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徒:尾声
到了温曼的秋季尾声,就会迎来上一年的冬季时,从尼根特这片陆地上的某处所寄来的一封又一封的大量信件。
“喂,季狄乌斯,居然有一封寄给你的信哦。”
这个时节正是地幔游者们最繁忙也是赚得最多的时候。据说在他们之间,有着一套非常成熟的交接和分拣体系。
在温曼,哪怕是临时换了住址不知去向的收件人,又或是一开始就根本没写上具体住址的“外行人”寄来的信,只要到了经验老到的地幔游者的手里,最终都能够非常幸运的被送到正确的收信人的手中。
“我已经帮你检查过了——你记得自己有一个叫兰奈维的侄女吗?”
所以,当我唯一还保持有联系的朋友,地幔游者撒萨达格里甩着一封小小的信拜访我的时候。我最先怀疑的是他是否遭到了什么威胁。
撒萨达姆似乎已经帮我确认过信件的内容了。他究竟是觉得“随意拆开信”是安全的,还是任性地调查“信里的内容”是毫无风险的呢?
停下维护工作,我从嘎吱响的老椅上起身。
无论如何,我都不打算收下这封信,考究这些也就根本没有一点用处了。毕竟我一开始就是因为根本没有其他亲人在世所以才来到了温曼。
扭动义眼,我又一次确认了撒萨达姆确实没有遭遇什么异常状况。
换而言之,这封信只可能是送错了地方——毕竟撒萨达姆他当地幔游者的时间还不算长。而在温曼这里,新人送错一两封信是在所难免的。
我对着一脸得意,半边肩膀靠着沾着尘的门框,脑袋几乎要碰到上头扎根的菌菇的撒萨达姆拉着脸说道。
“不认识。你弄错收信的人了。”
撒萨达姆张大下巴,那个动作会对连接肌肉造成很大负荷。
“真的假的!?这还是我第一次犯错——不过,只要你帮我掩盖一下,然后我再及时查到信件在哪,这样事情也就不会暴露了。”
在温曼总共生活了有近千人。明面上是这样的,不过不被计入人口的数量要远远超出这个数字。不过,就算是算上这些人来,温曼住民对于地幔游者的调性都有着“心脏很大”的共识。
撒萨达姆说完,便以“带着信件到处找的才是菜鸟”的理由将东西撂在这后,风风火火地冲去了别处。
因为几乎没有打理的时间,撒萨达姆所随意一丢的桌面上几乎镀了一层厚厚的灰壳。信封已被拆开,干净的白纸露出对折了一半的背痕。
我的侄女,兰奈维……
我实在不记得有这样一个人物了。
只不过,我并不是一个痴呆而健忘的人。我还记得,在我还生活在温曼之外的地方,也就是从行当的师傅那里学来足够的技艺之前,确实曾经有过一段替人照顾孩子的时期。
如果是这样的话,这封信的寄件人也许是“中途改了名字”,又或者是“无法使用原本的名字”——信其实并没有送错的可能性是有的。
我无法忍耐这种煎熬。立刻便伸手取出了信纸。
「我是您的侄女兰奈维」
「在您收到信件的时候,差不多已经进入了秋季的尾声了吧」
「我会带着礼物在冬季的某日到来,季狄乌斯大人」
「望您知晓。兰奈维前来履行破坏尼根特的承诺了」
我赶忙想要将信塞回到信封里去,却马上意识到,既然撒萨达姆查看过了信件的内容,那他肯定也知道这封信根本没有送错地方。
地幔游者虽然“心脏很大”,但却并不是傻。恰恰相反,正因为比谁都要“机灵”,所以才能取得地幔游者的资格。
信的内容不便让温曼的一千位市民知晓。
虽然在温曼,像我这样的黑户般的存在在这重不能被晓得身份的意义上其实和这封信是一样的——我确实对这种“危险性”感到熟悉。
如果说兰奈维就是那个孩子,那事情就都说得通了。
不过,这对我来说完全是个麻烦。
还好,温曼的地形和构造复杂到任何人初来乍到都会迷路,只要我不去迎接,兰奈维就无法真的前来找我。
我重新坐回位子上,握回工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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蕾帕德墨利安海瑟,我曾经照看过叫着这样又长又拗口的孩子一段时间。
