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月6日,夜间十一点半,云阳市市中心医院病房外。一位穿着脏乱,老旧校服的少年低垂着头。
今天爷爷病情又加剧了,从晚上九点一直发作到11点才睡,打了三针镇定剂。
肝癌,喷门癌,胃癌……癌症像是找不着亲妈一样,一股脑全涌到爷爷身上。
手上是这周的医药单,三万七是最后那一小行数字。五位扎眼的,令人心绞痛的数字。他已经在这里坐了一个半小时没动了。楼道很安静,别的家属已经入睡。走廊灯光打在少年一头乱糟糟的头发上。
他打开屏幕碎裂的手机,翻,翻,翻!TM的,什么破手机!怎么又翻不动了!可是他没注意到通讯录上已经滑到了Z。
不能再找小姨借了,他心想,大伯那边也借了两万。小姑自己也紧巴巴的,给自己凑了一万已经仁至义尽了。何况自己爸爸,本来就欠他们钱。
王医生说,化疗这个阶段已经作用不大,要么赶紧做手术,要么……回家吃点儿好的。再在这里住下去,也不见得会有什么奇迹发生。
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
他不知道。他已经问过自己无数次这个问题了。他很想哭,可是他哭不出来。因为眼泪都流进了肚子里面,流进了心里,流干了。
他把账单折好,收入口袋。拿着碎裂的手机走向厕所,下定了决心,去打那个人的电话。
嘟~~嘟~嘟~~~
一遍,没人接。
嘟~嘟~对方挂断。
他发了狠,咬着牙继续打。
嘟~只响了一下就接了。
“喂,小崽子,又怎么了!大半夜的不睡觉,打!打!打!打你妈呀!”
少年深吸一口气。忍住,忍住。
“不说话!?挂了啊!”
电话的另一头很嘈杂,是在赌场。
“老沐,接啥电话呀?来来来!推!哥这把手气正壮!你这货可别的再用电话遁了啊,一天天的,哪来那么多电话?”
“哎呀,这不我家那小崽子连打三个电话吗?我遁个啥呀?今儿咱可是带着金板砖来的啊。”说着他又对电话吼了一句“喂!我在忙着呢啊,你没事儿,我真挂了。”
“有事,爷爷的住院费,还差三万多。”
“啥?那老东西还没死?哎呀,你们别催了,出,推六!胡了!他还活着干啥呀?老的小的都遭罪,还不如死了,把老宅给我。”
沐凯泽知道他爸是个什么货色“你先借我三万。我去把钱交一下。”
“三万!你个兔崽子,想咋的?说了,治不活!治不活!活着也白遭罪,治他干啥?”
“我说了,你借我,我还会还你。”
“借你?行啊,你让老东西把他老宅房契给我,借你五万都成。”
“那TM是你爹!你信不信你老了我也这么对你!沐天明你个王八蛋!你还……”
嘟————
沐凯泽愣住了。
呵,他轻笑起来,笑声越来越大,一边哭一边笑。眼泪居然流出来了啊,他还有眼泪吗?还以为流干了呢……
这就是他爸。一个烂赌鬼。至于他妈……十年前改嫁,带着妹妹去了外省。
他最后还是没忍住。
洗了把脸,走出厕所。走廊有几个人朝他瞥了一眼。
“对不起,打扰大家了。”
唉~那几个人见他这样都微微叹了一口气。
沐凯泽回到病房门前。
嘎吱~
却见爷爷已经坐在床上。
“怎么又醒啦?还疼吗?”沐凯泽赶紧上前扶着爷爷靠在床背上。
“还好,只是醒。”爷爷把脸扭向窗户,月亮又大又圆。清辉洒满人间。
“多睡会儿嘛。医生说你需要休……”
“别在这说医生说了,我的身体我知道,没用!”爷爷摆摆手。
“你看你这话说的,医生今天才跟我说有好转,你就又这样。”沐凯泽笑着安慰爷爷,只是他不知道他的笑比哭还难看。
小时候爷爷也会哄他:“噢~噢~小沐子不哭噢~妈妈以后每年都会回来看你的。至少你还有爷爷,以后爷爷陪着你。”那是妈妈带着妹妹走的那天,七岁,二年级,当晚的月亮也又大又圆……
“爷爷?”
