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妈妈死了。
所以……根据规定,失去监护人的孩子需要集中管理……这意味着,我将进入隔都成为一名边缘人。
我的脸上依然贴着那张可笑的纸张,那醒目的大叉愈发猩红,在车窗的倒影中闪耀。我看着自己,看着那个熟悉而又陌生的瘦弱少女,心脏不禁感到一阵抽动。
车辆晃动着,衣物发出细微的沙沙声,纸张贴着鼻尖,摩挲面庞,那瘙痒感令我觉得难受。说实话这让我想起了蚊虫,皮肤顿时感觉有什么东西在底下蠕动,但还好现在是晚上,如果加上淌过皮肤的汗水,我说不定真会疯掉,因为这里很封闭,而且没有安装风扇,空气里总漫着一股塑胶味……那可真是和地狱没有区别。
车内还蛮宽敞,两侧都有座位,灯光颤抖着,清冷而又尖锐,它给金属地板抹上一层苍白,将其切割平整,但却和我的鞋子保持了一点距离。里面没有玻璃窗户,倒是有通风用来通风的金属百叶窗
“你犯了什么事啊?还是得了什么怪病?”
“我的爸爸妈妈死了,没有人愿意养育我……所以我被流放了。”
“可怜的孩子。”
朝我搭话的人,是一个老人。
看服饰应该是位清洁工,他戴着帽子,帽檐压的比较低,头发已经全白,身上的橘色制服有多处破损,而且爬满了污渍,棕黄、污黑、暗红,这些事物杂糅在一起,宛若被碾压咀嚼过的橡皮泥,死死贴在他身上。
他眼神浑浊,哀色在里面饶了一圈又一圈,深棕色的眼睛如果不仔细看,会以为那只是漆黑一块,很难看出生命的迹象。
“找工作是个麻烦吧?有什么打算吗?”
“以我的成绩,还有工作经历,大概什么也干不了吧……”
我靠着金属椅背,用手覆住灯光,这样可以让我好受些,太亮会让我感到不安。悲伤消退了些,心里更多则是迷茫,少了些恐惧还有慌乱,倘若我不是像今天这么无牵无挂,倒还有可能出现上述症状。
我侧过脑袋,在这过程中能听到摩擦声,我知道那是头发和椅背之间的互动。我以前经常喜欢用后脑勺贴住墙壁,然后用头发去摩擦它,这期间发出的声音总是会令我感到愉悦和满足,虽然很无聊就是了,而且总是会让头发沾上墙灰。
那位老人从口袋里小心翼翼掏取着什么。
他手背上爬满了粗血管,它们几乎拧成一块,泛着青色,在黝黑皮肤的衬托下,看上去非常显眼。他最后取出一盒香烟,上面还写着吸烟有害健康的标语,整体色调偏白,上面似乎贴了层塑料薄膜,不过已经被揉成皱巴巴的模样了,就和他脸上的皱纹一样。
老人小心翼翼打开盒盖,那盒盖摇摇欲坠,只剩一小存纸片连接盒身,里面有两根香烟,他颤抖着,捏起一根,然后端详了一会,那眼神就像是在看什么救命稻草,不知道是抱着什么心态,也许是压垮他的那根,当然,也有可能是拯救他的那根……谁知道呢。
但最后他没有去点燃那根香烟,而是将其递到我的面前,看着他慈祥而又苍老的面容,看着他微眯着,已经很难再打开的黑色眼皮,我竟然感到一丝亲切……我没有接过烟,只摆了摆手。
他将烟放回盒子,将其盖好,整个过程很小心,生怕把烟给碰坏了,他看上去有些失望,也许是为了照顾我……毕竟他可能是知道我并不吸烟,所以才放弃了唯一的惬意。
“老先生,你抽吧……没事的。”
闭上眼睛,我用手枕住脖颈,身子滑下去一点,我就起身让屁股重新挪上去一点,整个过程不是很舒服,说实话我已经开始怀念自己的小床了。
能听见打火机的声音,它响了许久,可能是太老,已经没有燃料了吧?但好在,它最后还是点燃了,我似乎能感受到火焰在晃动,听见声音,闻见味道,那是烟草燃烧发出的滋啦声,是烟雾在空气中挥发时,所产生的呛人毒物,总之声音并不悦耳,味道也并不诱人,像某种残渣,又或者他们被染上了一层铜臭气。
