酷的寒冬。来不及迁徙的鸟群在空中冻僵,冰雹一般落向地面,正好砸在一个走过街角的乡下姑娘身上,后者几乎立刻碎成了一撮粉尘,被风吹到周围的屋顶上。人们在那些屋顶下被冻死,甚至没有办法把他们的尸体和被褥分开。走在路上经常能看见远方的田野中凝立着几只牛羊,或是一大群猪冻在街口,一动不动。城镇里外到处是牧人、农夫和归家的孩子,都在一个动作的瞬间被冻住了,有的伸手去擦鼻子,有的把酒瓶举到了嘴边,有的举起小石块要投向一只乌鸦,那乌鸦蹲在五米之外的树篱上,像一个充填的标本,被封存在顷刻凝结的冰月琥珀中。
没有什么缘由,爱弥儿突然脸朝下趴在冰面上,透过透澈得吓人的固态湖面往下看,一艘货船结在湖中,甲板上有一个售卖苹果的女人,她的双手藏在粗麻长袍下,隔着布匹捏起装满苹果的篮子,她的形象被永远凝固在了抬头的那一刻,恐惧与痛苦来不及覆上她的面颊。
女人的眼睛是冰蓝色的,也许不是,也许这只是太久地凝视冰结的湖面产生的幻觉。
“一切都归于死亡。”爱弥儿说。令她惊奇的是此刻自己的头脑中没有剧烈的起落、悸动或闪光,在生与死之间跳动的钟摆只停留了一瞬就被掷于脑后,来自浸礼日的词句(她从来没有经历过那些日子)在镜面般反射于她眼中的十二月的踟蹰中闪烁,步履维艰。
“一切都归于死亡。”爱弥儿说,她在冰面上坐得很直。一旁的少女不知道什么时候也坐到了湖面上,她就这样不知如何开口似地望着侧前方的一小片天空,只用余光看她。她们一直坐着,没有说话,等到身下的冰面变冷,少女就拉她起来。
“这种氛围就像魔法一样。”少女说。爱弥儿讶异地看向她,不是因为她说的内容,而是因为她说的语言:一门爱弥儿已经很久没有听到的语言。至少三十年,五十年也不算高估。她想,然后,她想到自己十六岁的生日刚刚过去。
爱弥儿知道少女在说什么。这场严冬并非自然形成,就像魔法一样,这种过于急迫的显像与其说是自然现象,不如说是某种氛围的现象化。
那是一种怎样的氛围呢?爱弥儿踏过光滑的冰面,那不需要冰鞋也能在其上舞蹈的光滑的冰面,突然感到悲伤。少女在一旁拉着她的手。此刻在她的眼中,我肯定是一个孩子。
爱弥儿下到祭台上,现在这里还一个人都没有,她在祭台顶部一个硕大的银盘上坐下,感到寒冷,便蜷缩起身子,双手抓住银盘边缘。祭礼之剑的锋刃对着她躯体的一侧。等她的施洗者到来的时候,那柄剑已经完全离开了祭台。
“第一次是用水洗,第二次是用圣灵来洗。”爱弥儿接过少女的话头。少女们依然在冰面上半滑行着前进,黄昏在天的一角初现端倪,今天她们比平时滑得更远。
“我们受洗,归入他的死亡,和他一起埋葬,我们既然在死的形式上与他相一致,就也要在复活的形式上与他相一致。施洗者用水浸洗我们,是要我们在死中悔改,因为已死的人便脱离了罪。而我们与之同死,就要与之同生——不是在水中 而是在火中,在圣灵中,如此死便也不是我们的主人。”爱弥儿说着,时不时看向身边的少女,惊讶地发现她并未再望着远方,浸湿的紫罗兰似的眼睛专注地看向她,无声地表示倾听。
爱弥儿·沙伦提亚跪坐在祭礼银盘上,泪珠从倾侧着的眼角垂落,在剑刃的表面赤裸地迸溅成冰蓝色的鲜血。为什么会哭?弗莱巴斯走到爱弥儿身边,问她。
我当时的回答是什么?是因为水手浮肿的面庞,又或者是复活的不可能,红石下的阴影,还是被太阳鞭打的枯木?
