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背对着沙若然，白晗茉眼神动容，胸闷感也再次袭来。
银白怪物再次加剧了嘶吼，似是在嘲笑着这个多愁善感的娇弱女孩。
为什么，她总是能及时察觉到自己的心情呢——不要这样，不然会变得更加依赖她的。
“因为奶奶很喜欢雪。”
“但是雪把她夺走了，我再也见不到她了。”
……
六年前。
人们尚未知晓，安水市将迎来最后一个有雪的冬天。
白晗茉此时八岁，因为父母工作忙，迄今为止的人生有大部分时间都是和奶奶度过的。
年龄小，想的事也少，以至于白晗茉从来都没在意过一件事情，那就是奶奶的名字。
她只知道奶奶应该是这个世界上最爱自己的人，齐耳短发，慈祥的脸庞，带有一丝文艺气息的无框眼镜，时刻保持上扬的嘴角，无疑不让自己感到温暖与憧憬。
奶奶有文化，爱好阅读，也擅数学，拜此所赐白晗茉的数学天赋也很早被发掘，想必那个上了高中以后数学成绩在年级名列前茅的小女孩一定会感谢奶奶的。
跟着明事理的奶奶，白晗茉自然变得很有教养，但也难免会有犯错的时候，她从未见过奶奶有丝毫的不悦，每次得到的都只是极具耐心的说教而已。
年幼的白晗茉上了小学以后，会经常跟同班同学说道：“我有世界上最好的奶奶。”
但她经常会受到同学的反问：“你的爸爸妈妈呢？为什么从来没听你提起过？”
对此，除了短暂的沉默，白晗茉也只能给出这样的回答：“我有点不太了解他们。”
好奇怪，哪有孩子跟父母不熟的？
可白晗茉觉得没有什么说不通的地方，父母只是偶尔回一趟家，又怎么会熟络起来呢？
与此同时，奶奶还有一些自己所不理解的行为，其中最为费解的，就是到了雪天她都会打着伞出去走一走。
好像也没有朋友同行，也没有固定的目的地，有时甚至只是在庭院稍适漫步，总之是不可能待在屋内的。
她当然不懂，这只是因为摆在奶奶卧室书桌上的照片里的人而已。
白晗茉只觉得奶奶是单纯喜欢雪，比如自己明明是夏天出生的，她给自己起的小名却是“雪儿”.
今年冬天的第一场大雪是在周六，奶奶做好了中午饭摆在桌上，便又撑着伞出了门。
白晗茉已经习以为常了，有的时候她觉得奶奶走出门口时的背影还挺优雅的，她只顾着享受美味的菜肴，又自己洗好了碗筷，然后坐在沙发上看从奶奶书房里拿来的名著。
看的有些入迷，直到窗外暮色中的斜阳迫使白晗茉从书中醒来，她才发现雪停了。
诶？
与以往有些不同——雪停了，为什么不见奶奶回家呢？
许是今天兴致高，想多逛一会吧，如此想着，白晗茉也有点坐不住了，她穿上棉服，围上围巾，到院子里独自嬉戏，也当是晚饭前的消遣了。
等啊等，面前的雪人大功告成，暮色被缀上了一层墨，撑伞老人的身影仍未出现在白晗茉的视线当中.
