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面是正午艳阳天，七八月的天气，已经有半个月没有下过雨了，空气中感受不到一丝水气。
这种天气最难受的是庄稼人，地里的禾苗还有的滋养，他们就没这等运气，就算戴着草帽也得晒的脸上脱下两层皮。
这里是南江城，毗邻不大不小的一条河，也算是江南水乡，但在今年普遍燥热的季候下，一点也没显得温婉。
脚泡在稻田里，染上灰黑的泥，身子在日头下起起伏伏的劳作，这就是这片大地上的男人。
相比之下，这只有一扇小窗透光的柴房里看起来还舒适许多。
当然也只是看起来。
循着颤颤巍巍的光线，堆积如山的柴堆角落里钻出来一只脏兮兮的小手，露出的一小截手腕上整整齐齐排列着三个红包。小手往外扒拉了两下，随后滚落的柴火下露出一个乱蓬蓬的脑袋和瘦小贫瘠的身子。
虽然脸黑的像在煤堆里滚过一样，但看模样仍能依稀看出来是个女孩。
脸庞显得有些骨感，很明显的营养不良，一条腿无力的搭在木柴上。
一个路边随处可见的小乞子，还是个小瘸子。
肮脏破旧的衣裳，瘦骨嶙峋的身姿，一切都和那些令人睥睨唾弃的叫花子没有区别。
除了那双柔情似水的桃花眼，蒙着一层水雾，惹人怜爱，好似蕴着无边情谊，一颦一蹙勾人心魄，是世间罕有的美人目。
女孩撑着身子爬了起来，随手理了理鸟窝一样打结的头发，无声的打了个哈欠。
昨晚她又和蚊虫战斗了一夜，最后没了力气钻进柴堆里才浑浑噩噩的睡去。
夏夜，这种密闭的小房间里最是闷热，柴房那半开不开的窗户除了和蚊子互通有无，对通风透气半点作用都起不到。
只有被一整天关在这昏暗潮湿、密不透风的环境里才会知道这里的夜晚有多么难捱。
如果掀开女孩身上的破布就能看出来她的身上早就唔出了痱子，连黑漆漆的泥垢都遮不住那抹红。
不过女孩好像并不觉得难受，这在她短短的六年人生中可以说是司空见惯的，至少现在她还没有因此患上什么病。
她是个病秧子，又吃不起药，生一次病就是鬼门关前走一遭。
相比于身子的瘙痒和困乏，眼下最重要的，还是得先填饱三天以来滴水未沾的肚子。
她支着身子，努力的适应着饥饿带来的眩晕感，等待自己的视线渐渐明晰。
上次这样饿肚子已经是半年以前的事了，那时候自己被野狗抢去了怀里的最后一块干粮，直挺挺的倒在了路上。
本以为会这样被路过的马车碾死，没想到却被这小城里数一数二的大财主捡回了家。虽然被当做低贱的耍物，但好歹能讨口剩菜剩饭吃。
这家财主每天喂猪的泔水都比自己过去几年吃的任何一顿都要好，像这样三天没生火做饭简直是想都不敢想的。
她本来还忧哀是不是这家烦了，存心要饿死自己省个麻烦，后来再一想，自己这狗都不如的地位恐怕还不值得别人对自己使心思。
横竖赶出去是了。
她是多愁善感的性子，但以前的她从来都没空细想这些有的没的，半年没饿肚子，如今看来自己是愈发娇气了。
她有时都觉得自己莫不是什么王公贵戚才有这么难伺候的身子，冷不得热不得，病不得饿不得，好像这世间偌大一点变化都能让她上演一出生离死别。
可现实是，她就是一个小叫花子，唯一和贵气沾点边的，就是她傍上了南江城最大的财主。
南江城最大的地主姓王，手底下有百来户人，上万亩良田，城里一多半的农民都在他家做雇农。
男的伺候他的田，女的伺候他的人，在这小城里俨然是半个土皇帝。
土皇帝王富贵有两个儿子，大儿子王有财，二儿子王多金，皆是城里有名的纨绔，平日里不是调戏良家妇女就是青楼勾栏听曲，突出个人嫌狗厌。
这俩人每天的生活就是找乐子，不过最近小半年的时间里不少南江人都发现，王家两位公子竟不那么出来扰民了，一时间人们甚至都以为他们转了性了。
直到有在王府当下人的说漏了嘴。
“王老爷找了个道士，从不知哪个仙门买了个外门弟子的名额，两位公子跟着修仙呢。”
南江城几十年前来过仙人，移山填海、点石成金，王老爷本是贫农，就是因为招待了神仙一晚从此便发了家。
珠玉在前，谁家不想和神仙扯上点因缘？
这下弄的满城沸沸扬扬，会点术法的小道摇身一变成了神仙长老，王家二少更是吹成下凡渡劫的天仙，来傍亲的地主小姐简直踩破了门。
连带着以前为非作歹的事都带上了滤镜，甚至还有人把这当成神仙对自家的考验，相信不久之后一夜暴富的。
不过这些示好王老爷一个也没理，其他几家地主虽心有不满，也得陪着笑脸，见此对神仙之事心中还更信了几分，上门说亲愈发殷勤。
由此以来，王家公子能选上哪位小姐便成了百姓茶余饭后的谈资。
这些事女孩也听说过，不如说，在这王府里除去乱嚼口舌的下人，就属她的消息最为灵通。
毕竟这半年里她算是王家两位少爷为数不多的消遣，那两人每天不来“逗狗”怕是睡觉都不踏实。
她虽然想要活，但是比其他的乞子有骨气，凡事都忍着，倔强的像株石缝里开出的野花，因此期凌起来更为得趣，甚得王家二少的“宠爱”。
如今王家二少整整三天没来折磨她，除去失宠这个想法，恐怕就只有那一个理由了。
王家准备“迎仙”了。
她在厨房捡烂菜叶的时候听几个下人说过，迎仙的时候要斋戒冷食三天，摆香火供台，这样神仙来的时候才不会怪罪。
昨天是第三天，不出意外的话今天她就可以出去觅食了。不管神仙需不需要吃饭，面上王老爷还是要好好招待的。
吃过饱饭后就有这么个缺点，能感到饥饿感。这种清楚的感受到体力在消逝的感觉是很可怕的。
她有预感，如果今天自己仍滴水未沾的话可能真的会死了。
原因很简单，她清醒过，所以无法再和以前那样麻木的活着了。
或者说，她有力气思考后，她已经不知道自己曾经为什么要活着了。
活着太痛苦了，这样的日子根本看不到头。
她两腿一软坐在柴堆上，努力将轻生厌世的想法甩出去，一点一点拾起那点微弱的求生本能。
女孩睁开无神的眼睛，愣愣的看向那扇紧闭的木门，淡淡的光透过门缝撒在她的脸上、皮包骨的手臂，随后是那条没法动弹的腿。
忽然，那流水的眸子动了一下，不知为何她好像有所期待，不知道是在期待像往常一样打开房门的妇人，还是在期待迷雾笼罩前路未明的命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