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寻员（2）适应
外寻员所开的车是特配的敞篷履带车，能够帮助从人类聚居区出去的外寻员在没有路的“造访区”之中前进，并且工程师们对履带车的车轮与履带的耐久度做了更多的减震防磨损设计，所以能够让坐在这个像是“被开了瓢的坦克”一样的敞篷履带车不至于太过于颠簸与随时停下，以应对“造访区”中那不清不楚的危险。
“这都两年没有进来新人了，你来的好，来的好呀！”科娃，依然像是一个小女孩一样，笑嘻嘻的一边打着方向盘，一边高兴的自说自话。而拓研则是静静的，略带一些迷惑与惊讶的看着这个眉飞色舞的“大姑娘”，倾听者科娃的喜悦。
科娃看上去很年轻，实际上应该是比自己大，但也不会大太多，在人类重新回到手动工业的时代，人类的衰老程度再一次能够轻易的看出来，三十岁的皱纹重新出现在了男男女女的面庞之上。乌黑的长发飘散在扑面而来的风中，在夕阳的余晖中，拓研承认自己看到了自己一生中第一次看到的美丽景色——柔和的面庞，浓密的睫毛，自信的笑容，时尚的着装……这一切种种的反差越发让拓研好奇，眼前的这个名叫科娃的，是自己指导员的姐姐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外寻员生活条件应该极为严苛辛苦的，据传说外寻员那边经常性的却吃少穿，补充用的食物得靠着前去造访区打猎，可是造访区的生物能不能吃还是另一回事。还有人说外寻员就是一群混饭吃的混子才去的地方，还不如当个工人农民或者公务员来的划算。也有人说人类只要偏安在已经开拓出来的这一片土地就好了，没有必要向外开拓。
有关于生存的问题让人们不得不被现实磨平了棱角，对着这个世界妥协，但是拓研在看到科娃之后，却发现留言并非是真的，至少科娃并不像是一个混混。
“所以说，指导员，那边最年轻的？”拓研问道。
“是啊，我上面还有几个大我一两岁的前辈，更多的都是三十多岁的老人，最老的有五十多岁，已经算是个老祖宗啦。我是最小的，基地里面也都照顾我，他们说我缺乏实践，带新人的工作就要求我来做了。”科娃依旧笑嘻嘻的，不过她的语气在说完之后猛地一转，变得认真起来：“拓研同志，咱们外寻员那边没有什么死板的规矩，叫我科娃同志，或者叫我科娃也行。”
尽管拓研迷惑于“以职位称呼以表尊敬”与“原来还能直呼前辈与领导的名字吗”这两个问题之间，但是拓研还是在听完科娃的话之后下意识的喃喃道：“科……科娃？”
“好！”科娃惊喜的大叫道，然后高兴的“啪”的一声在拓研的脸上亲了一口。
“欸？欸！！！！！！”
这一天是拓研受到惊喜与惊吓最多的一天，没有之一。以后的冒险中遇到的那些危险，在废墟中找到的一系列新鲜出炉的资料，原野上那些奇形怪状的生物，与这一天相比都是不足为奇的。
脸红了好一阵子的拓研花费了很长时间才将自己的心情平复下来。在城里面可不允许这么干啊！随随便便的这么干，会被指认成是流氓罪的啊！哪怕是男的和男的，女的和女的也不行啊！夕阳的余晖给了拓研掩饰的屏障，火红色的夕阳将少女从害羞诞生出来的红色面颊掩盖的很好，就算仔细看也看不出来。
良久，拓研才松开捂住双颊，重新和科娃对起话来。
“可是全国上下一共一千多万人口，二十五万平方公里的土地，每年都有十几万的考生，难道只有我一个人今年来边境吗？”
“自从前年开始就再也没有来新人了，我想想，有一个叫杨江院的人应该是最后一个进来的，然后接下来的三年，就再也没有人进来了，也不知道为啥，委托军队那边催了好几次也没用，我还以为国家要把我们的部门给直接给解散了呢。”