好饿，想吃饭，奶奶为什么还不回来？
白晗茉冻得直吸溜鼻涕，后来实在受不住了就进了屋。
过了饭点，白晗茉没有等到奶奶，反倒是母亲回来了，但她脸色凝重，双手轻抚女儿的小脸。
“茉茉，想吃什么，妈妈给你做。”
母亲的语气略显颤抖，似乎是经历了什么不好的事情。
“都行的。”白晗茉不怎么挑食，饥饿感席卷全身时更是来者不拒，但心里尚有一事未解，“妈妈，奶奶中午出门以后还没回来呢，您能打个电话问问吗？”
“……嗯，妈妈先给你做饭去好不好？”
徐莹以为这样便能把女儿搪塞过去，却低估了小孩子的灵性与直觉。
“妈妈，你在打岔吗？”白晗茉说完，低下了头，应该是觉得自己语气不太好，顶撞了长辈。
奶奶会说这是“不尊重”，可是现在她并没有出现在眼前，亲口说出这几个字。
徐莹感到意外之余，看到女儿若有所思，然后又平静地问了一个问题。
“奶奶不回来了吗？”
其时在当时白晗茉就隐约知道了些什么，奶奶是与自己最亲近的人，或许是心有灵犀吧，在院子里堆雪人那会儿，心脏的一阵绞痛让年幼的女孩差点摔在雪层里。
但是奶奶说过，那个字不能说出口，不吉利。
她八岁，就明白了什么叫做委婉用词。
奶奶真的没回来，年幼的白晗茉对突如其来的一切感到麻木，她还没想过人是转瞬即逝之物，毕竟在电视剧里，如果有人去世了，剧本对这个场景的描绘将会是多么得详细，多么得沉重。
缓了好几天，在某个早晨，白晗茉在睡梦中苏醒，她梦到了奶奶，下楼后看到的却是在灶台忙活的母亲和在餐桌旁打着电话的父亲。
这样啊。
原来奶奶真的不会回来了，不会为自己做饭了，不会教自己数学题了，不会在自己犯错的时候耐心地教导自己了。
再也见不到奶奶了，唯一留下的只是塞满整个架子的，一本本厚如砖头的书。
眼前的一切变得模糊，胸口堵塞得要喘不上气了。
明明不能哭的，奶奶说女孩子要坚强。
……
一年后的冬天，连大雪也没有回来——她无法接受，她从冰箱里拿出颗雪球，心中的潮汐撕扯了千万次，到了嘴边却只剩一条径流。
“为什么要把奶奶从我身边抢走呢？”
“你知道自己做了坏事，所以不敢回来吧？”
“那你最好永远别回来了。”
……
沙若然一语不发地听完了怀中女孩的叙述，又感到她的身体在悄然发颤。
“茉，要转过来吗？”
“……我……”
“我闭着眼，不会看到你的脸的。”
沙若然只感觉自己不像是交了个朋友，更像是认了个妹妹，哭了还不好意思让别人看。
一时无声。
然后白晗茉很快转过了身子，用额头抵住了沙若然的颈窝。
好温暖，笼罩了脸颊的，不只有险峻的峰谷，还有山脚处坚硬的石面。
她不禁抽泣了一下。
“然，奶奶那么喜欢雪，却被雪带走了。”
“我很讨厌‘雪儿’这个小名，现在只有我爸妈和你知道。”
“你说大雪和我，奶奶更爱哪一个？”
“如果我缠着奶奶别出门的话，奶奶会不会就不会离开？”
“……说到底，奶奶那么喜欢雪，我却很讨厌，我会让奶奶失望吗？”
“我打扰你睡觉了吗？”
沙若然伸手抚上白晗茉的头顶，她不会安慰人，因为那很空虚，没有分量。
接着，她开始耐心地回答起这些甚是沉重，结合女孩的语气又有点可爱的问题。
“不会打扰到的，我天生觉少。”
“奶奶喜欢雪，是奶奶的自由，而你讨厌雪，是因为它抢走了奶奶，也是你的自由，你一直记着奶奶的好，奶奶当然会感到高兴的。”
“世事无常，我们不能站在现在的角度，去评判当时的自己，这是很不公平，也不通逻辑的事情。”
“奶奶爱雪，也是爱你的，如果真的要相比较，一定是你更重要哦。”
“我很喜欢你这个小名，这也是奶奶对你的爱的一部分。”
“你可以继续讨厌雪，但奶奶一定是希望你能快乐的，你要带着奶奶对你的爱好好生活，正是因为不知道意外什么时候降临，人们才会如此珍视与彼此在一起的每分每秒。”
或许有些问题根本没有答案。
沙若然感觉自己过于投入了，好像说了些有点高大上的话，脸颊有点发烫。
没过一会儿，怀中的颤抖变得剧烈起来，房内的寂静随之被打破。