“嗯?”
“跟您商量个事儿呗?要不咱把老宅卖了先给你治病,等病好了咱再买回来……”
“不行!老宅卖了,你奶每年十五咋回来?你太爷爷他们十五咋回来?”
老一辈人的迷信:亲人死后会在每年的正月十五,回生前居住的地方与亲人团圆。
“而且老宅卖了,你娃子以后咋娶媳妇儿?咱们家为了我这个老东西可就剩老宅了,那是留给你的。”爷爷颤巍巍的伸出手摸摸他的头。
虽然早就知道是这个答案,但沐凯泽还是很无奈。老宅是爷爷的命根子,他知道,可是现在真的没办法了啊……
……
“爷爷,不早了,你睡吧。”沐凯泽扶着爷爷躺好。
“小沐子,你这孩子打小就听话。可惜遇上那不争气的爹还有我这把老骨头。实在不行,放我走吧……我活着遭罪,带着你也遭罪。”
“说什么呢,咋遭罪了?王医生都说了有好转,这是科学,得信的。还有,你不是说要送我上大学吗?大学呀,爷爷,以后我推着您去大学看花儿。”
爷爷喜欢园艺,盆栽。所以他的病床前总有两盆生的很艳的百日红。
“好……好……送你,上大学。”
……
嘟~手机突然响了。
小姨?
“喂?小姨,这么晚有什么事儿吗?”
“啊,没啥事儿,这么晚没打扰吧。”
“没打扰,没打扰。刚好也没睡,出什么事儿了?”
“啊,明天你不是高考吗?给你包个红包,这两天吃点儿好的。姨我这两天手头也挺紧,你别嫌少啊。”
“啊?啊!怎么会,不……那…那…谢谢小姨”眼眶有点湿润了。
明天是他高考诶,高考诶!别的考生都在干什么呢?睡觉,复习,家里边像国宝一样爱护珍惜。车接车送吧。可他呢?凌晨一点多。还在走投无路的向那不争气的赌鬼老爹吵架借钱。
“别哭,别哭。是小姨没本事,给不了你多少。哎,小沐,你是个好孩子。这么大的难,让你一个学生遭着。我们这些长辈也没多少能耐,帮不了你多少。我们这样的人,只有读书才是唯一的出路。加油!”她的声音也带着哭腔。
“没,小姨,你是世上最亲我的人,以后我给你养老。我没嫌少,真的。”
“咱们是一家人。”
……
一万块。是小姨给他发来的第三次汇款。她是嫁到外地的。自己生活也紧巴巴,连子女上学都没办法办好,还是前前后后给沐凯泽。发了这么多钱。她丈夫晚上开烧烤摊,白天两份工作。很不容易。
今天是6月七号高考。现在凌晨2:13。
沐凯泽可怜吗?可是世上仍有许多比他还可怜的人。战火中的孩子,流浪中的人。他每次委屈时就一直这样告诉自己。至少他还有爷爷,还有小姨。
……
“王医生,这是一万,先把这两天的药用上吧。剩下的我过两天再补上。”
“你这……不符合规矩呀,这都第几次了?还有用药只是缓,解手术还是尽快做。”
“您多包容一下。再过两天我真的补上。我最近真有难处。”
“唉,后生,你这我也想帮你。可是……”
“求您了,王医生,通融一下吧。”
“还是尽快凑钱把手术做了吧,这两天我先帮你暂时垫上算了”
“谢谢!谢……啊!?您帮我……垫?”
