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烛设想过无数种再度与仇人见面的场景,或是数年后自己提着锯刃闯进克里斯家族的宅邸与对方对峙,抑或在燃火的街道上宣判下对方的罪行。
可无论如何她都想象不到,二人竟会如此突兀而毫无铺垫地在这家偏僻且客人稀少的酒馆中碰面,就连擦洗杯盏的手都凝滞在半空。
一时间酒馆的气氛变得尴尬起来,踩在小板凳上暗烛居高临下地与蓝发少女对视,火星四射,酒馆内悠闲的氛围顿时肃杀起来,以至于众人耳边隐隐听到刀刃对碰的幻听。
所幸暗烛很快便低下头颅,将手上擦拭干净的玻璃杯收好,注意了一下地面以防摔倒,少女轻巧地离开吧台,只是顺手牵起放置于吧台下的链刃。
身着酒保服饰的塞伦丝与她擦肩而过,灰瞳映出蓝瞳中的错愕,以及自己那压抑的怒焰。
她在菈丝忒对面坐好,点着头地接受下异瞳少女关切的眼神,随即斜过视线偷瞄正在熟练地晃荡杯酌的塞伦丝,她终于知晓店长的良苦用心。
那位克里斯家族的大小姐兼刽子手居然是这家店的一名酒保,倘若保持与她的接触,定然可以套到有关克里斯家族的情报,望向艾缇的目光变得敬重起来,暗烛在心底认可了这位老板。
然艾缇只是笑眯.眯地坐在角落,对暗烛尊敬的目光不作搭理,她才不会说自己压根没想到那方面的事情,只是单纯想看个乐而已。
见老板不作回应,暗烛再度审视起在吧台上调酒的塞伦丝,意图多获取些有关仇敌的讯息。
那张脸就像是万年不化的坚冰般,绝不显出半点波涛,眼神完全专注于手上的酒杯,魔力汇作冰块在酒杯中伶仃作响。
把带有敌意的仇人忽视在一旁么?
是切实拥有余裕,还是单纯因为过度的专注而忘却了呢,无论如何,现在正是绝佳的机会。
坐在她对面的菈丝忒因不悦而鼓起的脸颊,被忽视的河豚自顾自地生着闷气,寻思着怎样让面前之人的注意转回自己身上。
“我说,明明有我这样可爱的少女在眼前,还去看别的女孩子,未免太失礼了些?”
被话语惊回现实,灰发少女手足无措地思量安抚菈丝忒的方式,但解释亦是无力,加之她本身就不擅长辩解,就算试图安慰也不过是雪上加霜。
“抱歉。”
结果就是暗烛颔首道歉,承诺不会在约会时转移注意去看别的女孩子。
“嘛嘛,倒也不是不能原谅你啦,那家伙的确惹人注目。”
轮到菈丝忒主动挪动视线向稚嫩而认真的调酒师,冰蓝色长发在背后垂落,给人一种能在暴风中巍然不动的厚重感,而塞伦丝本人也曾展现出将长发当作坚盾的本领。
“据说那家伙的嗓子并没问题,但就是在某天失去了发出声音的能力,只能笔谈……活该,谁让她助纣为虐呢。”
菈丝忒环胸后仰,视线顺塞伦丝沉静的美好面容滑下,再到洁白的天鹅颈,以及舞者般优美的身体曲线。
菈丝忒曾经也时常与贵族打交道,也见过不少美人,能歌善舞的妖媚歌伎,气质雍和、举止优雅的贵妇,塞伦丝的外表在她认知的所有同龄女性中俨然排名前列。
虽然很不甘心,但比起外貌自己仍旧是稍逊一筹,那蓝发美人的美貌不带任何人工改造的痕迹,就像自然亲手雕刻的绝美冰塑。
蓝色的嘴唇犹如一棵蓝莓,让人难掩咬上一口的欲望,再联想到她高贵的地位,菈丝忒实在难掩内心的贪欲,让对方堕落后占为己有的念头一闪而过。
感知到强烈的恶念,塞伦丝眉头轻挑,望向酒馆角落的那名异瞳少女,幽幽叹息过后,她举起手中的调酒杯,歪了歪头,用冷冽的目光刺向菈丝忒,犹如挑衅。
“……”
不顾暗烛的劝阻而接受了挑战,菈丝忒快步向吧台走去,正当她打算点杯什么时,抬起的手被强行按下。
“我们不提供未成年酒精。”
塞伦丝慢悠悠地出示笔记,气得人牙痒痒。
“喂,艾缇店长!”
“抱歉啦,规矩就是规矩,就算是小菈丝忒也得遵守。”
面对艾缇无可奈何的表示,异瞳少女哑口无言,神态略显沮丧,仅能用蕴藏着癫狂的眼瞳瞥了塞伦丝一眼,忽然唇角掠起笑容。
塞伦丝不懂得面前之人到底有什么毛病,打算在笔记上写下自己的疑惑时,暗烛压着衣摆,迈着收敛的步伐踏至吧台前。
“请给我一杯BlueFairy。”
暗烛不需要对方理解自己所说的那杯酒到底是什么,这仅仅是一次试探,针对【语言】的试探。
而此刻,塞伦丝的反应正中下怀。
冰蓝色眼瞳中露出难以置信的神色,她的身体剧烈摇晃,险些从凳子上摔下去,就像是在演讲时被自己全然否定的论点击垮的信徒。
“很显然,你并不唯一。”
暗烛接过钢笔,在纸面上写下几个字。
心神动荡,眼神飘忽,塞伦丝几乎下意识地想通过调配来帮助自己遮掩慌乱,手臂探向装着酒液的瓶子时却被艾缇喝止。
“小塞伦丝,可不能给未成年的客人调配酒精哦?不过果汁倒是可以。”
啊……对了,暗烛刚才点的那杯饮料是不需要酒精的。
塞伦丝镇后轻咳一声,将异色的液体混杂,最终呈现在眼前的饮料犹如湛蓝的湖水,表面清澈,底下昏暗不见天日的灰暗。
“啊咧,这不是我教过的酒呢,塞伦丝?”