“为我们像鱼一样互相吞噬的海洋,”爱弥儿沉了沉语调, “如果第二次的浸礼还是用水来完成,那么就没有复活,只有溺死。”
“那......”紫色眼睛的少女来到爱弥儿身后,拂去她肩上逐渐凝结的碎冰,“你还恨他吗?”
爱弥儿将绒毛手套往双颊上贴了贴,瞥见少女的指尖在余光边缘划碎冰凌,即使在这种天气下,少女的衣着依旧单薄得任性,隔着厚重的衣物,爱弥儿无法感受到少女肌肤的温度,不过她知道,无论那温度是什么,它都不会与那几乎冻结天空的氛围相像。
“我们早就不需要去恨了,”爱弥儿说,“这是我们自找的。而且,不管多不想接受,我们都已经想不起来生活应该是怎么样的了。”
“但痛苦依然在那?”
“是的。”爱弥儿眨了眨眼,那个甲板上的女人也眨了眨眼,几滴冰结的泪珠出现在她的眼角。
“我应该劝他们接受,可是,我连他们应该接受什么都不知道,”爱弥儿在少女的搀扶下在打滑的冰面上站稳,“我们的视力是有缺陷的。”她总结道。
那你呢,你的视力也有和我们一样的缺陷吗,你的眼睛看起来不像眼睛,它们比眼睛清澈得多也古老得多,而且......
“即使是这个,也是可以被改变的。”少女指着岸边的树篱,不,她指着树篱之后的东西,一个比想象中更加遥远的东西,然后,少女的指尖贴着地平线画了一个弧形,在冰冷阳光的照耀下,她的指尖白得透明,一如冰中之火。
“但是,改变之后......”爱弥儿咬住下唇,“我不知道......”
“我们当然不知道,因为它就是那个‘不知道’。”
“欸......”爱弥儿有些惊异地看着少女,“魔法教学,在这里?”
少女歪了歪头。
“也是呢,这种程度的残留......”
爱弥儿有些心虚地移开视线,听见遥远的地方传来冰面龟裂的脆响,她望向身下的银盘,少女栗色的发丝轻盈地落向那些闪光的标的,祭礼之剑踮起它的锋锐,在少女的发丝间旋转穿行,束成一道炫目的水迹。
她看向她的兄长,后者睁开了一双溺水者的眼睛,注视着青紫色的窒息如何攀上自己的面颊。爱弥儿一直在眨眼,冰凉的海水滴过她的睫毛,落在整个世界的布景上,将它的表面沾染雾化。那个没有名字的人,那个高大英俊的溺水者,他伸出的手掌在祭礼面翻转的边缘上凝固,变得越来越遥远。
水,水,水。有人想到。
爱弥儿还想说些什么,但祭礼面升起来,切分了少女的所有话语,她伸手抓向祭礼银剑,但后者已经彻底化作一道向上流淌的水线,她的手穿过它,像穿过一道纤细冰凉的瀑布。一幅画面突然出现在少女的意识中,它并非直接地来自少女的记忆,那时的少女完全不知道它来自哪里。
她重新看见了那座湖,准确来说,第一次看见——那是她童年的浸礼,她的意识材料中没有关于它的形象。施洗者抓着少女的脚踝,将她缓缓掷向浸礼面——此刻的湖面正张开它无光的声门,说着黑暗的话——不对,她并非正落向水面,恰恰相反,她正在离开那湖。浸礼之湖的话语突然变成了咀嚼,少女只来得及蜷起身子,她的目光从指缝间流出,坠向施洗者的巨大阴影。也就是在这个时候,湖水凝固了。
少女伸手去抓那道凝固的水银,它极细极轻,握住它如同握住某种虚空。轻触之下,少女的指尖被熔银折射在世界的幕布上,她成了世界的凝结核,只是轻轻一触就让那些布景结晶固化。
爱弥儿伸出手,少女握住,将她从冰面上拉起。
在身后,春天探出它毛茸茸的脑袋,小心翼翼地四处张望,银白色的冰面在它清新的躁动中渐渐龟裂。
“那幅画上面是什么呢?”少女问,在这个时候,她想着那双痛苦的紫眼睛。
“那幅画......”爱弥儿好像想要回答什么,她想着那条钻入湖面的水晶鱼,想要说的话变成了灿烂的光晶体。
在剩下的时间里,两个女孩没有再说话,她们在薄而脆的冰面上漫步,在天黑之前回到了城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