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当中，隐约透出些许亮白的色彩。伴随着一声刺耳的嗡鸣，这些光芒越来越强，终于照进灵魂深处，使模糊混沌的意识得以清醒。
洁白的单人病房之中漂浮着苏打水味，飘窗的窗帘随着微风轻轻摇动。护士推着小推车从走廊上过，叮铃咣啷的声音近了，又远了。
“这间房住着的病人是谁？”两个替班的护士正在门前窃窃私语。
“昨天才从急诊转来普通病房的一个少年，据说是割腕了，昏迷有一段时间。抢救回来以后，还有点精神衰弱。”年长的护士说。
“啧啧，真可怜啊......”
她们走后，走廊的拐角处溜出来一个戴眼镜的男孩。他细胳膊细腿的，脸上和手上也贴着不少纱布，但不严重，也不影响行动。趁着没有人注意，他一个箭步冲进了病房。
“百运师兄！”
吊架上还在挂水。病床上的少年听见自己名字，回过头来。枞树墨绿的树叶随风摇摆，遮挡窗外大半的景象。蝉鸣声间断响起，一声歇一声。阳光金灿灿的，已经到了下午时分。
早些时候，师父和一帮师兄就过来慰问了他，并告知他昏迷后的情况。
封印鬼狐妖的镯子在被除鬼之剑斩碎后，鬼之世界渐渐消失。昏迷的人没有什么大碍，只说自己在睡梦中看到了一道红光和一个美丽的女人，醒来之后就已经不在床上了。师父在结束了除鬼任务后赶了回来，处理道观的情况。
当日，道观紧急关门。前来参拜的游客只见到无人的售票厅和大门紧锁的正门，在被告知道观内的特殊活动后悻悻离去。
而狐妖影响到现实的部分说来可笑。在她创造的黑夜里，漫天神佛都为她所用。但是当鬼之世界解除后，人们所发现的只有荷花池边沿一些不知什么生物的肉块，漾在水里，荡出红色的涟漪。后续也由专人清理走。
百运被送到医院的时候，伤情还被医生护士给误会成要割腕自杀。师父对此将计就计，毕竟除鬼之事的具体细节不方便告诉普罗大众。于是百运就这样被冤枉了。
尚赖新害怕地把事情的前因后果跟师父道来。出乎他意料的是，那个在他刚进道观就劈头盖脸一顿规矩的古板师父，反而是没有说什么。
“上官这家伙，倒是深藏不露啊。”师父捋着胡须说，“之前见过他两面，是个呆头呆脑的年轻人。后来......便得知了死讯和捐赠遗嘱。只是没想到他能凭一己之力封印狐妖，如果现在还活着的话，应该是了不起的人物吧。”
“你不骂我吗？”尚赖新做好了狗血淋头的准备。
“按理来说，是该教训一下。”师父瞪了他一眼，“但你们两个也算是解决了道观当中的隐患。没有你，日后也会有人不小心碰这匣子，到时候出来的狐妖更强也说不准。所以......功过相抵，就不追究了。如果你真的觉得心里愧疚的话，跟你师兄说声谢谢吧。”
师父在正式声明的时候，又换了一种口吻，只说道观里闹了个厉害的鬼，被两位优秀晚辈解决，没有提尚赖新捣乱的事。
而当百运苏醒过来，且状态差不多恢复了的时候，师弟便马不停蹄地赶来了。一方面是为了道谢，另一方面，他还有许多问题想要问。
“百运师兄，我决定不当道士了。”尚赖新郑重其事地说，能让他严肃起来的事情不多，这算一个，“不用师父敦促，我也想向你道谢......如果那时候没有你在，我作死手贱碰那个盒子，肯定早就死了，还会害了大伙儿。但你真的很拼，救下了所有人。”
“我还是决定好好上学，面对那些我不想面对的事。从学校跑到道观就是我不负责任的表现，后来在幻境里想要成为神仙，逃避现世也是同样......但永远逃下去，世界就永远不会发生改变。狐妖说得对，那样和猪有什么差别？”
“哟，你好像一夜之间成长了不少。”百运说，“不过既然已经撞见过鬼，你的灵感就会升高，以后的生活不太可能普通平凡......做好这个准备了吗？”
“这个没事。”尚赖新拍了拍胸脯，“师父说他给我上了一道咒语，以后弱一点的鬼见到我都会退散。再说了，实在不行我可以联系你们嘛。这段时间我还是在道观里，准备把伤养好了再和我爸妈说回去的事。不然我怕他们骂我。”
“不过师兄，你有没有好奇，为什么那镯子会大晚上的跑我们房间里来。当时实在是太瘆人了......”尚赖新说，“而且只有我们两个人清醒，这不是巧合吗？”
“唔，我有一些推测。”百运说，“你看过狐妖的记忆吧，那时候她和上官师兄灵魂融合又分离。分离的那一刻，会不会也带进了点上官的灵魂呢？可能就是镯子里的这部分灵魂觉得你破坏了封印，‘自己闯的祸，就要自己解决’，才跑过来唤醒你我的。”
“我天，上官师兄这么严厉啊......”