不过,那与其说是照看孩子,不如说是“在危机之中受到折磨”。
蕾帕德墨利安海瑟非常聪明。现在想来,她那时候就已经承担着诸多对于一个个子小小的儿童而言过于沉重的期望。
德里古斯升空计划失败之后,动荡频发,白械的权力衰退,技术也遭到外流。逃离了康夫那的半毁废墟后,手握技术的人建造了半毁的唯一城之外的聚集地。也就是所谓的新生地带。
温曼在这些新生地带之中,也算是资历最老的那一批。从年份上来说,几乎是在白械对康夫那的管控失效之后,温曼立刻就诞生了。
不过,那个时候,我还身处唯一城康夫那之中,被委托要照看蕾帕德墨利安海瑟也是那时候的事情。
那时候,我记得是在工坊里头……完成了一道重要工序后,回过神来就发现蕾帕德墨利安海瑟已经出现在我的身后。
她像只被丢在街角,由淘金客的违章店铺所丢弃的废料养大的“怀苏”般蹲据在金属桌上。明明无论哪里都挑不出刺,像是游手好闲的非法艺术家的画作中走出来的人物,却莫名的让我觉得”炸了毛”。
蕾帕德墨利安海瑟的表情看起来非常冷漠,眼睛却又像是在发问“不继续了吗”般闪烁着诡异的光。
这令我感到不知该作何反应。
不过,最重要的是,她的脚边就是不知什么时候启动的高速旋转中的齿片——别说是常人的肉体了,那东西就连优秀的硬质合金都能轻易切开。
她穿戴着一眼就能知道是上流人士的裙摆,眼看着就要被齿片刮扯到。
如果因为失去重心,她还向着齿片方向倒下的话,事情肯定马上就会演变成惨不忍睹的模样。不是金属碎屑纷飞,红而是色的浆液会从整齐的断口喷涌而出——
时至今日,我也几乎很少会遇到这种让我感到紧张的时刻。
最开始见面就发愣了一下的我,处理这事情的动作绝对不算快。工坊的活儿基本都要消耗大量的精力,那时候的我就算是真的疲乏到倒头就睡,也完全不值得奇怪。
蕾帕德墨利安海瑟饶有兴致地看着我慢悠悠的动作,瞳孔随着我伸出的手而在眼眶之中晃动。
和应付“怀苏”是一个道理。诀窍在于要趁其不备。那时候的我一定就是那样想的。
我自以为不动声色地用另一只手按下了停止的按钮。不过即使如此,齿片依旧还会旋转上很久,可我又分不出工夫去将护套器重新安放回齿片周围。
聪明的“怀苏”是听得懂人话的。于是我便以“炙烤晶虫肉”为诱饵,尝试将这只突然出现在工坊里的大型“怀苏”从危险的地方抱下来。
那身衣服的材质果然十分惊人。那座工坊位于康夫那的渔门区靠西北的地带,那天又是夜里,气温非常寒冷。可蕾帕德墨利安海瑟的衣服却非常温暖。那件衣服应该是用上了在当时算得上是最精锐技术的产物,而且还经由各种我欣赏不来的艺术需求进行各种细节设计——一定价值连城,弄坏了我可赔不起。
就结果而言,姑且算是成功了。不过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在我心里却是造成了极大的失落感。
蕾帕德墨利安海瑟波被我放回地上,双脚一落地,她便歪着头说。
“为什么要关上风扇?”
随后又指着工坊的出口。
“但是我对炙烤,还有晶虫肉,都很感兴趣。”
那动作幅度之大,直接让她的胳膊碰到了还未完全停止,依旧很有杀伤力的金属锯片上。
触目惊心,我顿时绝望,心想,这下完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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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蕾帕德墨利安海瑟说明那个旋转的锯齿片的危险性后,她点了点头说自己知道了。
尽管后来她依旧在使用了特别的防护外装后继续我行我素地利用这危险的“风扇”……要我说,那东西真的能吹出值得冒险这么做的凉爽之风吗?
