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的星空下,银白的光辉照亮弥赛亚和那位少年。
她感到轻柔的月光,抬头望去:缀满银河的星辰,耀光点点,清晰可见,连一朵朵光亮的云彩,看起来也像粒粒银砂子,明澈极了。伴着树林里传出来的轻微咕咕声,她回想起前世那个最后的夜。
她曾经做过男人,二十多年的男人。前世那个黑暗的夜,如此向她确信着。这片星空,也依然没有变。她心情低落,她知道,那漫天的繁星曾经亲眼见证过她是如何跳进河里,如何拥抱黑暗的;它应当也清楚,她那时又是如何地恨,恨那个世界。
可现在,她已经没有实感。
不管是前世的记忆,还是现世的魔法生活,都让她感到有些虚幻。
自从获得新生以来,她就一直跟着母亲,一条巨龙。这对她前世的记忆来说,是相当的不可思议。就犹如身处梦境,觉得这里的一切都是虚假的、会轻易破碎的。或许现在她感受到的一切,只不过是临死前一瞬的思考。
她不免感到,这就是梦境,同人即将醒来的之前那一刻一样,在极短的时间里,让人体验到的一整个完好无缺的幻想世界。可能在下一秒,她的意志就会与这个世界断了联系,到达死亡,就此陷入无边无界的沉睡。
她一直都在这样想,直到不久前安逸的生活被打破。
母亲暂时的离开、黑暗的扰动、又有眼前这受了伤的熟悉的人类。她才感到这世界的些许真实。
安逸的同义词应该就是虚幻、美梦吧。它总是能让人忘记动荡的生活、激烈的情感,也会让人忘记同那命运的斗争。
就在弥赛亚胡思乱想的时候,躺在她腿上的灰毛球扭动了起来。
头发蹭得有些痒痒的。
少年睁开了眼睛,先是看见了星空,才看见那好奇地盯着他看的,闪烁着淡蓝光辉的大眼睛。他有些迷茫,正疑惑这是哪儿、又发生了什么事的时候,突然感觉到少女柔软的大腿在脑后的触感。
我这是……躺在哪?
吓!
仿佛第一个问题是世界开启的钥匙一样,他瞬间弹了起来,认真瞧着少女的面貌,面朝她正坐了下来。
“恩人呀!谢谢你将我从那残暴动物的口中救下……”
他忽地瞥见少女并拢着的腿上的污渍,又看了看自己双手上的污泥。未说完的话就硬生生停在了那里,我刚刚躺在那儿?不对不对,他感到最违和的地方,是自己的胸口!那明明有个大血窟的来着、还差点被母狼咬下一块肉。他把手放在胸膛上,却感觉不到半点疼痛,他掐了掐,一切正常。
难道我还是上了天堂?
他又着眼在面前的少女。她看上去也就十三四岁的样子,虽然不知道这样的少女是如何救下他的,也许是引路的天使也说不定。因为少女有着一张如同天使般可爱的面庞,和她那快要隐匿在黑夜中的、细腻优雅的……角??
弥赛亚歪了歪头,倒是理解少年对自己重伤痊愈的惊讶。
不过他吃惊地看着我是什么意思,我脸上有什么东西吗?
“角、黑色的角!?”
“Vir los hi?(你怎么了?)”
少年和少女同时出声,却只有弥赛亚一只龙迷惑,她的角怎么了吗?
少年却“像”是看见什么怪物一样,忙不迭起身准备逃跑,可还没等他站直,身体就又瘫软了下来。
弥赛亚眼疾手快上前接住他将要摔倒的身形,又看了看还发着光芒的生命之树,心中了然。她按着少年的肩膀让他坐下。
“Loki lost gramme,Hin ahraan ni kul.(不要勉强,你的伤还没有完全恢复。)”
少年听到弥赛亚发着奇怪的音调,虽然不能听懂,却能理解她话语中安慰的意思。他判断眼前这个长着恶魔之角的美丽怪物不会加害于他,至少现在不会。
“你是谁?我看你长着恶魔之角,且听不懂你所说。”
弥赛亚身后的尾巴作感叹状轻轻翘起。
难怪他看见自己是如此的害怕,还对她说的话没有反应。不过,她是怎么理解人类的语言呢?母亲也没有教过人类现行的通用语。
尽管弥赛亚很在意这件事情,但目前还是得让他听懂自己的意思才行。
她身后的尾巴微微卷曲,好像跟着主人一样疑惑般。不过这尾巴立刻又挺直了起来,好像是它的主人想到了什么妙招。
少女没有多想,用她纤长的手指贴在少年的肌肤上,点了点他的胸口,那是狼牙曾嵌入最深的地方。弥赛亚又收回手,比在身前打了个禁止的手势,还配合着左右摇晃的脑袋。
少年领会,他点头致意。弥赛亚的友好态度已赢得这位少年的一些信任,但他也深谙一种道理——在真正看清一个人之前,永远都不能完全信任他。哪怕眼前这女孩看起来天真无邪。不过,他又注意到另一件事。
“你能听懂我说的话?”
