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阿言,你也老大不小了,是不是该……”
“娘,这个急不来的。”
我已到成家之龄,母亲言语中亦有催促之意。所幸家中除我外仍有几位弟弟,我的压力稍有减轻。
旁人介绍的姑娘大都温婉可人,她们都好,可却不是她。我在默默等待着,我生命中的那道阳光。
我本以为这便是我的一生了,娶妻生子,传家立业。
“哎,你听说了吗?那钱家姑娘去了呢。”
“听说了听说了,这几天大家都在说呢,真是福薄啊!”
“你们说什么?”我心里一顿,刚做好的镜面就这样从手中滑出,碎了一地。
“小陆,你这么紧张干什么?”
“你急急忙忙跑去哪里!你不看店了吗?”
我怎么可能不紧张呢?
我拼命的告诉自己,不要相信,这全都是街坊里的传闻而已。
跌跌撞撞地跑到钱府门口,脑子一片空白。
灯笼,是白色的。不应该是红色吗?事实就摆在我眼前,我不信也得信,我不得不信。
她就这样走了吗?我失魂落魄地走着,毫无头绪。怎么会这样?为什么?
拥有那样可爱笑容的她,理应得到世间最好待遇的她,应该用心呵护的她,我求而不得的她。
天暗了,从此世间再无她。
我坐在护城河边,买醉。四处寂静,浣衣女早已回家去了。
万家灯火的夜,独我一人看这漫天星光。哪一个是你呢,阿婉。
她就这样走了,可我连她的死因都搞不明白。只能蜷缩在这里,暗自伤神。
要是我能一直看着她就好了啊!
“你当然可以一直看着她。”耳边突然响起魔魅的声音,“只要你愿意,你可以一直一直看着她。”
那是再好不过的了,要是能一直看着她。看着她笑,看着她哭,看着她所发生的一切。不管怎样,我也算是拥有了她,即使是以一个旁观者的身份。
“我愿意。”
恍惚间,我又回到那天。阳光正盛,而她笑意融融。
这样就够了,我满足地笑了。
再反应过来时,我已身在这里,一个四处都是镜子的地方。
我开始慌了,我承认我的决定很是莽撞。父亲,母亲,弟弟,镜店,我身上背负着太多责任。我不该那么自私,为了自己可笑的爱情,将其他事情置之不理。我感受不到时间的流逝,也感受不到四季的轮回。
我想过从这里逃出去,可我怎么找都找不到出口。无论往哪个方向走,我能看到的,不过是映在镜子中的我。待得久了,我也渐渐忘记现世中的所见所闻。
是什么时候呢?我看到了镜像里除我以外的人,是阿婉。
我看着转世的她,从小小一团的婴儿到总角之宴的稚童。看着她及笄,定亲,又出嫁。看见她或病故,或寿尽。她的一喜一怒,我都尽收眼底。只要有镜子的地方,我就可以看到她。
每一次,她有着不一样的面容,不一样的名字,不一样的故事,但笑容依旧那么温暖。她始终是我所熟知的那个她。
这一世,她的名字竟然是钱婉婉,连长相也一模一样。是巧合,还是命中注定?
如果一切重新来过,会是怎么样?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的心里,不再只渴望旁观。那些或喜或悲的事情,我想陪她一起度过。占有与嫉妒交织成密密的网,渐渐吞噬了我。
沉迷在欲望中的我,没有发现她苍白的脸庞,没有发现她不安的眼神,没有发现她的笑容越来越少,没有看到她日渐消瘦,卧床不起。
这一次,我终于与她有了交集,却险些害了她性命。
是时候,消失了吧?
(六)
我似是做了一个冗长的梦。
梦里的女子,像是我,又不像是我。
她是个爱笑的女子,可从来都得不到自己真正想要的东西。她小时候想要母亲的怀抱,可母亲早已逝去,后来进门的女人只是在表演爱她的假象;她把安全感寄在一面小铜镜上,却在很多年后才找回这遗失的感觉;她的父亲爱她,却从来都不懂她真正想要的是什么;她以为自己会寻得良人执手白头,然而她的丈夫是一个衣冠禽兽;她想要留住自己的孩子,可她等不来孩子出生的那一天。
不是说,爱笑的女孩运气不会太差吗?
最后她死了,一个人凄凄惨惨地躺在地上,连抬手的力气都没有。
她明明还那么年轻,却再也不会醒来了。
她到底看见了什么呢?在人生的最后时刻,她笑了,笑得很是满足。
可能是让她觉得有什么仍在眷顾自己的画面吧。
至少不是全世界都放弃了她。
而我和她,冥冥之中有什么联系吗?她的痛,她的伤,她的每一滴眼泪,我都感同身受。
我生来就喜欢镜子,我总觉得它和我之间有说不出的羁绊。
就连抓周那天,我第一个摸的也是镜子,一面小小的星云纹铜镜。
“看来我们家阿婉以后会是个爱臭美的姑娘呢。”后来母亲常常抱着小小的我这样说。
可这样的怀抱,我再也得不到了。
母亲的身体一直不好,听乳娘说是生我那年落下了病根。她还没等到我行成人礼,就永远的闭上了眼睛。虽然我早就知道母亲不会一直陪着我,但我总奢求上天能再多给她一天时间。
“阿婉,钱府只会有这一位夫人。”
母亲出殡那天,父亲搂着我的肩膀说着,神情悲痛,却又那么坚定。
母亲的离开让父亲苍老了很多,他时常望着母亲过去亲手种的枇杷树失神。我向往着如他们两人一般的感情。看着他落寞的背影,我想做些什么,可我却又什么都做不了。我们都在思念着同一个人,一个不可能再出现的人。
“小姐为什么成天盯着镜子?”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嘛。”
我确实总是对着镜子看,但并不是因为我自恋。
可能在别人眼里我的行为很奇怪,我喜欢对着小铜镜说话。开心的事情,生气的事情,得意的事情,不满的事情,统统都想告诉它。我能感觉到,在这面铜镜之下,有一双温柔的眼睛在看着我。即使它无法做出任何回应,我也深深依赖着它。尤其是在母亲去世后,父亲要处理的事情也日益增多,我愈发享受它带给我的安心感。
渐渐地,它带给我的感觉变了。
像是黑夜中盯着你的恶魔,一语不发,暗暗等待着着将你吞噬掉的机会。
我很害怕,可我不知道要对谁说。以父亲的性格,他是不会相信我这种感觉的。况且我总喜欢带着这面小铜镜,这么多年过去都没有事,为什么现在反而有事了呢?
阴森森的目光,带着前所未有的掠夺性,赤裸裸的投注在我身上。无论我去哪里怎么做,都躲不掉这种注视。我不再把小铜镜带在身边,我甚至把它们全都赶出了我的房间。父亲只当我不喜欢这一批小镜子,又源源不断地把新镜子送进来。
“不要,不要再这样了!我很害怕。”我万分惊恐地对着铜镜说。
可是它不会听到我说的话,它只会不停地看着我。
我生活在这样一张无孔不入的监视网中,一天天的消沉下去。
是心病吗?我只知道我命不久矣。
我和梦里的她,到底谁更幸运呢?我这样想着。
忽然间,无形的束缚消失了,像是一直压在身上的大石头被移开了一样。
我松了一口气,昏昏沉沉的意识一点点回到我的身体里。
“你该醒了。”
我慢慢睁开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