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事可做。
*
有事可做。
山谷是很安静的地方,我是这崖边花海不欢迎的对象。
因为我只会挥剑,又或者说挥着一把木头的短棍,勉强有着锐角。
是什么时候开始在花海之上独自寂寞的?
记不清了……
我还活着。
*
我已经死了。
父亲的家里有一些书,他经常痴恋地抚摸过书皮,泛黄的纸张诉说着历史的余韵。
父亲并不爱看书吧。
我并没有任何直接的证据,但只是心头对此暗暗猜测着。
因为在父亲的家中,从未见过他翻看这些书。
有一次偷偷取下了书,我靠在书架边上,略带好奇地翻开书页。
动作很轻柔,也很小心,因为知道父亲很宝贵这些书。
书里只有密密麻麻的符号,漆黑的墨干在了纸上而已。
猛然抬起头,看见父亲正站在窗边,眼睛死死盯着我,又似乎没有在看我。
记不清了。
我害怕极了,在原地颤抖,不明所以地等待着责骂。
又好像有些期待父亲责骂我。
父亲却没有动作,只是突然走开了。
我快速地把书放回原位,逃离了现场。
不久后的一天,挥剑结束后的我颤抖地拿着木棍剑,想要和父亲说:
我今天挥剑挥到一万次了!
也许父亲会摸摸我的头。
那是我从书上看见的图片。
因为那天翻书以后,父亲似乎默许了我翻书的行为,偶尔会教我认字。
似乎是这样。
我从很多很多的书上,认识到了不同的世界,了解着我所生活的一切以外的一切。
但也经常用不是在看我的眼睛看着我。
也许这样很矛盾,但我只是这么感觉着,却又感觉很幸福和满足。
我刚支撑起无力地双手,提着剑,准备跑进父亲的木屋。
偶然间从木屋的窗口往内望去,夕阳斜照进了窗户,快过我的声音,快过了我的目光,闯进了屋子。
父亲的脸上布满了泪痕,情难自禁地用手抚摸过书架上的书,嘴里喃喃低语着。
我停下了迈出的脚步。
我把抬起的双手默默放下,又回到了那片花海,往常挥剑的地方。
记忆在模糊。
*
平时喜欢放空思绪,用挥剑来刺激身体的感官,一直挥,一直挥。
因为一旦开始想一些事,心总是会感觉难以跳动,仿佛厌倦了一直不停地做着重复的事情。
尽管我似乎没有多余的回忆去供“想”这么一个奢侈的动作。
如果继续去细细感受,会感觉脖子和锁骨相连的地方,传来阵阵的恶心和呕吐的欲望。
紧接着,脑袋会开始变得迟缓,带动鼻腔的阵阵发麻。
这个时候,眼睛会开始湿润。
这些都是平时偷偷发现的,挥剑累了,就抱住膝盖蹲下,望着崖对面的山,藏身在花丛之中。
这些感觉就会接二连三地出现。
我在呼吸。
*
我停止呼吸。
在崖边练剑,并不是父亲让我去做的。
更进一步说的话,连挥剑这一件事,都不是父亲让我做的。
父亲常常会看着我发呆。
似乎是这样的。
从记事起,父亲就不怎么搭理我。
好像,是在逃避我,努力地不想与我接触。
又似乎我的存在对他来讲可有可无。
但我并不开心,因为父亲不在看我。
如同那次看书一般,这一次也是意外在花丛中挥剑之时,发现父亲的目光。
这种状态的父亲,目光是很尖锐,也是毫不掩饰的。
他看着我在花海中舞动着,我制作出来的“短剑”。
仿佛很久以前就在这么注视着。尽管那是我第一天玩着自己的玩具。
我模仿着某本书上人物拿着的东西做出来的。那时甚至不知道这叫作“剑”。
于是我便毫无征兆地开始持续做这种事了,父亲也突然开始要求我就这么挥剑了。
父亲每天都会让我做很多的训练。
但我愿意去完成。
应该是愿意的。
就算不是在看我……哪怕多一点点,就一会,也希望你能为我停留……
*
小动物出现了。
往常只会有天上的飞鸟路过,可今天练剑的时候,出现了一只有着很长耳朵的生物。
门牙很突出,尾巴很短。会啃食这些白色的花。
平时偶然会出现的奇怪身体反应又开始了,我能感觉到水从靠近眉心一端的眼角流了出来。
真是很无聊的一种现象,平时它的出现只会让我不舒服。
可今天却意外地感觉,这样也不错?