“你这个年纪……难哦……小姑娘,多想想将来的事情吧……咳咳,你的家人兴许指望你能继续上学呢……那句话怎么说来着?哦,对,读书是穷人成功的最快捷径……”
他以过来人的口气和我说道,眼睛里似乎有了一丝光亮,但是又很快就被什么熄灭了。
“我的孙子就在读书,不知道那孩子怎么样了……”
车辆缓缓停了下来,有人打开了滑板铁门,外面很亮,这让我怀疑起了车内开灯的必要,眼前是一座城,同样是高楼大厦,同样一眼望不到头,但与正常城市相比,它看起来是那么破旧,就像是堆叠成山的垃圾堆,或者接近倒塌的电线杆群落,那些建筑体态臃肿,无数通道将它们连接在一起,这让我联想到了空中阁楼,回过头是一扇巨大的金属城墙,上面爬满了铁锈和污渍,有些铁皮已经被翻出一个大口,它们翘着尾巴,露出里面坚实而又冰冷的钢筋水泥,城墙整体色调是军绿色,上面写着一大堆工厂的宣传标语,还有什么国家政策。
老人吸完了最后一根烟,他咳嗽着,用来夹住烟卷的手慢慢垂落,接着倒在地上,脸贴着地,手掌在最后一刻按扁了烟盒,他眼睛圆睁着,嘴角有唾液溢出,身上的制服在接触泥地以后变得更脏了,他就像是被塑料袋困住的干枯老树,被连根拔起,然后随意抛在路边,待车碾压。
我并没有为他感到悲伤,毕竟他终于解脱了……遗憾的是,我并没有问到老人的名字,也许我们能成为朋友也说不定呢。
有个黑衣人塞给我一张卡片,上面似乎写着门牌号以及地址,在做完这些工作以后,便转身上车,驾驶那漆黑的移动铁块扬长而去了。那卷起的烟尘很呛人,我看着城门缓缓打开,看着那些粗犷而的齿轮结构在墙壁缝隙中缓缓旋转,接着,那辆运输车消失在刺眼的白光中,城门缓缓下落,将光芒挡在了外边。
我打开手机定位,这里有信号简直就是奇迹,我输入了小区的位置,不过这里的道路太复杂,导航看了也无能为力。就在这时,一辆老式出租车摇晃着身上的铁皮,朝我缓缓驶来,它最后停在我的面前,开门时一卡一顿的,似乎有随时报废倒下的风险。
上车以后依旧能闻到塑胶的味道,它们来自椅子,这上面也爬满了斑驳的铁锈,在驾驶位有一个类似刷卡机的仪器。风扇已经停止了工作,离我最近的窗户卡住了,没有办法合上。
“外城区来的?”
我将地址递了上去,那人低头扫了一眼,然后随便报了一个价格。
合乘的士吗……看来非法载客在这里很流行,也就是指司机在不遵守记程器收费的情况下,接送多名素不相识的乘客前往目的地,以另外的价格收费,乘客一般能付比平时少的费用,司机则可以收取多人的费用得到比平时要多的收入。
父母死后,还是给我留下了点遗产,钱就在卡里,只要刷一下就可以了。
“谢谢大叔。”
他用手晃了一下磁卡,然后将它丢回了我的手里。
“要注意安全哦。”
“好。”
我坐在靠椅上,脑袋贴着窗框,看向公交车外的景色……倒是挺有烟火气息的,周围有叫卖的小贩,废旧但是仍然在坚持营业的工具店还有服装店,路上有许多行人,他们在狭窄的窝棚中穿行,你推我嚷的,像是在蜂巢中劳作的蜜蜂。既然这里流量可以用……那应该也有网络吧?总之留给我的话费不多了,手机在哪充电也是个问题。
车辆停了下来,车门打开,一个女孩钻了进来,她戴着眼镜,扎着两根麻花辫,身上穿着白色短袖,她将视线缓缓对准我,又看向我的手机壳,紧接着她微张着嘴巴,眼睛里似乎有星星正在冒出,她夸张的扑了上来,嘴里说道。
“好诶!是Ado!”
“诶?你也是她的粉丝吗?”
“拜托!她的唱功超级厉害的!声音也特别赞!”
她激动的握住我的手,然后用力摇晃起来,这种感觉就像是相逢恨晚,不过……能在这里遇见没有代沟的同龄人我其实也很开心。
“对了……你脸上为什么还贴着那张破纸啊?”
