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夜笼罩,没有月光。船前进时划过水面的涟漪不断向外扩散,消失在黑暗。除了小船上的点点火光,周遭都是漆黑一片。外面用着铁丝外壳包裹的油灯,放在他的船首甲板下方,为了遮风挡雨。他已在海上待了段时间,自离开时过了约莫五个小时。按照贝德莉采的估计,他还有近四天的漂洋旅途。
他将腿缩起来,手撑着木板。白天还好,太阳的存在照亮大半片海,清晰的景色让他忘却大海的危险;可现在的夜晚,静谧又厚重。他总感觉会从中钻出些怪物。直到亲自行驶在海上,就不像还在造船时的淡然,原以为自己能挺过一个人单独靠着小木舟在大海上航行的恐惧,但是实际体验的时候——不依靠任何灯光指引方向,只有一个罗盘来确认航行方向是否偏离;没有陆地的踏实感,也只能乘着简易木船随着波浪起伏——这种对前方未知的不安和离开了熟悉地方的陌生,都化作眩晕感充斥在他的脑海。
他从口袋里取出一些黛蓝球,将它们碾碎,捻起来一点抹在脑门上。舒适的清凉暂时让他冷静下来。他打开带来的包裹,戴着护石的左手伸进去,挑开压在厚重肉食上面的白面包;他咂了咂嘴,自从到了龙岛,吃的东西比他在家里吃的还要好,龙岛上有着许多的猪、羊,还有不少稀奇动物,肉质吃起来也是一个比一个上等。
可惜他的归途并没有那些好肉。他摸到一团冰凉的硬块,把它拿出来,是被冰冻的腌制猪肉。他把这块沾着碎冰屑的猪肉放在铁网上,抓着与铁网固定好的木柄,伸出船外;他手伸出去唤出元素火焰,放在铁网下面烧着,一直烧到冰融化成水。在火光的跃动下,一层水膜覆在肉的表面,闪着油光。
他看着嘴馋,快速熄灭手上的火焰,拿回铁网,从包里掏出些油纸,抓着肉块就啃下了第一口。丁香和黑胡椒等温热的香料浸润透的肉皮,散发着甜辛的香气,混合着肉皮下软嫩的肉一同被咬下。他感受着口腔中的刺激,幸福地眯起眼。
但是等他再次睁开眼,想继续吃手中肉的时候,吸引他目光的却不再是鲜美的食物,而是船周围荡漾的水波。
原先应该安静如沉稳大地的海面,此时却开始翻起一波波不高的小浪,它们只有几厘米高,根本不起眼——但他还是注意到了。他心里开始嘀咕起来,两手也无措得不知该做什么,是抓着继续吃还是时刻注意这不应该出现的波浪?他已经非常清楚的明白,身上的加护效果可以平静下他周围所有的海浪,正如先前仿佛一直静止着的海面一样,可它们现在不听话了!是加护效果减弱了吗?他多想知道自己的加护是怎样的,可他没有手段去检查自己身上的加护,他甚至就连怎么判断加护是否还有效都不清楚!难道是海兽吗?他小心地伸出身子,朝着船下面的海洋看了看,没有什么发光的东西,也不可能看见什么生物游动的痕迹,现在可是黑天。他终于放下手上的肉食,看了看左腕缠着的护石,这个护石不戴在脖颈上是不会生效的。他心里开始紧张起来,万一有个什么不对劲,他就会立刻摘下来戴好。
似乎是要如意了。那波浪慢慢变小,好像是要回归到平静的水面。他看见,也有些安心,焦急躁动的身体也缓缓放松下来,手就探着那食物准备拿起来。是了,他的视线完全放在船内,只看见那美味的猪肉。可他的耳朵,时刻都能听见这周围——他听到,一种哗哗的声音,急促得仿佛像催命鬼,从右侧席卷过来。他马上绷紧了身体,心脏开始砰砰地跳动,那种声音变成了强有力的吸引,将他的头硬生生掰扭看向右方。他紧盯着那昏沉的黑暗,这儿是真的一点都不透光,不管是那洁白的月,还是那众多的星,它们都仿佛被这黑暗吞噬殆尽。哗哗的声音慢慢在他脑中成形,他苦思冥想着到底有什么东西会发出这种声音,直到他看见,那数米高的海浪从黑暗中显现出来。海浪的顶端不断有激水落下,拍在它下面的海,又随着浪被卷走,重新成为它的一部分,哗哗声就是那水的拍落。他眼神一阵震颤,全身开始发抖,看着那海浪,它在他眼睛里成了无主的魂儿,虚像般不真切,一瞬间忘记了所有事情,脑中尽是空白。他就这样呆愣了会儿,才被那急速逼近的海浪吓得连忙扯下左腕的护石,手指抖索着将它系在脖子上。那喷涌的海浪吸走的海水,形成了些许平长的波伏,晃动起船身,他稳着身子,船首的油灯也开始忽闪忽闪,可能是溅起来的海水进了铁网。他只好眼睁睁看着海浪慢慢拍过来,却什么都做不了,他能做些什么呢?只有抓紧木船,携好包裹,那油灯必是管不住了;船又最后激烈地晃荡了一下,油灯的光影也霎那消逝,同那海浪,和那半片黑天融在一起,随着涌动的黑暗迫近,将他狠狠地拍进浪里。
淹没,淹没,木船被掀翻,他眼前只有无尽的黑暗。难以呼吸,张嘴就会吞吐海水;他使劲扒拉着木船,不让自己被浪冲走,施加了刚体的木船还没有散架,只是——那紧随着的第二浪,又狠狠地拍向他,他的背上仿佛受了重击,手差点没抓稳那木板边沿。这翻浪过去让他得以有机会露出水面,艰难地大口呼吸空气;他抬起眼皮,那天上不知何时出现了风暴,电闪雷鸣。他仿佛是回到了那被母狼咬住的绝望时刻,命运好似在这里收束,他注定逃不了这死的命运吗?
海上飘飞的浪花和水雾,在雷电的照耀下胡乱飞舞,点点灰白充斥着这片海域。看不清,什么都看不清。只有模模糊糊的天上风暴和黑沉沉的天。他嘴里混合着海水不知在叫喊着什么,一股股雷声和水声把他的声音掩盖了去。这时,又是一浪袭来,把他拍进水中,要将他卷入深沉的海底。
他眼睁着,看见被闪电照亮的海面,上面漂浮着木船和包裹,还有那孤零零的灯。在他不甘地闭上眼的前刻,他孤独的意识里只有一个声音回荡:
你们会听见我的叹声为她颤抖兢兢,
并且声声都在呼唤着,呼唤着她那非常可爱的芳名。
我已不能赴约,这样禁锢你等待的罪孽,
让我心如死灰,耳目不聪;
我的灵魂,我的灵魂是完全陷入绝境,
这生命对于我,已经成了个可厌的苦刑。
在不见光的海下,只有他伸向天的右手,和照亮他锁骨的微弱蓝光。