“可，指导员……不对，科娃，你不是最小的吗？”拓研有点跟不上科娃的思路了。
“之前他们也老是问我这个，我吗，是在这边土生土长长大的，所以长大到十八岁就直接成了外寻员，虽然最小但是资历可是不会少的，但说实话真有点羡慕你们那边可以先上学学到了前辈们的理论知识然后安全的去工作，我们这边根本没有多少老师，甚至根本没有老师，所以一般情况下，都是我的爸爸妈妈，叔叔伯伯，阿姨姑姑他们带我出去，一边照顾我，一边研究造访区搜集资料，我是什么都没有学直接上手实践的，在我长大的过程中有好几次都目睹到带着我的大家差一点被某种不知名的力量杀死，索性他们最终都完好无损的活了下来，是不幸中的万幸，但是后来长大了我就羡慕不起来了，毕竟我是这里的人，是属于这片土地的人，没有人比我更合适呆在这个地方了。”科娃并没有说谎话，拓研从科娃说话的语气与细微的动作能够察觉到这一点，拓研从小就发现自己有一点常人没有的“特异功能”，她很擅长观察他人的细微动作，来判断他人的真实感情。
“我从小到大学到的使命是，咱们外寻员要做的是将过去的文化带回国家，你应该见过文化缺失症候群的人吧？那些人眼神空洞，有时候还会变成歇斯底里的疯子，有时候像书中记载的猿猴一样抓耳挠腮。这种病经过研究之后得出的结论是，他们的脑中空空如也，除了生活中机械的琐事和专业知识之外就没有任何东西可言，到最后甚至还出现了整个脑部萎缩，脑容量变小。我们的使命就是找到过去的文明，让人们的精神生活重新富裕起来，防止未来可能发生的文化缺失症候群病症大爆发现象，人类没有思想的沉淀便就是一只猿猴。”
与科娃正相反，以拓研为代表的这类城市里的孩子在某些时期，也抱有着同样的，出去闯荡的梦想，正如自己十多岁那年在国庆阅兵时那一次艳羡的目光，小时候想要成为什么样的人，长大了之后不见得，甚至可以说是很少会按照自己小时候的诺言践行未来的人生，像是拓研这样阴差阳错的重新与自己儿时的梦想接轨的情况，不能说是命运的巧合，只能说是中了四色球彩票吧？如果换做城里的作家协会的那些人手里，肯定会无病呻吟的写上两句感叹命运伟大的话语，呵，没有导向的知识分子就是这样，纯粹的无聊。拓研也很羡慕科娃这样的人，能够自由自在的，一边学习一边实践，两边互不耽误，而且还是处于高浓度的知识资源浸泡之下长大的人，就如同整个专业只有一个学生，任教老师恨不得将毕生的心血都浇灌到那个孩子的身上一样。而不是想自己这样，空有一身学历，但是没有任何工作经验，到了岗位上还需要适应很长时间才能正式算工龄，大好的时间全被学习那些长大了之后毫无用处的“基础知识”耽误了。
可能这就是电视上流传下来的那个叫“围城理论”的东西吧？好像是有一座城墙，城里面的人想要出去，成外面的人想要进去吧。拓研是羡慕自己眼前这个“大女孩”的，她倒是希望自己是那个出城的人。
履带车最终在日落之后停了下来，在科娃精湛的车技下，履带车靠在了一个歪斜的，与地面形成了一个可以正好让车辆进入的夹角的黑色柱子的阴影下面，科娃说后半夜的风很大，大到如果不将车子停到有遮挡的地方同时在上面捆绑固定了一层防水布，那么第二天就能看到风将履带车掀翻，沙子顺便就能把车给埋了，如果不靠着这些柱子，帐篷将会无法孤独的立足于荒野，还没有搭建起来就能直接被吹到天边。
从车上下来，一个半人高的大包裹就被科娃从履带车的后备箱里面拽了出来，里面放着的是军用帐篷，和生活必需品。
点亮了太阳能日光灯之后，周围五米内的区域变得亮如白昼，在科娃的指导下，拓研和科娃合力将帐篷搭好，拓研也很快的学会了如何靠着柱子用一次性粘合剂和金属支架搭帐篷，拓研学习速度很快，让科娃不断地做出表扬。