“哦……我差点忘了,这是外城区的规定了。”
说着,我将贴纸摘了下来,像是挣脱了什么束缚一样,将它揉成一团。我睁开眼睛,仿佛整个人都轻便不少,未来似乎都因此变得闪闪发亮,我惊喜着,心想,总算不用继续被人歧视,总算不用继续顶着耻辱标记了。
“哇……是美少女诶……”她似乎是看入迷了,嘴角正微微翘着。
长得还算好看,这大概是我唯一的优势了。
“喂,晓晓,聊够了没有?聊够了就赶紧乖乖坐好,要开车了哦。”
“知道了大叔!别催嘛。”
说着,这位名为晓的少女就坐在了我的旁边,也不管我是不是同意之类的。
我打开手机,和她分享着自己喜欢的音乐,我们聊的很投机,从音乐聊到喜欢的游戏,再从游戏聊到生活……我再想,她也是从外城区流放进来的吗?
我问出了上述疑问。
“这就得亏强大的互联网了,夏酱~总之我已经无法自拔了哦……好想去城墙的另一头看看啊……呜呜……如果有个超人能够从天而降,把我运出去就好了……能在外面生活的人,是积了多少福分啊?”
我想反驳她,但是又难以启口,就只能继续听她滔滔不绝。我一只手搭在窗框上,手指不断敲击着什么,另一只手则握着手机,因为指甲没有修剪的缘故,所以用手指敲击屏幕的时候总能听见清脆的啪嗒声。
“你说,要是被巴士创到,真的会去异世界吗?那样怎么想都不会亏啊啊啊啊,像这座可怕的城市,根本没有什么人真正喜欢在这里生活吧?大家都过得更蟑螂一样。”
“喂,我可也在听哦,你这孩子,就是喜欢瞎说大实话。”大叔插嘴说道。
“诚实守信可是咱的传统美德!而且大叔你就不想变成帅哥,收获很多妹子的芳心吗?”
“大叔明明现在就很帅。”
“呸呸呸!吹牛。”
我倒是仔细思考了一下晓说的东西,倘若真能去异世界,用我这条命去换倒也不亏,虽然我之前的生活倒也没有那么不幸,可现在不一样了……
说实话,就算考上大学又怎么样呢?找到工作又怎么样呢?感觉这苦日子永远也没办法到头,就和这座孤城一样,散发着锈蚀气味,顺便附带着死板落后的刻板印象。
“夏酱有什么梦想吗?”她突然转头问我,我身体一愣,像是触电似的,舌头几乎打结,在混沌和迟疑中,我总算抓住了离我很近但又比较遥远的词汇,然后用尽力气,把它念了出来。
“我想成为一名作家。”
“我的理想呢……就是从这座城市走出去,亲眼去看看外面的世界。”
“别想了,臭小鬼,难不成你真要去学飞啊?还不如想点实际的。”
“人生是我自己的东西!劳资想用来干嘛就干嘛,你管不着!哼……总有一天我要飞给你看。”她嘟起了嘴巴,接着看向后视镜中的身影。
“好好好……是是是……”大叔敷衍的回答道,顺便松开一只手,用小拇指扣了一下耳朵,可以看出他已经对晓晓的说辞感到习惯,或者说是麻木了。
难怪叫隔都啊……
听这两人斗嘴,我心里倒是温暖许多,也有些底气将视线重新投向窗外……里面,会藏着我发光的未来吗?
人在精神崩溃以后,身体会异化成怪物,他们虽然仍然能保持理智,但其外形已不是人类,这种人像垃圾一样被大量丢入隔都,孤儿、乞丐、没钱的病人、罪犯,都会在这里聚集,这里像是一个与世隔绝的乌托邦,一根根钢筋铁骨拔地而起,为这些无家之人留下一塌床铺。
这里没有宽大的街道,只有漆黑,被垃圾和杂物填满的走道,阁楼和根茎将楼房串在一起,这里是无数人拥缩过的黑暗夹角,是具有传奇色彩的贫民窟。
轰鸣声打断了我的思绪,那是机器的嘶吼,黑烟正从附近的烟囱中喷发而出,它们被风拉扯至高处,结成粗糙漆黑的颗粒,渗进水泥,穿过密密麻麻的脚手架,最后化为雾气在城中弥漫。
鼻腔一阵刺痛,有人打开车门,坐到了司机旁边,来者沉默寡言,有一头好看的黑发,刚好可以没过肩膀。
她给司机递了根烟,但是和之前那位老头一样,似乎没有在车内抽烟的习惯,她转过头,我能看见她的金色眼睛,很少见,澄如琥珀。
是偶像吗?我不禁这么想道,我转头看着晓,她似乎认识那名少女,脸上浮现出一丝不悦,明明刚刚还在叽叽喳喳……
“夏……你为什么一个人来这座城市呢?啊,我的问题是不是多余了。”
“我的父母去世了,没有人愿意抚养我,所以……”
我抬起头,看向天花板,感觉身子又陷下去一些,海绵垫是那样柔软,虽然味道难闻,却让我想起了床铺,外面很热,像是锅炉一样,汗液顺着额头和面颊缓缓流下,挥发时能让我感受到一丝清凉,痒痒的很舒服,晓晓看起来有些愧疚,但是我并不介意,毕竟这孩子也没有什么恶意,这总归是我要直面的事实。
“我的家里就只有奶奶了。”
她微微一笑,嘴唇有些僵硬,这种感觉我再熟悉不过,那便是通过笑容强迫自己打起精神。
“但是她有点痴呆,还好有邻居帮忙照顾,我的妈妈曾经是工人,但因为一场爆炸,她死了,而我的爸爸呢,很早抛弃我们走掉了……嗯,我只剩下奶奶了,所以我必须快点找到工作,然后养活她。”
“为什么……突然和我谈起这些?”