从有记忆开始,我的世界似乎简单的过头,如果没有阅读那些木屋里的书,也许我会像一棵树一样,简单地消失。
我这一天剩下的时间,没有继续挥剑,而是偷偷跟在这个生物的背后,看它的一举一动。
这种没有意义的事情,我却乐此不疲地干了一整天。
晚上,父亲示意我跟着他。
我的心跳的很快,望着父亲的背影,我满足地眯上了眼。
不管是干什么……
不管是干什么……
父亲一只手提着东西。
父亲的另一只手把刀戳了进去。
我在原地不知所措,感觉仿佛在坠落,没有可以支撑我的地方。
我跌坐在了地上,全身都在颤抖,急促地呼吸,却始终得不到充足的氧气。
似乎是在恐惧吧。
也许。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死亡,第一次将意识和肉体的两个概念分离。
我似乎自然而然地理解了死亡,也自然而然地理解了我还“活着”这一概念。
水又从眼角流了出来。
书上说那是泪。
父亲熟稔地将其分尸,然后将一部分放在铁质器具中加热。
我出乎自己意料地接受了这一结果,但尽管我在精神上接受了剥离生命与肉体的过程,身体却没法站起来。
甚至视线在发黑,在扭曲。
父亲接下来做了什么,我并没有看见。但当他割下了一块肉,放在盘子中间递给我时,我的脑袋却犹如受到重击一般停止了思考。
哦。
原来平时所摄入的,平时所送入口中的,是被剥离了生命的躯体吗?
原来人——原来我,是靠着杀害其它生命而维持生命的吗?
我瞪大了双眼,啜满泪水,摇着脑袋,本能地抗拒,同时胃部一阵翻滚。
也许是在恶心,但为什么呢?
没有必要,既然是生命本身,又何必厌恶生命呢?
存在被决定好的那一瞬间,不就应该拼命完成该做之事么?
不然存在本身,又有什么意义?
记不清了。
没有力气。
不能思考,甚至连呕吐都做不到。熟肉的香味在此刻都变成血腥和腐烂的臭味,勾动我的窒息。
我失去了意识。
在接下来的两天,我拒绝进食。
我躲在屋子的角落,瞪着双眼,视线却是溃散的。
我能感觉到体力的流逝,感觉时间缓慢地变快。
哦。
原来接近死亡的时候,时间的感觉就会变淡吗。
我似乎确实是有些麻木了,原本难熬的空闲被充分的失智所利用。
父亲没有管我,该吃饭的时候仍是自顾自进食。
幸亏肚子里空空如也的我只能干呕。
但却也感觉到了无趣。
是的,无趣。
仅仅是因为这一点小事就死,那也太没用了。
我不清楚这句话是我自己想到的,还是父亲在我意识模糊的时候所说的。 生命就是互相吞噬而存在的,说到底生命也只是物质另一种存在方式而已。
是的,也许灵魂的本质也会在未来被发现,到时候大家就会发现,自己也不过是和石子一样的存在。
客观的存在,不属于自己的想法,没有任何的特异性。只是形态和程度的不同而已。
石头并不会因为吃掉另一个石头而发生什么。
因为他们合而为一。
我从植物开始,又重新开始进食,再到肉类。
再到自己狩猎和解体。
父亲在旁边漠视。
记忆力似乎是这样。
是的,被杀了,就会死。
我从来没有这么明白过这句话。
人,就是立于千百万的生命之上的。
也许某一天,自己也会被杀掉。无妨。
生命也就是这么一回事吧,本来就是一个不能用数目去衡量的事物。
*
人出现了。
尽管书中曾提过,似乎外面的世界布满了人,但我还是第一次看见这么多的,人。
我在父亲的身后,好奇地偷偷打量着他们的面孔。
他们长得一模一样,但我看不清他们的脸。
似乎看见了,但却又忘记了。
第一次见到这么多同类。
应该很多吧。
我萌生了到他们之中去的想法,也许会有人愿意和我一起,挥剑,读书。
愿意和我一起在花丛中蹲着发呆。
我很想,很想,很想……
第一次发觉自己原来这么渴望找到别的人,第一次发觉自己还有这么澎湃的情感。
可是他们似乎并不高兴。
似乎。
仅仅是战斗的余波就将我掀飞。
一种被背叛的感觉涌上心头,说不明白是对谁的。
背叛了……我……
我咀嚼着陷落感,似乎被诡谲的阴云笼罩着。
我咽着鲜血,努力不让它流出,可是喉咙仿佛被抵住,难以下咽。
我挣扎着想要爬起来,却仿佛看见一只兔子从眼前跑过。
兔子,是的,恢复进食后的好几天,才找到了那个生物的名称。
在哪里找到的?书么?
那些人……他们……
我也会被他们吃掉吗?
他们,渴望着活下去,对么?
我明明只想找他们……只想……
背叛了……我……
耳朵旁的嗡鸣声不断变大,口中的鲜血不断涌出。
我原以为每天挥剑是有用的,没想到只能杀杀兔子之流的生命。
真好呀……力量……如果我也有的话,是不是就能杀光这些人了?
可能?