如果没有上官的灵魂，尚赖新肯定也是无数沦陷的人。而百运虽然有阴阳眼，可在睡眠的梦境中碰上幻术，自然也不起作用了。整个道观都会栽在狐妖手上，想来就害怕。
百运一想到这镯子，便不由得悲喜交加起来。
那时他一剑劈碎了镯子，也斩断了自己目前为止寻找到的所有希望。也许他从一开始就做错了，奢望死者可以回来，本身就是罪。也正因这个缘故，他清醒以后都一直蔫蔫地发呆。
但是今天早些时候师父却带给他一个喜讯：镯子虽然支离破碎，但上面镶嵌的红宝石却只碎了一个角。他将这块核心部分拾掇起来，请工匠重新打磨。
“经此一役，你还是缺少一些具有攻击力的法器，才会被鬼怪撵着跑。”师父对他说，“宝石被打磨后小了很多，不能再做成镯子上的饰品，干脆打造成了一枚戒指。等你出院，它就是你的了。”
“啊，师父，真的把这么贵重的东西给我吗？”
“你可是鬼狐妖事件的大功臣，当然需要奖励。”师父说，“你也知道这是件古代法器吧，正因为此才不能雪藏，要好好发挥出它的价值。呵呵，当然把戒指送给未来女朋友也不是不可以啊，咱们正一教是可以谈恋爱的。”
虽然知道师父在开玩笑，百运还是笑不出来。
古代法器之所以强力，是因为古代道士也与现在截然不同。
曾经的世界天界与人间是相通的，当修炼到一种境界时，道士们可以随意撷取天道，改变世界，最终成神飞升。那时无论是神还是鬼还是妖都异常强大，身为斩妖除魔的道士，他们所拥有的法器也得有相应的实力。
随着人们对自然的理解加深，天道的规则也开始渐渐闭合，后世的人便很普通了。即使如此，一两件偶然出土的古代法器，也仍然拥有巨大的能量。那是那个时代留下的痕迹。
时间回到现在，见尚赖新还在他面前支支吾吾，百运不由得说：“你还打算说什么，一口气说完，别鬼鬼祟祟地看着我。”
“好吧......师兄，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尚赖新深吸一口气，说。
“......”
“狐妖与你对话的时候，我听到了。你的愿望......是复活死人吗？你想复活谁？”
“师兄......恕我直言，那天我在藏书阁见到你，看见你在读的那些字了。狐妖的记忆里也出现了那些话，所以我没有看错。”
“骸骨，祭品，阳气......你已经准备到哪一步了？骨头和牲畜都好说，可是阳气怎么办，当时将军的营帐中可是有成千上万人，而且还有老道士布下的大阵牵引才成。但你不会想在闹市区行招魂之术吧。”
死一般的沉默。百运心虚地看着师弟，果然自己抱不了侥幸心。还是逃不过质问。
强行把死者阴世的灵魂拉来可是禁忌，违背了阴阳两界的法则，会导致生与死的循环崩塌。倘若成功，或许也是狐妖那种人不人鬼不鬼的造物。
但若是你最亲的人逝世，是否也想做一些事情来弥补偿还？百运身为道士，越接触鬼神之事，就越发现复生之术的可行。灵魂的确可以从阴流转到阳，这是不争的事实。直到鬼狐妖出现以前，他都有毫不动摇的决心。
“被你发现了啊。抱歉，也许我也是该变一变了。”百运苦笑着说，“我想复活我在这个世上唯一的亲人。获取阳气这一点，我自有办法。不如说是我和一些人达成了协议，只不过没有告诉他们‘代价’是一小部分阳气。”
“阳气并非阳寿，少量吸取后会随着时间缓慢回到人的身体。这也是我决定这么做的原因。”
“不过，镯子破碎之后，那块愿望成真的红宝石也缺了一个角。如果一件法器损坏，要么不能使用，要么功能会发生变化。风险会很大。我不想重蹈狐妖的悲剧，像那个老道士一般把生命当作儿戏。所以，我不会再尝试复活。”
尚赖新这次听百运一口气说完这么多话，居然没有走神。
“也是，反正镯子也坏了，就没有什么讨论的必要了。放心吧，我没有告诉师父。”尚赖新口气轻松地说。
“你小子......这下算不算是被你拿捏把柄了啊。”百运觉得有些头痛。他日后还想做其他尝试，哪怕是能与死去的鬼魂见上一面也好。但现在，却有了一个共过患难，知道自己秘密的人。这究竟是福是祸呢？
“啊，哈哈，怎么会呢？师兄，我先走了啊，告辞！”尚赖新怎么会不知道，自己和百运的把柄谁更多一些。自从来到道观里，他干的糗事可多了去了。铁哥们要是互相告家长，第一个遭殃的肯定是他。
尚赖新脚底抹油，推开门一溜烟就跑了，只留下百运一个人躺在床上，生无可恋地叫道：“喂，你倒是关一下门啊！”
百运感觉气氛稍稍有点不对。理应充斥着喧闹的门外面安静无比。
空无一物的走廊上，安静得掉一根针都听得见，忽然传来踢踏的脚步声。
开敞的门外面，一个长发男人缓步走过。那个人一头灰发，扎着高高的马尾辫，鬓角斑白，肩膀十分宽阔，身形似乎有些熟悉，但想不起在哪里见过。忽然间，一只火红的小狐狸蹿上他的肩头，一双紫宝石色的眼睛狡黠地看了看百运。
那只是一瞬间的事，下一秒，二人已消失在门外。医院的走廊里再度恢复了嘈杂喧闹，探病的人们和值班的护士来来往往，再无之前那静谧的氛围了。
放在床头柜上的手机忽然“嗡”地一声，打破了百运的呆滞。手机屏幕亮起，上面显示一条新消息，让他原本松弛的心情再度紧绷起来。
那是苏音矾发来的消息，内容却分外不寻常，甚至透着一股急迫：
“我听到了江小枫的声音，我觉得她就在我身边，在一个百货商场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