“因为我有种预感,有些事情只有你能理解,夏……你是从外面世界来的吧?哈哈,见到你我的愿望是不是完成一半了?”
“晓晓,到地方了。”
车辆停了下来,她的手搭在椅子上迟迟不肯松开,她表情恍惚,经过短暂的斗争,她还是选择下车,但此时她发现腰上的安全带还没有松开,所以在离开座位的时候又被拽了回去,她回头看了我一眼,表情有些尴尬,最后她解开了上面的卡扣,然后从车里钻了出去,走的时候没有忘记把门关上。
“夏很高兴认识你,再见……”
她向我挥了挥手,接着转过身,她的步伐不是很坚定,磕磕绊绊,最后她转过了头,嘴角勾起,像是悬挂在白昼之上的透明月牙。
“你的人生,永远是自己的东西哦。”
“啊……哦,谢谢你晓。”
她微皱着眉头,像是在看笨蛋一样,最后她叹了口气,鼓劲似的伸了一个懒腰,然后朝着那栋建筑缓缓走去,步子比之前坚实许多,能听见沙子被鞋底掀飞的声音。
我看着她走入那片阴影,那座建筑挡住了太阳,金属外壳中跳动着漆黑的心脏,铁水不断涌入其中,锅炉日夜燃烧,驱动着消化机器疯狂旋转,黑烟还有蒸汽堆叠在一起,排水渠中有苍白透明的水蒸气,天空有雨落下,闷热中夹带着湿沉,那名少女,正朝着巨口中不断前进。
她的步子又变得磕磕绊绊了……
***
后来出租车又上过几名乘客,他们大多沉默不语,并且神情呆滞,仿佛木刻一般,眼里流淌着污浊的水潭,他们穿着厂服,身上散发着难闻的汗臭,以及机油和润滑油的味道,他们身上缠着的绷带,昏黄而又肮脏,已经嗅不出碘伏的味道了。
阳光去哪里了呢?我不禁这么想道。
车终于到了,司机提醒我注意安全,与我同行的是那名少女。
在我眼前出现了一栋建筑,很高,就像是由无数电视机还有皮箱堆叠起来的大山,我看到了门牌号还有空调箱,这里大概是公寓没错了。就像我之前观察到的那样,有几条狭长的通道将它和别的高楼联通,这让我联想到了蛛网,或者是搭在碗和瓷盘上的筷子,这是由钢筋水泥编织的丛林。初见时很震撼,但更多则是好奇,人们是在什么样的刺激下,会将房屋改造成这样。那些建筑上铺着颜色各异的铁皮,屋顶的话要么是塑料棚要么是金属棚,它们的共同点就是都很薄,并且缝隙里都有用塑料袋填充,整栋建筑都褪了色,泛绿,锈痕明显,臃肿的身材总是会让人联想到,难以保持平衡的胖子……不知道有没有倒塌的风险。
我没想到少女会和我同路。
我跟着她走上消防梯,用手扶着栏杆,但是走了几步以后,我发现有些栏杆早已松动,就放弃了扶着它们走的想法,我开始贴住墙壁,但那些墙壁很脏,而且散发着浓重的湿气,不少尖锐的边角伸了出来,稍有不慎说不定我可能会被划伤,得个破伤风。
路很偏折,我们在高楼的腰肢上行走,但并没有进入它的内部,我想……建在里面的屋子大概会安全一些吧?最后,我到达了预定的楼层,我看了看手里的磁卡,上面写着803,我抬起头,面前是一扇金属门,上面的刷卡器正泛着红光。
我想去开门,但少女比我快一步,她取出卡片,将它贴到刷卡器上,铁门发出滴的一声,接着她便转动门栓,推门而入。
她站在门口,似乎是突然想起了什么,接着转头看向我。
“你是……来合租的吗?”