这次又换做弥赛亚点了点头。
可是,她该怎么说明自己呢?少年似乎将她的种族错认成恶魔。
正当她苦思冥想的时候,远处一团蠕动的黑影告诉了她答案。
她注视着少年清澈的眼眸,这是有话要说的意思。然后将手指向自己,又指向天空。
“……天空?”
什么意思?少年依她抬头向上看去,但好像什么都没有。他又仔细瞧着,直到看见那迅速袭来的黑影。还不等他有什么反应,一阵风压就先于黑影压下,直吹得让他睁不开眼。
他全身都紧张刺激起来,一手横挡在身前,一手撑在地上,臀部微微抬起——他随时准备逃跑,即使他知道这可能是无用功,但还是这么做了。他微眯着眼睛,偷偷观察着旁边的弥赛亚。此时的少女淡定如常,甚至还有些欢喜流露在脸上。
是她认识的么?
少年在心底里暗暗想到。他似乎一瞬间感到不那么害怕了。但他还不清楚这位存在的意志,是否会对他做出什么不利的事情恐怕还很难说。
一只黑团扇着翅膀降了下来。他看见强韧的两爪立在地上,高傲的头颅扬起,眼睛里还有着赤色光芒。月光在她身上犹如披了一层银衣,龙鳞闪着淡淡光辉。
那俨然就是一只黑龙。
人类的世界里未曾见过他们多久了?五百年、还是七百年?在人类代代相传的记载中,他们每次出现都会给世界带来重大的灾难,伴随着地震、火灾、暴风、巨浪,搅得海和陆地天翻地覆,夺去无数人的性命后就又悄然离开,仿佛那么多人命和灾难对他们来说不过是微不足道的小事。
他自己未曾见过,只当是大人吓唬孩子们的故事。村子里有不少大人在经历过生活的风雨后都不再相信,因为哪怕是他们的曾祖的曾祖或许都没有对龙的实感,只有村长和神官孜孜不倦地将这个故事讲给未听过的孩子。
那么,这位救下他的少女,也是一只巨龙么。巨龙竟会化成人形,还可以变成这样温柔圣洁的女孩么?还是说,这是恶龙的伪装?
不,我并没有什么价值值得让巨龙为了我这区区人类做伪装。
他摆了一个让自己坐着更舒服点的姿势。
或者说,我的存在跟低贱的虫子没什么两样,这位少女可能也只不过是可怜路边的一只狗而已。看吧,她们全然看不见我似地交流起来了。
黑龙呼着粗气,有些愤懑,赤红的龙瞳朝着弥赛亚问道。
“我的女儿,你先前并未受到伤害吧?”
“没有,母亲。”
“那你腿上的污泥又是怎么一回事?”
“呃、我只是不小心摔了一跤,母亲。”
摔了一跤?
贝德莉采的视线上下游移,看看女儿的腿、脏了的衣裙,又看看女儿的手。
怎么只有手指染上了污泥?好家伙,女儿现在都敢骗妈妈了吗?
因为她旁边的这个人类?
