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会儿,一个少女的俊俏身影来到他的面前,少女怀中抱着数片被劈开的木头;她眨巴着的眼睛,在夜晚散发着淡淡蓝辉,犹如夜空上的星一样美丽。
“洛因!”她叫道,“我、木头、带回来了,需要、我帮忙?”
少年灵快地把腋下挟着的木板放到身后。
“不,不用了。”
再怎么说让一个少女帮忙也不太好……啊、又忘记她是巨龙了,一旦在晚上,她的黑角就会深藏进黑暗,让人看不清。
“我、力气、可比你、大。”
但大丈夫说出的话怎么能后悔呢?即使少年感到有些尴尬,也只好闷头做工。
借着魔法微弱的火光,他拿起弥赛亚带回来的锤子、钉子和必需的木料木板,沿着房屋外围的框架钉造着,敲响一声声沉闷,回荡在树林中。弥赛亚感到有些无聊,便沿着这处临时营地的周围,采摘球形的棉花鹤白草。她将它们捧在手心,轻抚着脸。
“好痒。”
少女轻笑着蹲下,将脸贴近,拥抱这群毛绒绒。
洛因虽然敲弯了几枚钉子,但终于把外层的框架和防雨的挡板做好了;等到他从简陋的小屋里回到星空下,少女已经走得老远,到草地的另一头去了。
“弥赛亚!”他喊叫道。“弥赛亚!”他又喊叫了一声,她就来了,她的银白鬈发在迎风飘拂,十几个毛绒绒飘在她周围。
“来呀!”他叫道,“现在我们把屋子外围布置好了。就进屋来吧,我们坐在凳子上,我给你讲故事。”
听着少年的话语,弥赛亚的眼睛放着亮光。幼龙的时候,母亲就常会给她讲故事听。与前世死板的世界不同,这是个相当幻想的世界,无论是多么离奇的故事,都有可能发生在这里。少女一想到自己也有可能参与到其中,那种听故事的乐趣就增添了不少。
少年少女一起走进屋里,坐在凳子上。弥赛亚捧着怀中的棉花鹤白草,分给了洛因一些;洛因开始讲故事:“从前有三个纺纱女人……”
“啊,”少女说,“这故事、听过了。Fodni owey fun tey hi(你不应该总是讲一个故事)。”
于是洛因只好撇下三个纺纱女人的故事,另外讲一个可怜诗人爱上永生女子的故事。
“那是在一个宴席上,”他说,“有个落魄的诗人被排挤在角落里,独自吟诵着他的诗;他的诗歌为世人所不屑,却被那位最高贵的人物看中。当她走过那个诗人的身边时,她把秋波转向诗人站立的地方。诗人呢,忸怩着就受了她温柔的敬礼。”
弥赛亚仔细听着,“最高贵的人物?”她问道。
“是的,那是一位迷人的淑女。”洛因回答道,“自从那次宴席之后,诗人就像是被迷了心窍,全身心都沉溺在想念那位美人的相思中去了。”
“一见、钟情?”少女轻叹道。洛因看着少女微低的眼眉,“对,”他接着回答,“一见钟情。”但他又恋恋不舍地收回目光,似乎是因为接下来的故事不尽人意。“但是好景不长。”
少年活动着口舌,为接下来的繁长故事做准备。
“就在诗人来到美丽女子的门口,精心准备着他为女子而吟的诗的时候,他就瞧见一个老婆婆在街上大嚷着。诗人凑过去看,竟然是老婆婆挡在他心爱的女子身前,控诉着她。那位老婆婆说女子是妖怪,是不会老去不会死的怪物。周围的妇女皆听着害怕,向女子投去猜疑、恶意的眼神;她们已嫉恨妒忌女子的容貌长久了,如今更是发了疯地起哄。”
“然后呢?”少女有些着急,洛因用目光安慰着她。
“在那之后,女子便远躲高天,谁也找不见她。大家都认为她真是个妖怪,心虚胆怯着跑了。但是诗人不信,他就一直找呀找,问过大山,问过河流,问过一切他去的地方,最终在一片荒无人烟的草原上找到了哭泣的女子。”
“诗人上前问她,‘你为什么要跑?’女子只是哭着,不回答。诗人接着问,‘难道你真是那永生的怪物?’女子哭声渐息,她抬起头,悲伤地看着诗人,她承认了她是那永生的怪物,又说道她明白诗人为她所做的一切,她对不起诗人,因为那是个注定无果的爱情;随后女子又染上哭腔,说诗人不该爱上她这样的怪物。她将要被天神接走,让诗人另找个好女子偕行厮守去。”
“诗人看着天上伸出一只手,拉着女子就消失。他声嘶力竭,瞬间变得疲惫、萎瘦,他手抓着胸口,当场写下一首绝笔诗压在身底,猝死在了草地上。”
少年说完这一大段故事,长吁了一口气。他本想问问弥赛亚这故事怎么样,却看见少女泛着泪花,无声啜泣,就只好将未说出口的话憋进心里,转而安慰她。