艾缇的提问再度令得她紧张起来,蓝发少女僵硬地扭动颈部,眼里写满祈求,并不愿解释给艾缇。
行吧,谁没有点秘密呢。
艾缇并未追问,只是观测着新店员与菈丝忒的互动,预备在不愉快的时机出手协调。
而暗烛早早端起酒杯,女性化的清甜弥漫口腔,瓶内液体犹如潮水起伏,她喝得很急,像是要将它一口饮尽。
“好丫头,我没看错你!”
在帮大口灌酒的吉米大声夸赞,他就知道这少女绝非什么柔弱少女,这豪爽的喝法着实令他大饱眼福,他可不喜欢什么漂亮美人,只在乎爽快的兄弟,而面前的少女无疑是完美符合他心目中战友的模样。
“相比起我,你走运的多。”
暗烛轻轻写下心里的想法,到了异世界后她鲜少握笔,字迹也显得潦草,但她也无需多么精美的字符来表达对对方的尊敬,光是如今潦草的字迹就足以彰显她内心的想法了。
“有权有势的家族,超人的天赋。”
“它们是你作为施暴者的资本,对么?”
字字锥心,灰发少女施加在笔尖的力几乎划破纸张,她的质问同样在勾起自己内心的怒火。
“并非如此,我是为了将来能有更多人得到救赎才犯下那些罪业。”
“但事实不可辩驳,那些被你或亲手或协助害死的人们,她们濒死的容貌就刻印在这里,每当我意识于睡梦中漂浮,她们都会扼住我的脖颈,化作拖拽我前行的枷锁,逼迫我去咬断你的喉咙。”
暗烛的指尖轻敲自己的头颅,表情变得凶恶,她不容许塞伦丝的心灵脱罪,她要面前助纣为虐者背负上同自己一般的罪恶感,像是被吊住脖颈的牧牛,仅能跟随逝者旨意向前,惨死半途。
终于,塞伦丝没有再继续动笔交谈,仅是双手捧住调酒杯,像是在思量什么。
自认为胜利的暗烛将手中钢笔推回,不知名的沉重逐渐占据了她的内心。
【没有一点报复的快.感】
暗烛在心里啐了一口,即使凭借一时快意将心中怒气书写而出,她仍未变得轻松,一点都没有。
塞伦丝阖起了眼瞳,片顷后她再度摇晃起调酒杯,清脆的声音将灰发少女自躁郁中唤醒,她不解地看向塞伦丝的脸,试图穿透那层厚冰窥视底面的心绪,终究是无用功。
最终,一杯盛满冰块的透明饮料盛放在她的面前。
“调制饮料,改变人生。”
钢笔犹如轻盈的羽毛在纸页上飘动,塞伦丝将高脚杯推到灰发少女眼前,手轻抚自己的胸腔,随即攥紧作拳。
这是克里斯家族立誓的惯用动作,她以此换取异瞳少女与正烦闷地抓挠头发的灰发少女的信任,艾缇见到她的举动,并未多说什么,只是微笑默许。
暗烛犹豫地举起酒杯,又想起自己此刻才该是强势的一方,于是一口饮下不知名的“饮料”。
先是甘甜触及舌尖,而后像是要将她整个冻结的寒意笼罩了全身,令她浑身一颤,菈丝忒以为塞伦丝在酒杯里动了什么手脚,正欲抽出枪与剑,但暗烛很快便拉住了她。
灰发少女苍白的脸颊遍布娇艳的酡红,辛辣的味道令她止不住地咳嗽起来,原本就轻微摇晃的世界在此刻更是变得天摇地动。
“这是什么……咳咳——”
令人抗拒的火辣气味将她的话语被堵塞在口腔中,体内冰火两种天的感觉令她及其不适,她挣扎着找寻冰凉净水,终究无可奈何。
“这就是我这一世的人生。”
塞伦丝仅仅是写下这行字,然后打开自己挂在腰侧的挎包,取出刻录有恒温魔法的保温杯。
热气氤氲,温水递至眼前,暗烛一口饮下他人的赠予,温暖的味道驱散体内的寒气,清水洗刷酒的辛辣,魔手拭去嘴角的水渍,她大口喘息着,同时再度审视起面前有着一头冰蓝色长发的贵族少女。
“希望作为同事的日子能让我们了解彼此,相互宽恕。”
冰晶在半空勾勒出奇幻的形态,代替墨水表达无法出口的言语,宣告了二人沟通的起始。
身居高位的贵族少女与凄惨的奴隶少女,一段复杂的关系由此建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