“那个……”
“先进来吧。”
她的话就像是有什么魔法一样……看外表,大概有20几岁的样子了。
进入房间,里面有一张铁架床,房间很小,但刚好能生活两个人的样子,做饭的灶台就在不远处,旁边就是洗碗池,里面的家具很简易,但是很干净,门栓都被擦的闪闪发亮,床边有一个木质衣柜,颜色呈棕红,不过漆掉了些,显得暗淡许多,上面贴了很多黑白照片,墙上贴了许多动漫海报,皱巴巴的。
“我叫鈴。”
她取出白色烟盒,翻开盖子,里面还剩下两根香烟,它们形状很奇怪,是三角形,上面写着看不懂的俄语。她将烟夹在指尖,然后取出一盒火柴,啪嗒一声,火柴的红脑袋与盒声摩擦,亮起星点火花,紧接着燃烧起来,冒着透明的烟雾。
烟被点燃了,它的前端开始发光萎缩,然后变红、变黑、直到被染上一层灰白,就像是在铁盆里翻滚的灰碳那样,她才肯深深吸上一口。她将火柴梗随意丢到地上,然后吐出积存在口腔中的浊雾,它们翻转着,挥舞着白色身躯,充斥在空气当中,但是它们能填满的地方有限,最多是往上飘,然后沿着天花板慢慢蠕动,它们飞不了太远。
我无意间似乎能听见她的叹息声,很小,细弱蚊吟。
“没有这东西……感觉就活不下去了啊。”
烟雾逐渐透明,它们消失的很快,只有空气中残留的苦涩和焦灼气息,提醒我它们曾经来过。
“来一根?”
那抹白色是那么的诱人,它就躺在少女的指间,探出脑袋,期待我去享用它。这是最后一根烟,它让我想起了之前那位白发老人。
这支烟干瘪而瘦小,身体上留着淡淡的掐痕,我看着它被少女如柳条般纤细的手指簇拥,我明白,它也明白,那是和都市格格不入的手指。
我抬起头,想在她的金色眼里寻些什么,但是什么也没有找到,里面甚至连一丝忧愁也没有,那双眼睛就像是被挖空的金色琥珀。我盯着她的瞳仁看,心里多了点畏惧,我下意识吸了口气,烟味飘进了嘴里,想要咳嗽,但是我又立马把这欲望压了下去,我张动嘴唇,接着后退几步,手按住了离我最近的鞋架。
“我……是高中生。”
“那又怎么样?这里是隔都,外面有外面的规矩,这里有这里的。再说,遵守那些破规矩真的会让你感到开心吗?偶尔叛逆些吧。”
这句话戳中了我内心柔然的角落。
我开始感到屈辱,开始感到不甘和恐惧,身体随着情绪的调动开始紧绷,有什么东西在血管里流淌,挠得我心里慌。刺激过后,是无尽的疲惫,失落感漫过口鼻,原本紧张的身体又突然松弛起来,我摇了摇头,然后睁开眼睛,再次看向那支香烟。整个过程很短,也不过十秒之久。
我接过香烟,然后将它含入嘴中,比我想的要硬,还带着丝丝苦味,我用舌头抵住它,尝试说话的时候,险些让它掉出嘴巴,就在这时那个少女上前一步,接着又用手指把它塞了回去。她将手指搭在烟上面,然后缓缓凑近,用自己嘴里的烟尝试点燃它。
我们的脸贴的很近,一种古怪的感觉从脸颊烧到耳根,我下意识闭上了眼睛。
“吸一下。”
它发出嘶嘶的声音,我睁开眼睛,发现烟的前端已经被染上星点金黄,我吸的很慢,为了防止它溜进肺里。
“好了,点上了。”
嘴边多了几丝热量,像是刚和某人接过吻,脸还是烫的。
我呆呆站在原地,看着烟雾从眼前缓缓升起,自己的压力也随着烟雾一起稀释融化。心里痒的难受,喉咙里全是苦味,这就是我的初体验。我夹住烟,然后把它取了出来,再次吐出一口浊气,我学着她的模样弹着烟灰,动作有些笨拙,做不到她那样潇洒,我看着她美丽动人的面庞,然后又将烟含了回去,淡淡吸上一口。
她微笑着,眼睛里闪烁着新的光芒,仿佛刚才做了什么伟大的事情。
终于,我寻到了些什么,在她的眼睛里,藏了一座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