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光柔柔地穿过叶片,有些弥蒙地在氤氲的水汽中漾着。乡野旷地的春总是迷离的,细细的,不论草木花朵,皆似打了蜡一般的崭新,反映着生机的光泽。宁静的空气沁人心脾,叶片间,草间,窸窸窣窣的声音不断地传出,紧接着又停止了。
这个世界是充满灵力的,人族在远古时获得了修行的能力,并在那之后获得了“渡魂。”
所谓渡魂,是有修炼天赋的人生来所特有的能力。是即便再如何相似都不完全相同的,只属于自己的能力。
熹微的日光隐匿在阴云之下,一瞬间仿佛又回到了黎明之前,黑的伸手不见五指。路人们忙点好手中的灯,依旧是摸索着,前进着。
远处是有节奏的脚步,踏着草地,踏着春,向着前方溪水横穿的城镇走去。旭阳逐渐升起,破开晓雾,万丈金绫从阴云的缝隙中笔直射下——云逐渐散开,天地逐渐清明爽朗。脚步也变得多了,变得杂了。
从实际结果而言,渡魂的来由无从知晓,不过是拉大了普通人和修行者,修行者与修行者之间的距离。
灵力,则是用来不断改造人类弱小的身躯,向着更高层次的强大蜕变的一种物质。
城镇的门打开,守卫略有些懒散地检查着出入的人。
但是什么样的物质,从何而来,为何能利用,没人知晓。
人族这一刚出现时弱小无比的种族,在能够借助灵力修行以及获得渡魂之后,逐渐获得与这个世界原来的生物争霸的能力与野心,并不断扩张着自己的版图。
直到近千年来,邪族从噩梦森林的彼方出现,跨越千万里与人族毫无理由地开战。
妖族也全方面发动了无差别的进攻。
互相视为死敌。
随着人群的流动,于是,这一天终于步入了正规。
一道身影在阴影中默默静立,有些痴似得呆望着川流不息的来往人群,久久的,一动不动。肚中不断传出声响,似是不舍,黑袍之下的人拉了拉帽子,如同来时一般悄悄匿去。
污泥堆积的水洼,仿佛被践踏过千万次,烙印着模糊的脚印。
来往的人群唤醒了城镇,店铺,小摊便如同春笋一般地,铺摆或开张。车水马龙,尘寰俗世,也似与平平常常的日子并无不同,无非也是为了生计奔波,为了富贵操劳。人人都明白。
“喂!又是她!你们快给我去追!”
一声似乎不太合乎时宜的怒吼传来,如同在寂静的夜里打碎了一面光滑的玻璃,惊的路人纷纷回头。
“咣当”,“乒乓”,“啪”。只听一座酒楼饭店不断传出碗碟掉落和破碎的声音,也不时响起人的惊叫。
人群逐渐聚起,都抱着看好戏的心态观望着。
“是那个吧。”一人向着旁边同样伸长脖子的好事者询问道,却是用的肯定语气。
“应该是了,前几天都没动静。还以为他出什么事了,看来是多虑了。”被问的人点点头,用意味深长的语气回答道。
“你们在说什么?”旁边一个年纪较轻的小孩子拉了拉其中一人的衣角,抬起头好奇地问道,却被旁边的一个妇人瞪了一眼,拉到身边。
那人笑了笑,对着小孩子说:“别急,一会就知道了。”
这个城镇里的人都知道,自三年以前就一直活跃着的一个小偷。
人群中,一个身着白袍之人默默听着几人的对话,被遮掩的面容看不真切,只是抬起了头,同样注视着酒馆。
“砰”只见一道身影从酒馆二楼,撞破了窗户,向前一跃而下。
人群发出一声惊呼,纷纷向周围散开,以免被波及。
逆着清晨已经开始刺目的光线,黑色脏乱的斗篷阴影之下,一双泛着血雾的红色眸子却闪着幽幽寒光,在飞越白袍人身旁的一瞬,快速地乜斜了他一眼。
白袍之人的眼中映着那道身影,琥珀色的眸子静静的,好似毫无波动,事不关己一般。
一阵风刮过,白袍人的袍子翻动着,那道身影已然落地,却毫无声响。白袍人依旧默默立在原地,尽管那黑色的袍子离他不到一米,他似乎毫不忌讳,反而是饶有兴致地打量着。
但那道身影只是抬头看了他一眼,马上略过白袍人向后面的巷子深处跑去。
白袍人不拦,也只是站在原地。周围的人群对着他指指点点,他也毫不在意,只是低着头,仿佛在思索着什么。
“每次都被他逃掉,你们知道我损失了多少吗?!”二楼窗口处,一个国字脸的男子对着身后两个小厮打扮的男子怒吼道,“快追!”