不过那天我确实因为这个不好搞的客人愿意高抬贵手而顺着她的意思带其前往了淘金客们会在夜里的宽阔街道上搭起来的违法摊位。
那时候我未能及时向蕾帕德墨利安海瑟告知一样非常重要的规矩。“只要味道好,就算事后吃坏了肚子也不得抱怨”的规矩。
不过,我也是第一次见到有人会一边说“美味的事物”,一边以毒杀为名将店家绑起来的。
就她那个会将锯片当作风扇的跳脱脑袋,估计是觉得把店家绑走就能一直吃到烧肉了吧。
但这“攻击行为”让一贯在各种不讲道理的条条框框里摸爬滚打的淘金客们都吃了一惊——几乎所有人都以为是白械的执行人员来取缔非法集会了。因此,当时的场面可说是一团混乱,有人撒下足以漫布整个街道的烟雾然后启动了直接安装在摊贩店铺上的推进装置后如横向发射的火箭一般夺路而逃,还有的则是纠结起党羽,想要趁此机会冒险取得白械的技术结晶一本万利……
那时候我还不未掌握如何给蕾帕德墨利安海瑟那颗肯定有什么问题的脑袋一记精确又力度恰好的叩击的技巧,所以只能慌慌张张地拉起她的手然后大叫“快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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蕾帕德墨利安海瑟的脑袋是有问题的。
这并不是说她愚蠢,或是机能上有什么缺陷。即便在现在的我看来,蕾帕德墨利安海瑟也是与“伟大之人”最接近的存在。
“为什么要阻止我取得制作方法?”
蕾帕德墨利安海瑟果然是这么想的。而且她明明维持着那种毫无波动的精致小脸,却不知为什么让我觉得她正流着口水。
看样子她很满意刚才的“炙烤晶虫肉”。
“你这野蛮的小东西!啊,啊,不是……不懂得尊重古夫老板的心血的人是无法取得真正的食谱的!”
唉,希望古夫老板在骚乱结束之后不要因为这次的事而产生什么创伤。
让蕾帕德墨利安海瑟在这附近乱逛实在太危险了。
“我知道了。没办法。那么,你来帮我吧。”
蕾帕德墨利安拿出一张棕色的纸。然后用她那在捆绑古夫老板时大显神威的背部外肢划刻上了大段文字。
“在这里,写你的名字。”
她递来协约纸,我基本只认得和工作有关的文字,里头的各项条款和遗迹文一样令我摸不着头脑。
但一个没有名字的孤儿,胆敢不顺着面前这位尊贵者的意思去做的话,多半就是别想在康夫那活下去了。
“我没有名字。孤儿在这里是没有姓名的,硬要说的话,在我出师之前,我都只能算是锡名工坊的学徒。”
她可能是没料到会是这种情况吧。不过,很快,几乎就只是愣了一下,她就拿出了她的点子。
“是吗?好吧。那么,你就叫季狄乌斯。全称蕾帕季狄乌斯华尔德。”
说完,她还好像十分担忧一般询问道。
“字,会写吗?”
这点事情我还是会的——!别小看锡名工坊里最有天分的学徒的我啊!
虽然我想这样说,但还是老老实实接受了来自蕾帕德墨利安海瑟的外肢辅助。
接过我交还回去的纸张,蕾帕德墨利安海瑟看着我写上去的七扭八拐的字迹,端详了一会儿后,点了点头,然后在上头写上了应该是她名字的字段。
“想知道,我的名字?”
我点了点头。我的这点好奇心,她应该不会瞒着不说吧?
说起来,就是从那个时候起,哪怕是还不成熟的我也意识到了自己正在照看一个真的非常危险的存在的事实。
“我是蕾帕德墨利安海瑟。现在起,就是您的侄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