“傻小子”王医生笑了,笑容很温和“你在哪家医院能赊账啊?”他无奈的摇摇头“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你们家这本经让你这个学生来念,属实可怜。”
“谢…谢谢”
王医生摇摇头,冲他摆摆手。
这后生家庭情况他知道,前几天他爸来医院闹了。为了一张老房契在医院大打出手。属实可怜。这么长时间,医院一直是他一个人。这儿有一个老大爷和一个脆生生的小女娃,别的……没有了。
……考试的时光飞速。一转眼就到了最后一场英语。
沐凯泽一整场都心神不宁。天阴的像是墨水盆打翻了似的。
中午爷爷又发病了。腹腔积水前天才抽完,今天又犯。
叮铃~考试结束,停止答题,把笔放下,全体起立,如果继续答题,按违纪处理。
别的考生都在欢呼,而他却逆着人潮向医院飞奔。
爷爷,爷爷……
……
轰隆!一声惊雷响在天边,也轰在少年的心房上。
天地幽蓝,大雨滂沱。
阴云翻滚着,用冷酷的冰凉洗涤这座南方小城。
马路上车鸣声四起,道路两旁商贩收摊回家,只有少年呆呆的走在路上。雨水打湿了头发,衣服打湿了一切。
世界一片模糊。
水从脸上流下,不知是雨水还是泪水。
他只是跌跌撞撞的向前走,可是他什么也看不到,都是白茫茫的雨。打在脸上生疼,打在那颗千疮百孔的心上,带起片片血肉。
……
一个小时前,沐凯泽飞奔回医院,却只收到了一张死亡证明。
“抱歉,我们尽力了。”
那个从小学二年级开始一直陪伴自己的人,妈妈走那天拥他入怀里的人,那个一直安慰他的人。永远离开了这个世界。
无数个仲夏夜里,一大一小坐落在老宅的院子里里。月亮大,而园。清风吹拂,栀子花香阵阵。
你陪了我多少年?这一路上。
穿林打叶,一路上轰轰烈烈。
花开花落,一路上起起跌跌。
可是:
你不是答应我,等我长大吗!?
不是说好了送我上大学吗!?
不是说好了去大学校园里看花的吗!?
明明说好了要给我讨媳妇儿,再生个大胖小子,让你享受天伦之乐的。
明明…………说好了的。
嘀————————
车鸣在耳旁炸响。巨大的车灯近在眼前。
死,并不可怕,只是一场长眠。
死,也是一个漫长的过程。
沐凯泽身体横飞出去。脑海中闪过无数的画面。
唯一定格的是一个温暖的黄昏,年幼时的沐凯泽走在正中间。那时他小小的很可爱,也很童真。两边牵着爸爸妈妈的手,妈妈真漂亮,爸爸也英俊帅气。身后巨大的摩天轮缓缓转动……
砰!身体摔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然后摩擦着地面向后滑动……
沐凯泽清晰听见自己骨骼碎裂的声响,血肉摩擦的声响。
他吃力的想抬起手,大雨打的睁不开眼。
这就是死亡吗?真好。
这样死是很好,一点也不孤独。他可以下去找爷爷奶奶了。
只可惜没办法给小姨养老了,王医生的钱也没还上。
唉~不知谁轻叹一声。
沐凯泽感觉有什么东西握住了他的手,让他整个人都温暖了起来。
左边是爸爸,右边是妈妈,身后摩天轮缓缓转动。下午的黄昏,日光温暖。
“粑粑,我要吃那个~”
“好,儿子,看好了哟,空中飞糖,biu~”
“孩子他爸慢点儿~,别摔了。”
“略略略~我们是飞糖父子侠,妈妈接招吧!”
……
沐凯泽嘴角略为勾起:“真好。”声音很轻。
雨,还在下……
“小兄弟!坚持住!救护车马上就到!”
“坚持住!救护车马上就到!”
“救护车马上就到!”
重重叠叠的回声包裹着沐凯泽的双耳。
他在最后体验到了关心。
……
白茫茫的雨淹没整个世界,讲少年乱糟糟的头发打湿,散在两边,露出那张稚嫩清秀的脸庞。有一双很秀气的眉毛,眼尾轻轻上扬,小鼻琼很挺立可惜没有了温热的呼吸。略微上扬的嘴角让他整个人都明艳起来。
或许,他睁开眼会有着让世界都心疼的眼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