“啊,啊,是,我们马上去追,马上去追。”两个小厮连忙跑出店门,从白袍人的身边经过,向着巷子跑去。
白袍人在原地又待了一会,慢慢转身离去。
*
黑袍人在巷子中迂回地绕着,光洁的脚底在阴暗的巷子中沾满了淤泥。在继续跑动数分钟后,终于在一处垃圾堆前停了下来。
说是垃圾堆,也不尽然。一个不起眼的小门就立在垃圾堆的中间,是木质的,只不过由于年代久远和霉菌的侵蚀,变得歪曲和丑陋。那道身影从小门小心翼翼地钻了进去,内部却是相较而言的很干净。除了难闻的臭味和骨头,总算也是有落脚之处。
几块木板和破布组成的床,缺了两个脚的矮桌子,几根长短不齐的细蜡烛散发着微弱的光。
每次都隔了三四天,他才会去酒馆或别的什么地方偷食物。
一直,都是一个人。
因为,要活下去……
活下去就好了……
为什么,人要吃东西?
黑袍人从怀中小心翼翼地掏出了一只大烤鸡,也不用手,直接啃咬了起来。他咬的很贪婪,仿佛恨不得讲整个头埋进去,遇到骨头就嚼碎吞咽,如同一只贪婪的野兽,连骨头都不愿花费力气对付。
没有味觉。
她早在三年前就失去了这种东西。
一时之间,整个世界只剩下了肉香和垃圾臭混合的奇怪味道,吞咽食物的声音,和那道漆黑的身影。
突然,黑袍人猛地停下了动作,抬起了头,一动不动。
“喂,不会吧,你这狗鼻子真的灵么?我看是个人都不会往这里跑,臭都要臭死了!”一道声音从远处传来。
“蠢货,跟着我就对了。咱们酒楼的烤鸡好说也是一绝,干了这么多年还记不住味道么?”另一道尖细而没好气的声音传来。
“说起来,每次被偷,都要叫我们去抓,可这巷子又黑又窄的,怎么抓的到啊!该死的店长,我看真是抠门抠疯了才连几只鸡都抓的这么紧。”
“行吧,那一会你来翻垃圾。”
“说什么鬼话?赶紧!”
黑暗中,黑袍人犹豫地握了握手中没吃完的烤鸡,放下又捡起,最终还是拿着烤鸡,猛地从小门冲出,向一侧跑去。
两个小厮被吓了一跳,还没缓过神来。
“那,那个是啥?”
“……”好像突然缓过了神,其中一个一拍脑袋跳了起来。
“啊呀!赶快给我追啊蠢货!那就是小毛贼啊!”
两个小厮连忙追上那道身影,可无奈黑袍人十分灵活,在小巷间来回纵跳着,还不时弄倒衣架和垃圾桶等物品,着实令人费力。
逃窜,逃窜……
小镇是平静的,如同重复一般的日常生活,但小镇的平静在三年前被她打破了。
三年前……三年前……为什么不带自己一起走呢?却只要自己活着,活着……
房屋冰冷的棱角所遮挡的阴影没有因为三人的动作掀起一点涟漪。
“呵。”
黑暗中响起一丝莫名的笑,好似在嘲笑两个人追不上一个小贼。两个小厮越发的耻辱,暗暗地又加快了脚步。
“哎哟!”毫无征兆的,那名声音尖细的小厮突然被绊倒在地上,另一个小厮一咬牙,独自继续追赶。
可是这巷子弯弯曲曲,每每好似要抓到这小贼之时,他总会跳进另一个折角的暗巷,自己拐弯追上去要浪费不少时间。
黑袍下的身躯灵活地逃窜着。
毕竟他在这巷子中摸爬滚打数年,又岂是那些正常活着的人能轻易追上的。
明明,明明食物这么多,明明,他们不缺这一份食物……
明明,自己也不想……
污泥堆积的水洼,死水被赤裸的足践踏,破碎的回旋水面漾过穷追不舍的小厮的身影,略过模糊的阴暗,在久远到时间似乎无垠后,又恢复了枯乏,于巷中的一隅偶然地映照着一角天空。
只是想活下去,只是想做到父亲所说的……
活下去……
“桄榔”又是随手打翻了一个破烂的木架子,她向着巷子的更深处跑去。那小厮虽有防备,还是被绊到了脚。
似乎顺利逃走只是时间问题了。
余裕到久远到模糊的记忆不自觉地浮上心头……
每天,每天,不是像蛰伏的动物一样,不停地睡觉,便是在小小的,阴暗的缝中窥视着外面的街道,听着这个世界的故事。
那个她遮掩着身躯在这斗篷之下,窥视着阳光下的行人道……
小厮勉强未跌倒,却是被绊住,脚步踉跄起来,慢了不少。这一下,辛苦拉近的距离又变长了。
那个家伙就算跟上来了,估计也一样追不上。还在追赶的这个小厮想着。
这样也好,有功劳也是我自己一个人的,那小厮想着。
“呼呼。”黑袍人喘着极低的气,动作比之前虽迟缓僵硬了一些,速度也却未减多少。
突然,黑袍人身形一滞,血色的双眸猛然睁大,难以置信地四下张望着。
怎么回事?怎么回事?这巷子他熟悉透了,明明这里有两条暗巷,现在怎么会一条都不在了!
该死!