黑龙的视线转过,盯着之前还尚无存在感的少年——浑身破烂的衣服和好像在地里滚了一圈的污泥。
隐隐的龙威无意间降临在少年身上,压得他喘不过来气。
他知道,面对这样的存在,只能老实点,一声不吭。
弥赛亚见到少年脸上浮现出苦色,于是就走到贝德莉采面前,挡住了她的视线。
“母亲,他因遭受野兽袭击,受伤而濒死;我能感受到他对活着的强烈渴望,不忍心就这样让他死在我面前,所以我救了他。”
因为我曾执拗地寻死,我才更加清楚生命的宝贵。弥赛亚在心底暗暗地想着。
贝德莉采看着女儿认真的眼睛,其实在弥赛亚刚开始行动起来的时候,她就知道这并不算什么大事了。不过她还是为寻找证据般看了眼少年身旁、不知道什么时候碎裂的生命之树,那儿还残留着黑系德、候德和玛互特的神性光辉,这三种辉耀的组合中确实有着治愈重伤和能使生灵起死回生的魔法。
“我当然相信你,小弥。”
贝德莉采收敛起来威压,又看了眼正大喘着气的弱小人类。之后才看向弥赛亚。
“今夜已快要结束,等到“光的天空”降临,就去家里的书房找我,我有重要的事要说与你。”
她跃向天空,看着少年淡金的眼眸。
“人类。管好你自己,小心别被我女儿一巴掌拍成肉酱。”
说罢,就朝着星空流转的方向飞去。
弥赛亚没有听懂母亲说的最后一句话,但是少年听懂了。
那是人类的语言,而且是哈巴尔生命之树的专用语——希伯吾文。这种语言流传在人类的高级魔法师和上层贵族之间。他的父亲也是一名贵族,他曾有幸随从父亲浅显地学习过,没想到在这时派上了用场。
少年叹了口气,被传说中的黑龙盯着,一刻都没放松过。他感觉少女要比她母亲好相处的多,而且还是他的救命恩人,不过少女真的一点龙的高傲都没有。
现在只剩下两人面面相觑。
“Zu'u kndey pakteys.Fos dreh hi?(我还要继续练习。你怎么办?)”
弥赛亚也不管少年能不能听懂,直接就说出口了。
少年感受着少女话中的疑问,又想起孤零零的自己。
“我?我在森林中迷失了方向……强大的龙啊,请你保护我不受野兽的侵袭,引导我走出这片森林吧!”
她摇了摇头。想起这里还有着结界存在,心中疑惑,便手指着少年刚来时的灌木丛的方向。
“Vir ga ahst hi?(你又是怎么进来的?)”
少年听着句尾熟悉的音调,她应当是在说自己。又顺着弥赛亚的指向回头看着自己来时的灌木丛。
“光亮和响声将咬伤我的母狼吓跑,我便来这儿寻求您的帮助了。”
他充满敬意和感激地回答。可弥赛亚问的不是这件事,而是结界。结界禁止除了她和母亲的一切生命从外面来到里面,他是怎么进入这个结界的?而且野兽也不应该感受到结界内发生的任何事情。
弥赛亚抬头看向星空。
“Miin do Vahzen。”
她龙瞳中的淡蓝光辉迅速增亮,那是名为真视之眼的龙族秘法。能够看见肉眼看不到的元素和魔法通路。
天上盖着一片穹顶,绚丽多彩的流光在魔法通路里缓缓流动着。
一切正常,除了某个傻金毛听不懂龙语在那疑惑她为什么抬头看向天空。
她又摇了摇头,兀自离少年远了点。
化出龙爪,在地上画了个小房子,又在周围标好向外的方向箭头打上叉。意图告诉少年和她待在一起,不要出去。弥赛亚又在周围捡拾起几根带着大片叶子的树枝,扔给少年,示意让他自己做个简陋营地,免得遭雨淋湿和昆虫烦扰。
做完这些,弥赛亚就走到一旁,调试着各种魔法,测试着最适宜的状态。
少年看着地上的涂鸦和树枝,晓得少女的意思,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
“我叫洛因·莱恩赛德(Leun Lowenseite),曾是一名贵族,现在只是一介流浪之徒;您的恩情,我永生难忘。”
弥赛亚眨着眼看向他,他此时单膝跪地,腰板挺得笔直,头沉沉的低着。如此的庄严,她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就这样沉默了许久。
似乎是因为少女好久都没有回答,他抬起头,还想说些什么。
“Feyl!Zu'u mindoraan!(我知道了!)”
她冲上前去,用未沾染污泥的手背贴着少年的嘴唇,阻止他说下一句话。
“Mu los tey,Ful nii klea.(我们都太脏啦,需要清洗。)”
弥赛亚手指着不远处安静流淌的小溪,推着他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