淅淅沥沥的小雨中，白发的女孩戴好兜帽，斜背一只包，帽檐被雨滴敲打，发出“笃笃”的声音。
深夜，灯光让她瘦小的身躯被拉长，细长的影子一直拖到巷尾，被地面的水圈打得破碎，成一团光怪陆离。
忽然间，女孩停住了，转过身来。背包肩带下滑，已被她拿在手中：
“出来吧，我知道你在跟踪我。”
从巷子的拐角转出来另一位少女。她身着灰色连帽衫，水洗牛仔裤，兜帽的阴影遮挡住面部。她已经非常小心，依然被女孩洞见。
“我不是在跟踪你，只是想找机会攀谈。”跟踪者如是说。
“你是谁？”女孩没有放下警惕心。
“不要对我抱有恶意！我叫江小枫，是几个月前在青山中被你救下的人。”跟踪者脱下帽子，举起手来。兜帽下是栗发女生清秀的面容，“那天我昏迷了，醒来时就已经在医院。可我依然心有不甘。所以这些天我一直在找你！白发的少女除鬼师百莳......我希望能变成和你一样的人。”
“哦？”经过江小枫的提示，百莳忆起了那天发生的事，没想到被自己救下的人当中，会有一位顺藤摸瓜找到她。
“你只是一个普通人，我们所做的太过危险，不要掺和进来。”百莳脸色一沉，“干这一行，有可能面临生离死别。我想你的家人也不会同意的。”
江小枫眼神黯淡下来，她摇了摇头：“我没有家人，唯一的挚友也死于非命。如果说这世上还有什么是我能做的，那便是除鬼，让更多人不至于失去他们生命中最重要的人。”
她话音未落，便感觉到对面的女孩忽然释放出一种情绪。那是......愤怒。不过这愤怒显然不是针对江小枫的，并且很快收敛回去，重又变回冷冰冰的姿态。
“我不知道你找我花了多少时间，也不感兴趣。”百莳说，“这场闹剧已经结束了，回去吧，我不相信你能无惧死亡。”
“即使再害怕，我都要冲上前去。”江小枫握拳紧紧地攥在胸口，“我想复仇，不仅仅是向那一只恶鬼。我还要向那时候恐惧怯懦的自己复仇。”
百莳听到“复仇”二字，表情微微一变，显然江小枫说的话击中她心房。先前冷淡的拒绝，居然变得有些犹豫起来。江小枫见状，乘势追击：“你一开始不也是从普通人渐渐变成除鬼大师的吗？”
“我和你不一样。”百莳淡淡地说，“这是我注定的命运。”
“我天生具有通灵体质，旁人需借助媒介才能做到的勾魂，我动动手指就可以。读取鬼魂的生前，无需超度就将他们打入阴间......这些都做得到。而你呢？你有什么特殊？”
“而且，你真的不害怕么？”百莳眼角上扬，冷冷审视她，江小枫忽然发现，她的眼睛颜色同常人不一样，灰中偏蓝，“我还能看到游离在外的魂魄。空调的外机上有，角落的垃圾桶里也有，巷道的交叉口有。这些彷徨阳间的亡魂，可能下一个瞬间就会变成厉鬼。到那时，你确信自己不会逃跑？”
“别、别说傻话了......”江小枫吓了一跳，四下里看了看，当然没看见所谓的鬼魂。即便如此，她也感觉到一股寒冷的气流吹拂她的脊背，死亡之神略带怜惜地抚摸她的后脑勺。
“我没有骗你，我的双目是阴阳眼，能看见许多人看不到的脏东西。”
自从三年前百莳的眼睛被火熏瞎，角膜移植后留下灰白色的改变，看起来就像一双蓝色的眼睛。每天她在镜中打量这双眼，都能看到缝合的痕迹——哥哥的一部分永远地留在了她的身体里。
“如果我说到这个地步了，都没改变你的主意，那么便跟过来吧。”
“你要去哪儿？”
百莳不再废话，转身就走。江小枫只得无奈跟上。
女孩们径直步入小巷尽头那亮灯的店家。古朴的屋檐和木门使得它显得与周围的店面格格不入，但又增添几分神秘感。
开门进店之后，百莳取下湿漉漉的兜帽，将包放在柜台前。江小枫环视一圈。这是一家破烂的古董店，画卷像废纸一样搁置在纸箱子里，沉木桌上瓷器落了一层灰，且大部分都是假的。
但店主对这一切颇为沉迷。
绕过屏风是一个嵌入式包厢，刚好供四人落座。包厢一侧已经坐了两个人。
其中一人是个有些驼背的老者，穿着一件青色汗衫，眼睛在褶皱的挤压下眯成了一条缝。另一个人一头金发，高鼻深目，身体十分强壮，衣服紧贴着隆起的肌肉，手臂上还有纹身，是名外国人。