千百个日夜,她靠这片见不得光的区域甩掉了不知多少追来的仆役和小厮,应该对这里无比熟悉才对。明明……
因为紧张而导致呼吸急促了起来。
不对,冷静,不能软弱,不能这副样子……
眼光触及一架回旋的铁楼梯,“哒哒哒哒哒。”黑袍人急忙跑上,赤裸的双脚在冰凉的铁片台阶上留下略微慌乱的声响。
小厮的眼中陡然爆发出光芒。
是死胡同!
“咚咚咚。”那小厮也急忙跑上楼梯,焦急地盯着那道身影。
之前没有仔细地观察过,这身影貌似很矮小,难不成是个小孩子?
小厮流着汗,用不太清醒的脑袋想着。
小厮抬头看着前上方正在逃窜的身影。
那身影爬楼梯,腿迈动的角度比自己大,听这声音估计也不重。甚至能听见他爬楼梯时吃力的喘息声。
想到这里,小厮又憋住一口气,追逐着那道身影。
她用尽全力在楼梯上奔跑着,但由于体型的问题,使得爬楼梯对于她体力的消耗非常大。
楼梯的尽头……是……?
能逃走!看见了楼梯的顶点。
只要借助楼梯顶点的围栏跳上房顶以后,就能够跑掉!
斗篷下原本亮起的双眸骤然一缩,连呼吸都不由得暂停住。
然而。
脚边……被什么东西绊住了……
可是……不可能!
明明没有东西,脚步也没有错位……
为什么?
带着不甘和难以置信,她向前重重摔去,身躯在坚硬的铁质楼道上轻易地磕碰出血。
*
要是,要是这个小贼突然摔倒就好了,该死的,累死我了。
小厮的思维混乱起来。
这么想着,好像真的看见前面这个身影突兀的摔倒在阶梯上,伴随着楼梯“砰”的一声。
他跑上去,一伸手就抓住了想要挣扎起身的黑袍人的脚。
“真,真好,嘿嘿。”
小厮汗流浃背,要是能这么顺利就好了。
脑袋因为剧烈的运动而有些发蒙,没能跟上现状。
感受到手中传来挣扎的力度,小厮下意识攥紧了拳头。
“啊。”一声难以压抑的痛呼,把胡思乱想的小厮惊醒,他甩甩头,愣愣地看着手中的脚,感受到手中想要挣脱的拉力。
小厮一抬头,便看见那黑袍人趴在上面的台阶之间,正用手扒拉着上方的台阶,努力想要挣脱。
手中正传来微弱的拉扯力。
抓,抓住了?不是幻觉?
“哈,哈哈....该死的东西!”小厮深呼吸着,头脑稍微清醒了一点,这该死的贼,废了自己这么多力气,终于让自己抓到了。
自己也是累坏了,才分不清想法和现实。不管怎么样,这家伙可让自己吃了不少苦呢。
“呼——”长叹一口气。
“砰”小厮抬起脚,往上一伸,重重踩在了这个黑袍人的背上,黑袍人发出了一声闷哼。
楼道在不停地晃动。
“砰砰砰。”
“呼。”又接连踩了好几脚,铁楼梯不断传出回响,直到黑袍人不再动弹为止,小厮红着眼,擦了擦汗,长叹一口气。
总算没有白费力气,抓到了人。这下可以和老板邀功了。
说着,拉着黑袍人的脚,准备往下走。
也不拉扯黑袍人让她站起,只打算在楼梯上拖动。
反正这种东西,之后也没有好下场,吃吃苦头也长长脑子,敢惹到他头上。
“不过这脚,却是意外的光滑呢,还挺小。”小厮看了看捏在手中的裸足,没有想通为什么一个长年累月流浪的人,皮肤还会这么好。
突然,感觉手中的脚传来一阵拉力。小厮惊疑又稍带一丝怒气地抬头,向俘虏看去。
死到临头了还想反抗?
“啪”小厮只感觉被什么东西砸中了脸,慌忙拿手去抹,但抓着黑袍人脚的那只手却是死都不肯放开。
是个人都知道放开就功亏一篑了。
手中的足踝似乎在拼命旋转,调整着方向。
刚把脸上的东西抹开,却黏腻的不像话,小厮勉强睁开双眼,只看见一只脚在眼前放大.....
“啪”小厮被这一脚踩在头上,失去了平衡,向后摔去。
后方——
“当。”脑袋重重地砸在了楼梯的栏杆上,小厮顿时失去了知觉,瘫软在地上。
而那黑袍人因为小厮头上残余的鸡油,没有踩牢,向旁边一滑,腰部撞击在扶手上,又向后掉下了楼梯,摔在了旁边的屋顶上,传来一声沉闷的撞击声。
一片碎瓦声响起,黑袍人在屋顶上滚了几下,不动弹了。
屋顶上有着零星的血迹。
良久,黑袍人摇晃着站了起来,看了一眼昏迷的小厮和旁边已经不成样子的炸鸡,犹豫了一会,蹒跚地向着来时的方向走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