我模糊看见木屋坍塌,父亲倒飞而出,目露凶光。
书……父亲所珍视的书还在里面……
一只大手将我捞起,我却痛苦万分。
肋骨似乎悉数折断,我被自己的体重压得受伤更甚。
抬起早已什么都看不清的双眼,我寻找父亲的方向。
我舔到了滑进满是鲜血的嘴的泪水,却并没有带来腥味以外的感受。
不是水啊……
我又一次失去了意识。
*
悠悠醒转,我感觉到了颠簸。
之前受的伤仿佛只是幻影,除了虚弱,我并没有感觉到多余的疼痛。
我在哪里……?
我似乎是在父亲的背上。
这个背影仰视了千百的日夜,不会认错。
论理,我应当为这难得的举措而开心。
我却并没有很开心。
仿佛期待的事情对于自己来讲,其实并不重要。
我的身上披着一件斗篷一样的衣物,牢牢盖着我。
“父亲……”
“我也想要,那样的力量……”
父亲似乎没有听见,或许是我的声音太小了。
因为风不断从斗篷前沿的间隙进来,似乎带着水汽。
很冷……
我想,吃掉他们……
可……
我突然失去继续开口的欲望,疲惫涌上心头,我又难以挣扎地陷入梦乡。
记忆中是这样。
*
“不要让别人看见你的样貌,不要死了,此外,就自己想办法吧。”
仿佛是很漫长的时间,我不清楚在父亲的背上趴了多久,只是此时此刻,我还未能明白现状。
背后是城门,父亲向着来时的方向离去。
我不明白为什么要将父亲离去的方向称作来时的方向,我没有任何依据。
只是“觉得”罢了。
父亲的手上沾满了血,是我的。
路上,他曾收集了我的一些血液;现在离去时,在手上涂满了我的血。
我不是很明白他的目的。
“这是必须做的吗?父亲?”我似乎是大声地问他。
他似乎是点了点头,又或者只是因为奔跑而自然地晃动。
我不明白为什么没有追上去。也许是因为,父亲的命令是绝对的。
*
在墙角蹲着度过了一夜。
记忆是清晰的。
天亮,我在城门打开后试图进入,可是并未像其他人一样被放入。
守着城门的两个人,试图掀开我的斗篷帽,我在他们接近以前逃走了。
后来,通过在柴草堆里藏匿,我得以靠着马车进入。
出来时被发现,逃窜时脚踝被生气的人打中一棍。
记忆清晰地凝聚在擦破皮的脚上。
找到了适合藏匿的小巷子,但一天以后便因为饥饿,不得不结束在阴暗中一个人自闭的计划。
是的,生命的延续,需要生命。
话虽如此,这里没有猎物,也没有器具。
生吃猎物是很没有效率的一件事。
肚子会很痛。
但我发现了放着很多食物的房子。
只需要从墙角的一个洞爬进去,就能享受到现成的食物。而正门却有两个人看守。
这些食物,推测是这里的人,满足生活所必须的量后,多出的粮食。
但即便如此,也不允许其它需要以此活下去的生命来拿取。
蒙混了几日,结束了。
和我一起进出这个房子,称作“狗”的生物,在我面前被活活打死了。
呼吸般的顺理成章,我淡漠地见证它的死亡。
那个洞也随即被封上。
明明自己无法完全利用,也不愿意拱手让出。
讨厌的人。
我讨厌他们。
靠着木棍和那条狗的尸体,我又撑过了两天。
以此思考未来,我望着眼前的余烬,和手上已经不存在的血迹,决定继续靠着这座城镇里拥有的一切存活下去。
需者有之,余者夺之。
不明白。但——
有人曾主动给予我食物。
在巷子里,递给我半张饼。
她的眼睛里有正午时分,太阳的光。在这明亮和温暖无法透进的阴暗之处。
我不舒服地眯起了眼。
那时刚偷完一家人的糕点,在巷子中一动不动,保持体力。
我吃掉了吗?又或是拒绝了?她没入了小巷的黑暗中。
尽管最后在巷子里看见她饿死的尸体。
她倒在巷子空地的正中央。
那天的天气很好,即使这样阴暗的巷子都透进来几缕光线。
照在那女孩的尸体上,很刺眼。
她是什么样的?
不记得了。
我一直坐到傍晚,阳光再也进不来巷子。
只是因为不想触碰到阳光罢了,只是因为不想触碰到阳光罢了……
然后,将她埋了。
以前在饥饿时想过,穷途末路的时候,能吃人吗。
现在便是绝对地反感了。
因为人很瘦小,很弱小。
我抱着她的尸体——也许——走在路上的时候,感觉到她的毫无生机。
很轻很轻,仿佛什么都不存在。
即使吃了,也无法拯救自己的吧。
这样脆弱的人类啊……
在城里偷偷找了一块泥地,草草将其掩盖。
我偿还了未曾吃下的半张饼所带来的体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