“故事里只是这么说说罢了,”洛因轻柔地看着少女,声音放低,“其实根本就没有什么永生的……”他还没说完,就意识到了什么。他看着面前的少女,想起神话中巨龙那对人来说接近永生的极长寿命,便惊觉自己好似成了那诗人。
于是他拉高音调话锋一转,只希望少女没听清他刚刚所讲。
“其实故事到这里还没有结束,”他嚅嗫着嘴唇,开始自己编起了结局,“诗人死去的灵魂飘到天上,遇见了那位女子。他与女子在天神的面下订立了契约,从此陪伴一生,永世相随。”
洛因又感觉自己编得太过低劣,还不如实实在在地安慰少女呢。可他刚抬起来的手还没等靠得多近,就僵硬地滞在空中,仿佛与少女正颤抖着的肩膀隔着无形的墙。他就好像是触到了那坚硬的墙,再怎么努力也没法更进一步。他有些灰心,眉头无奈地低下。他心里乱杂,感受着少女无声地流泪,不敢触碰面前这位圣洁的少女,于是他只好轻轻唤她。
“弥赛亚。”
“嗯……”只低着头,不知在想些什么的少女软糯地回应,“我不想、哭,让我冷静。”
少女独自走出了这简陋的小木屋。
空气突然就沉寂下来,洛因看着屋子门口一动不动,像是要用眼睛抓住少女仿佛还没消失的背影一样,想着的尽是她泪汪汪的样子。
他收回目光,只沉闷地低着头,不断地痛恨起刚才的自己。为什么要选择这个悲伤的故事?为什么不观察少女的表情随时改改结局?为什么不敢上前安慰少女?想得再多,他也只是低着头,一言不发。原本生辉的淡金短发在略显昏暗的小屋里显得有些消沉,只有他的眸子坚定不移。
不能在这里什么都不做!他心想。即刻起身走到外面。就看见少女在不远的空地上蜷缩起双腿,抱着双膝。她正呆呆地望着星空。泪水已经吹干,只有少女微张着的嘴好像在向星星诉说着什么。
少年下定决心,靠近少女的身旁。他刚一站定,就听见少女的呢喃声。
“你也会、死吗?”洛因短暂地愣了一下,没想到弥赛亚会这样说。他在少女身旁席地而坐,轻声说着,“是啊。谁不会死呢?恐怕只有那天上的神明了吧。”他悄悄地想要握住弥赛亚的手,却想起少女母亲的告诫,又将手移开了点。
于是他也只好看向星空。辽远广阔的星空,总能给渺小的人带来刹那而又永恒的平静。
星细砂般的数不尽的星,有颗向他眨眼睛。他们就这样看着共同的天,享受着片刻沉默不语的安宁。
“弥赛亚,”少女疑惑地看向少年,“你不回去你的母亲那里吗?”,少年也看向少女,他接着说,“夜已经很深了。”
弥赛亚摇了摇头,“我、再等一会、就回去。”她又重看向星空,“现在想和你、在一起。”
洛因看着少女的侧脸,心脏被她的话语刺激地雀跃跳动。他只看了一会儿,便移开了视线,他知道少女其实并没有其他意思。心思纯洁如天使的少女,也只是想和他坐在一起看看星空而已。
“你、是我认识的,第一个、人类。”少女似乎有些心不在焉,“我看到你的、第一眼,就知道你、是个好人。”,她的双手也不安分地交缠在一起,“你会坚强的、挺立,不惧怕伤痛;你会坚定信念、一直朝着目标、前进;你好像、没有彷徨过一次,一直都是、那么阳光;你没有、贵族样子,还和下人们、一样亲切;你知晓、很多野外知识,还会教我学习语言;你还很帅气,一定、有许多女孩子、追求你吧。”
少女不再看向星空,反而将头沉了下去,发丝垂落,遮掩住她的神情。她仿佛就静止在了那儿,一动不动地思考着什么。此时能听见周围的虫鸣,草地被夜风吹拂的窸窣声音,少女抖颤了一下,却还是低着头,沉默不语。直到那凝固的时间开始流逝,她用一句句柔美声音的话语诉说着她的内心,“不像我,时不时地会困扰,会迷茫、会彷徨,会因为心中的、一点小事,而控制不住情绪;会不知道、该做什么,该去哪里;这个世界,也好像不希望我存在。”
“怎么会!”洛因听着她的话,心底里翻着巨浪,“我也有不知所措的时候,我也会陷入迷途;因为我没有贵族的样子,还和家里吵了架,像个小孩子一样幼稚地躲进森林,结果迷了路,还差点死掉。是你,是你救了我,我因为你而存在;这个漫无边际的世界,也一直敞开着、等待着你去探索;你是高傲的巨龙,能够自由飞翔于天地,你也是我心中的、天使!你总是喜欢穿着白色的衣裙,还有你漂亮的银白长发,这样圣洁的天使一直在我身边,是我的荣幸、我的幸福。你怎么能如此贬低自己呢!”