原来人哭起来都是难听的啊。
沙若然轻轻拍着白晗茉的后背。
在撕心裂肺的痛哭当中，白晗茉一定是在与自己最怀念的亲人做最后的告别，待这场雪终止，想再见到奶奶就很难了。
“然，谢谢你今天陪我住。”情绪稍有稳定后，白晗茉吸溜着鼻涕，用微哑的软声说道。
“嘿嘿，说谢谢见外了不是？……我也有好处啊，比如说你这个床，是真的好舒服，这被子也是，我去还是蚕丝的……”
“噗。”大晚上的白晗茉被逗笑了，她发现好像被别人感谢的话，沙若然会不好意思。
沙若然听到悦耳的轻笑，不禁感到神清气爽，她轻轻伸了伸腿，放松下来后，也有了些困意。
“其实你哭的时候挺可爱的。”
“你……不是说好不看的吗？”
“哈哈，对不起我是骗子。”
“哼。”白晗茉有些不甘心，自己哭的样子，哭的声音，最脆弱的一面，都被这个坏人看光了！越想越过意不去，反正已经很丢脸了，再丢脸一点也无所谓了。
她张开小嘴，轻咬了一下沙若然的锁骨，还故意停留了几许。
“嘶——”被咬的坏人感到一阵酥麻，“好疼啊，茉你学坏了。”
“那也是跟你学的。”
“……这世界上还能找到我这样的大好人吗？”
“好人会明说自己是好人吗？”
“晚安。”
“不要逃避话题。”
两人又低声说笑了一小会儿，也不知道最后是怎么睡着的。
清晨，雪停了，整座城变成了银色。
白晗茉醒来时感到些许凉意，似乎少了些什么，艰难地睁开双眼，灯没开，身旁的位置却空了。
又听到了浴室传来的水龙头声，便又安心地抻了抻被子，也不知道现在是几点，要不就再睡会儿吧，反正会有人叫自己起床的。
事实上现在确实很早，才过五点钟，沙若然是按着自己的生物钟自然醒的，洗漱完毕后回到卧室，看到床上的女孩动了动身。
“我是不是吵醒你了？”一边问着，她坐到梳妆台前，对着镜子梳起了头发，“现在还早，再睡一会儿吧。”
“……有点睡不着了。”白晗茉哼唧着坐起身，但仍旧裹着被子，只将头露在外面，像一只被吵醒后非常懵圈的小仓鼠。
又好像有什么心事般，表情不太晴朗。
“怎么了？”沙若然梳好头发后站起身，一边扎辫子一边走到床边，“是昨晚梦见奶奶了吗？”
“……正好相反，”白晗茉揉了揉因为昨晚的哭泣略有不适的眼眶周围，“我没有梦见奶奶。”
这个时候，她又想，要是雪能多下一会儿，自己就能梦见奶奶了。
讨人厌的雪，总是跟自己对着干。
“还觉得难过吗？”
讨人厌的还有沙若然，总是用止水般的语气说出关怀的话，迫使自己不断产生依赖感。
“不难过了。”白晗茉说着，又迷迷糊糊地搂住了沙若然的腰，虽然反应过来后有点难为情，但为了掩饰，她反而抱得更紧了，不让对方看自己的脸。
“你现在这个样子真的像个小妹妹。”沙若然坏笑着抚摸“妹妹”后脑勺部位的头发。
“……我去洗漱了。”白晗茉立马松开双手，麻利地下了床，刚想走，又转过身来，如释重负般笑了出来，“谢谢你。”
“……姐姐。”她又小声补了一句。
“什么？”沙若然听到了，突然感觉自己觉醒了一些新的癖好，“刚刚你叫我‘姐姐’了对吧？”
与她第一次在宠物店听到海盐细腻的叫声时的心情有些类似，但多了一种新鲜感，灼得喉咙发痒。
“没有，你听错了。”白晗茉小跑出了卧室。
“别害羞啊，让姐姐帮你刷牙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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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能有的读者会觉得奶奶去世那里写的有点仓促，但我恰恰想表达的就是，人就是如此转瞬即逝，意外也是如此的不可预测，所以我们要珍惜与重要之人在一起的每一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