太阳能炉灶和太阳能日光灯被放到了柱子不远处的地方，一口小锅乘上了履带车水箱里的水，四块压缩食品被扔到了锅里面，还有一些盐和一些香料粉末，这是造访区里面长出来的一种小草的根部晒干磨成粉之后制成的香料，有促进食欲和驱寒的功效，有一种不好形容的独特香味，而且有些许的辣味，可以帮助开胃。压缩食品很快在水中随着温度的攀升逐渐散开将整锅的水浸透，两分钟之后，水开了，一锅飘着香味的不算粥，也不像浆糊的食物被分到了两个人的碗中，不算是珍馐美味，但总归是可以算作容易下肚的东西，科娃是这么评价的，不过拓研觉得这种食物的味道很不错，在吃完自己那份之后，还有一些意犹未尽，只不过这个时代的所有人都知道食物有限，不能过于贪婪。
……
“这里就是造访区哦，是相对安全的造访区，没有什么特别危险的地方，所以我们才会能在这片地方行走。”夜晚，睡觉的时候，听到拓研问起那个香料，科娃笑了笑，将帐篷进出口的拉链拉开，指向外面说道。
“没看出来。”拓研摇了摇头，说。
“那不重要。”科娃说罢，关掉了帐篷里的太阳能日光灯，拾起了帐篷外的一块乒乓球大小的石块，拿出电动加热器将石块的表面灼烧了一番，扔了出去，石块很快隐没在黑暗之中，但是，随着一声清脆的声响，五米开外，翠绿色的一道火花从黑暗中一闪而过，紧接着在翠绿色火花消失的地方，亮起了一块块斑斑点点的绿色光斑，然后光斑闪烁的范围扩大，像是燎原的烈火一般向四周呈现放射状扩散，然后在一秒之后，那些光芒又急速散去，仿佛并没有发生过类似的情况：“因为对我们几乎没有影响，所以并不重要。”
“这里是不是也能亮红光啊？”
“嗯？”
“我看那边有一个地方好像有一道红光亮了一下又灭了。”
“不可能的，这片地方我来过很多次，这里都是绿色的荧光的沙砾，不过要说亮红光的话也不是不可能，毕竟是造访区吗，什么都有可能发生。”
“那我再试试。”说罢，拓研也伸手捡起了一块石头，学着科娃的手法灼烧了一番，将其扔了出去，过了很长时间，才传来了一声石头落地的“啪”声，几乎是三十米开外，荒原的地面照常亮起。
“天生神力啊，姑娘，我随便一扔可仍不到那么远。”科娃竖起了大拇指惊叹道。
“我没用劲啊。”拓凌璐颇有些纳罕。
科娃似乎并没有太过于意外：“那就是造访区的功劳吧？大概。”
“所以说能够将人凭空绞碎的‘绞肉机’真的存在？”
“看来城里面的科普还是到位的，是啊，那东西真的存在，看不见摸不着的，完全不知道什么原理，只要人一靠近下一秒那个人就会消失。”
“城里没有卖类似书籍的，现在吃饭都是个问题，就算有也买不起，图书馆吗，当初倒是建的挺大，各地也都在建大图书馆……工人农民的工作太多，也根本没时间进去，据说里面也没有太多的书，好像是说等外寻人找到回文化之后可以方便。我也是道听途说的。”
“是么……”科娃的语气有落寞，半晌，她有些愧疚的继续说道：“我们几乎……一无所获，外面的一切都好像重归于泥土一般，什么都找不到，前文明的遗迹很少很少，据说他们不用水泥和砖头了，用的是金属和可降解的材料，在前文明的时候有过一次极端的环保运动，逼得人们都必须用可降解物质来制造一切……这场运动持续到了灾难前夕，什么都没有留下。”
“那前文明的遗迹到底是什么样的呢？会不会和我们一样？”
“不太一样，它们都很破败，有的甚至早就成了一片尘土……但是他们看上去真的很宏伟，是我们现在根本做不到，但是未来肯定能做到的……只不过……‘文化缺失症候群’的蔓延速度越来越快了，我好担心……”科娃的眼角泛起了晶莹的泪光。
拓凌璐看在眼里但也只能无奈的将眼睛闭上，她自己何尝不是为了自己的母亲才来寻找那些失落的文明吗？“我也差不多……”