江小枫只在电视剧和电影里面看见过外国人，此时一见，居然略微紧张。百莳又和他们两人是什么关系？
“久等了，学校做大扫除耽误了一些时间。”百莳落座。
“嘿，百莳，你带过来这位是谁？你的同学吗？”
金发外国人一开口竟是流利的中文，甚至还带本地口音，他的语音语调给了江小枫一种分外熟悉的感觉——是百莳在救她的那天，对讲机里传出来的声音！
看样子，他应该也是一位除鬼师，和百莳一道执行任务。身材瘦小的少女和体型魁梧的外国人，怎么看都是奇妙的组合。
“我、我叫江小枫，是被你们救下的人之一。”见百莳将目光投向自己，江小枫结结巴巴地补充道，“我已经没什么可失去的了，唯一的愿望便是惩治更多恶鬼。几经周折之下，才找到了你们。”
“幸会呀小枫，”外国人站起来很高兴地和她握手，他的手劲很大，江小枫接近他的时候闻到一股香水味，“我是这家古董店的店主，中文名叫古来欧，本名不用在意。我也是百莳的叔叔。我很喜欢这儿的文化，所以在青山附近定居。”
江小枫看看他，又看看百莳：“你们......是亲人吗？”
“我们没有血缘关系。”百莳说，“叔叔是我父母的朋友，在他们逝世后，一直照顾着我们——我原来还有一个龙凤胎哥哥，现在也已经不在了。为了保护我，他死于厉鬼之手。我一直在寻找真相，以及，复仇。”
她说这句话的时候，眼底里再次闪过愤怒的情绪。这回江小枫没有看错，那是“仇恨”。因为哥哥的死，她无时无刻不在懊悔。就像江小枫看着自己好友被鬼生吞活剥后的心情一样。
这也是为何百莳选择与叔叔古来欧一起入行除鬼，他们不希望悲剧再度发生。三年前杀害百运的鬼留下了一个“印记”，但年幼的百莳只记得一个轮廓。而古来欧在那场事件中头部受到冲击，失去不少记忆。故二人无法再追查下去。
但就在江小枫的案件当中，她再一次见到了那个印记。
这一回，她毫不犹豫将印记拓印下来，交给叔叔和专业的古董学家，研究其中含义。经过了数月的努力，今天终于是揭晓答案的一刻。
“百莳，你在说什么啊。你哥哥......死了吗？真奇怪，我前几天还看到他来着。”古来欧突然摸着下巴，疑窦丛生地说。
他这一句话让整个房间里的气氛瞬间诡异起来。江小枫看了看百莳，又看了看外国人，有些摸不着头脑。百莳刚刚介绍了自己的哥哥，并且说他已死。而古来欧却又推翻了她说的话。两个人都很严肃。他们谁说的是对的呢？
“......不要管他说的这些话。”百莳微微叹了一口气，给这事件下了定论，“叔叔在三年前受到撞击，记忆有些混乱，时常会回到那时候。其他时候都是正常的。”
毕竟死者不能复生，而身边有一个相信逝者还活着的人，这是怎样的折磨？
“百莳，你们两个很像呢。”就在空气逐渐变得凝重时，古来欧笑着耸了耸肩，似乎放弃了自己的论断，将话题转回正题，“我没有记错的话，你发现那个‘印记’的时候，小枫也在吧？小枫，这件事也许与你有关，坐下来听听吧。”
江小枫坐到了百莳旁边，她能感觉到女孩对她有了一种潜移默化的认可。那千年不动的冰稍稍有些融化，或许是她们有着近乎相同遭遇的缘故。
“我们开始吧，叔叔。”
“那么和小枫介绍一下，这位是古董学家柴老先生。”古来欧热情洋溢地请出身旁的老人家，“他是我的老搭档。斩鬼时有可能会碰到一些老物件，都要先给他看看怎么处置才好。而他最近花了几个月的功夫，又是查资料又是问询，帮我们搞清楚了一些情况。”
先前一直默不作声，笑眯眯地看着三人对话的老者出声：“愧不敢当！我只是个古董热爱者。而且我这把老骨头，也只能坐在家里等你们年轻人去冒险。”
他说着，从腰包里掏出一张略微有些皱巴的纸，铺在桌上展平，让四人都好看到画面。这张纸上的图案是由百莳画的，现在上面又多了些蝇头小字的笔记。
图纸上所绘的是一个圆，三条交于圆心的直线将圆形分成六个等分，在一侧又有一道歪歪扭扭的线条将圆形分裂成不均等的两半，较小的一半被涂上了阴影。除此之外，还有一些小小的花纹与装饰，都被事无巨细地画在纸上。
江小枫瞪大了眼，她对这图案也有印象。那是在她遇难之时，厨子彻底被驱散后留下的一个灼烧印记。她也纳闷过这是什么，只不过当时太过慌乱，便没有在意。