他刚说完,看见少女逐渐涌出的泪水,就惊慌失措起来,急忙道,“我没有责怪你的意思……”
“谢谢你,”她擦干眼角,“如果以后、还有机会,我们还要在这里、让你教我、见识花花草草,给我讲故事,陪我一起看、这片星空。”她伸出小手,拇指向上竖起,单独将小指伸出来。
“这是?”
“这是一种、习俗,是、约定。”弥赛亚将手朝着少年又靠近了一些,“来,你也伸出来。”少年照办,可他刚伸出手指,就被她勾住。他惊讶地看向少女,此时的她却轻笑着,“你等会、也要一起说。”少年点头。她就晃动着他们勾在一起的手指,“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在这片星空的照耀下,少年少女感受着彼此的心意,许下了他们的、第一个约定。
“那么,我就走了?”少女轻盈地站起身,带动衣裙飘飘,“明天再来找你。”
“好!”他看着少女飞向天空,大喊道,“明天再来这里!”
洛因凝望着弥赛亚远去的身影,不舍她消失在远方。他重又坐下,坐在还残留少女温热的草地上。他又伸了伸右手小指,不自觉地笑了笑,像个白痴。忽地从他眼前飘过几团白色的毛绒绒,那是他和少女放在屋子里的棉花鹤白草,不知什么原因,被风吹了出来。
他感受着毛绒绒拂过脸颊,细软的绒毛蹭得他发痒。看着它们越来越多地飘出来,他只好像刚刚的少女一样,拥住这群毛绒绒,将它们抱在怀里。可似乎是他不太熟练的原因,漏掉了几个棉花鹤白草,随着风,飘向远方。
此时的弥赛亚飞在空中,龙瞳带着些湿润。
她一直想着少年说的那个故事。是啊,谁能免于一死呢?无非是或早或晚。但是,作为人类的洛因,最长的一生也不过只有短短的一百年;可能在少女的不经意间,就能占满洛因的整个人生。她与那个永生女子最相像,就不应该跟人类扯上关系,这是注定悲剧的情感,最终只会伤害到自己。无论是友人也好、恋人也好,都会很快地消亡。
她一想起与少年许下的约定,就深觉自己的卑劣。这个约定,太过虚伪。说什么一百年、不许变,对她来说都只不过晃眼的时间,却能走完少年的一生。
她注定亲眼看见无数人的死亡。
无法避免,最终她只会变得麻木。面对原本激烈的死亡,对她来说就会犹如一滴水坠向死潭,波澜不惊。
她害怕,她害怕自己变成那样的怪物,不再拥有热烈的情感,变得没有人性,变得无心无情,变成
真正的巨龙。
*诗人死前所写的绝笔诗:
我像把湿润的眼泪向天上扬送,
看见了一队天使正在升腾苍穹,
那真像“吗嗱”之雨下降人世,
冉冉的白云在把他们护持,
我像听见他们把“和撒那”高唱,
此外的歌句却又是十分渺茫……
此时“爱情”又在向我下了命令,
他说:“快来看你那将走的美人!”
我的视线便即刻把我引到另一所在,
我真的就看见我那淑女的庄严的面颜。
当我急急地在把自己向着她身旁移动,
却又见几位仕女用罗巾掩罩她的玉容。
她的脸上现在是如此的宁静可羡,
她好像再说:“从此我便与和平为缘……”
我认为痛苦的死亡在她却认为宁静,
这使我自惭渺小,忙向死神呼唤声声,
我说:“来哉死神!你既然亲了她的身畔,
应该被感化得温和得体,来和我周旋!
你是应该被感化得没有一点儿暴戾,
你看我是怎样的准备着在惟你依归!
你看我是怎样的在变成了你的形态,
唵,来哉,来哉,请你快来,快来入我胸怀!”
最后我又像是成了独自一个,
任悲哀不断地在我心头起落。
我望着空中的光辉,我不禁失声礼叹:
“能看见美人灵魂的,是何等幸福齐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