“文化缺失症候群”已经成为人类生活中的一部分，正如2041年前的人们面对癌症一样，人类生活中并不会经常提起，一旦提起没有一个人能用平稳的神态面对这种绝症，人类不过是强撑着这痛苦罢了。
尽管拓研还想要继续说些什么，她也能察觉到科娃想要说些什么，只是接下来二人并没有继续交流下去。此时此刻的天空之中繁星闪耀，璀璨的银河就是那散落在夜幕般裙幔上的颗颗细小钻石，与传说中几百年前连一个星星都看不清的世界完全相反，反正人们再也没有讨论过环保问题，反正，那些已经不重要了。
……
履带车可以用很快的速度向前行驶着，无数遍行使所开辟出来的道路不会因为昨天堆起的沙尘而阻碍她们的脚步。绕过了不知道多少黑色的柱子，度过了不知道多少土黄色的河流，终于在一处处于下坡状态的断崖之上拓研看到了传说中的外寻员的基地——一片又一片外表被粉刷成白色的混凝土双层职工宿舍被郁郁葱葱的草木包围，整个基地的占地范围很广，处于一个峡谷的下方，很是隐蔽。
那里自然没有黑色的柱子，但是也不知道为什么没有柱子，所以植物们能长得很好。
顺着之字形的，人为开辟出来的山路向下，转过了一道水泥砌成的，没有门的大门，又顺着水泥浇筑成的路面在一片林荫之中穿行，前行数十米，豁然开朗——整齐的厂房、交错的工具声、浓厚的机油味、忙碌的人们、沾满尘土与油污的衣服……与首都里面的场景差不太多，但是拓研第一眼看去总是觉得这里的人总是要比她过去生活的氛围之中的人要有干劲一些。
科娃似乎在这里很受欢迎的样子，只要是科娃开的车经过的人都会笑着对科娃打招呼，亲切的称呼科娃为“瓦尔”，与拓研以往所接触到的环境并不相同，再工业化的弊端，不，所有工业化的弊端在城市里面显现的都比较早一些吧，比如人与人之间的冷漠、社会原子化等等。至少这里和农村差不多，还是有那种熟人社会的一些底子在的。
所有人一眼看上去都是比科娃年龄要大，有的甚至可能相差到二倍往上，最多的是三四十岁的人，也有五六十岁的老人。
停车入库，从车上下来之后，拓研又发现了个奇怪的事情，科娃穿的衣服实在过于时尚过于鲜艳，与那些坦露上身，穿着干练简单质朴的工人相比显得过于鹤立鸡群，就好像是莫兰迪的画中忽然闯入了一个依夫·克莱因一样。
与拓研想到一处去的人也是有的，一个男青年的声音忽然从拓研身后的车库顶棚上传来，语气冲的很：“喂，科娃，你给我站住，你就穿这么花里胡哨的去接新人啊！”但显然，这个男青年只是和拓凌璐有那么一丁点思维对上了，剩下的话语给拓研的第一印象就是坏的。
“你管不着，我说泽魏，啥时候轮到你来管我穿啥了？”
“啊，是，我管不着你穿啥，但是你给我说说北边那个上个时代留下来的水库的检修锁为什么给拆了，这我总管的着了吧？”名叫泽伟的男青年依旧是不依不饶的。
“上个月我刚做了质量监测评估，那个水坝的承受年限只有两百年，现在它已经超期限服役了五十多年了，如果不废除并且放水的话那么到时候的后果不堪设想！整个大坝的使用手册都是我编写的，我也早就说过了类似的问题，营地里的很多人也都同意我说的话啊！”科娃的语气照样很冲。
“啧，你怎么还是执迷不悟的，我可以很负责任的说，如果把水放出来的话，从上到下我们这一片辛辛苦苦建立起来的营地就会被大水彻底冲垮！国家投资的十几亿就会打水漂！你付不起这个责任！那个水库好得很，昨天你不在的时候，上面来过人测量了，结果一点事都没有，这个你可以去问部长，你还不相信上面说的话？”泽魏大吼出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