“我们先从细节部分讲起。”老先生指了指图画中的圆心，“请看这些线条。三条直线交汇于一点，发散出去，将圆分成均等六块。这让我想到了一个佛教概念，就是六道轮回。”
“灵魂在生与死之间不断循环，死后投胎，最后成为什么取决于他们生前的业障。佛教将其划分成天神道，人间道，修罗道，地狱道，饿鬼道和畜牲道。这就是六道轮回。”
“也就是说图形与轮回有关？”古来欧率先插嘴道，“也是，我听说在你们的宗教传说当中，被斩杀的厉鬼将前往阴间，接受审判。如果印记象征的是这一层含义，那便说得通了——毕竟百莳不也是将鬼放逐阴间，行了轮回的职责吗？”
老先生摇了摇头：“并没有那么简单。”他伸出手指，沿着圆侧边最后一道弯弯曲曲的线条划拉下来，“你们觉得，这条线又是什么意思呢？”
“六道轮回，出现了裂痕？”百莳凝重地说。
“百莳小妹，你给圆形裂痕的小半部分涂上阴影，不是巧合吧？”
“原本的印记，小的那部分就比大半部分颜色更深。”百莳说。
老先生继续说：“这就对了。如果有明暗的变化，这就不单单仅是一条裂痕，而更像一个道教阴阳鱼的图案。阴阳的转化在这张图上并不平衡，而是阳盛阴衰。”
“这种状态可以被称为太阳，世界即将抵达阳气的巅峰，成为至纯的阳界。也可以被称为少阴，阴界逐渐回归，阴阳将要达到一种平衡。”
“画这个图案的人，同时相信着道教和佛教吗？”古来欧轻笑一声，“这样说来，他的信仰还真是杂多。我也早就对这两门宗教很感兴趣了，它们非常有意思。”
古董爱好者又摇头了，缓缓地说：“不能下这样的定论。六道轮回虽是佛教概念，而阴阳是道教概念，但它们圆融贯通，本就是一体。应该说，佛教先发现了轮回，而道教又先发现了阴阳。真理的发现者可能各有其人，可是自然法则却一直是恒定不变的。”
“不过后来据我的调查，这个符号属于道士的可能性更高。”
“何以见得？”
“我翻找了许多文献，里面提到了一个有意思的点。古代有一个道教派别，他们会在斩妖除魔以后，留下自己法器的印记，以此来作为一种宣言......向鬼怪示威和挑战。这是我能找到的最符合的描述，只不过这次印记是在百莳小妹斩杀厉鬼后出现的。”
“也就是说，这个印记代表一件法器。”百莳说。
“不错。而且有可能是古代法器。”老先生轻轻抚着桌案一角，“野史和一些文献中记载着，古代的道士可以通过修炼的方式飞升，飞升之刻，他们在道观留下自己的法器，代代相传。传说，这些法器上都被赋予了天道的力量，可以帮助后代成神飞升。”
“这图案，我们姑且就叫它六道阴阳盘好了——假如是件道士法器的印记，而且你将细节部分记得分毫不差的话，我认为它来自古代。”老先生笃定地说。
他话音落定，百莳脑子转得飞快。为什么对方要在自己斩鬼之后留下这个印痕？那厨子厉鬼在这三年之间的躁动又是为何？可否视作是......一种挑衅。
“可惜不能知道留下这个印记的人究竟是谁了。”百莳最后叹了口气，“亡魂已被我斩杀，神形俱灭。”
“真的有成神之人？”江小枫说，“我从来没有见过。”
“傻孩子，那只是传说罢了。”老先生把画着印记的白纸叠好，交给百莳，“现在肯定是不能的，不然我们哪还会在这。”
“也就是说，这可能是个道士留下的记号。对方是敌是友，我们不清楚。但这个印记代表了一件十分强大的古代法器。”古来欧说，“可是怎么找这个人呢？”
四个人面面相觑，陷入了沉默。这种无言令江小枫有些难受。她不由得想，既然印记出在了自己这里，那苏音矾的死，会不会另有隐情？百莳所说的三年前的事情，又有什么细节？还没等她询问，一阵刺耳的电话铃便响了起来。
“不好意思，我的。”古来欧笑了笑，从裤兜里掏出手机。当他看到来电人时，神情微微一变，在接通电话的同时开了免提，将手机放在了桌子中央。
“古先生，出了一件警方无法解决的案子，您最好还是来看一下吧。”
电话那头的人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